大队援军晚些到,就可借外敌的手让前哨营少一个是一个,铲除异己又不露痕。
“我已派内卫暗桩潜入崔巍山中探查雪崩地点,看看前哨营那两千人有无幸存者,”贺渊抬头看着积灰的房梁,无声苦叹,“若能救回一个两个,那也是好的。”
虽话是这么说,事情也在做了,可他没敢抱多大希望。
按黄维界与邱敏贞密谈时透露的信息来算,雪崩之事距今已有大半年。但凡那两千人里还有一个幸存者,此事就不会至今全无风声。
毕竟前哨营从将官到兵卒都是优中选优的精锐,无论能力还是忠诚都不容置疑。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定会想办法从山中逃出来往京中报信。
“雪崩之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瞒而不报,既可冒领军功,又可借这两千人的名头吃朝廷空饷,呵,”沐霁昀是带兵之人,对这种歪门手段自是敏锐,“为了区区两千人的军饷,邱黄两家竟如此丧心病狂!”
“没错,就这么丧心病狂。因前哨营长期戍防环境恶劣的雪域山林,又是京中特地派过来的,所以这两千人的军饷便由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共同负担,是寻常部队士兵饷银的两倍,”贺渊冷冷嗤鼻,“前几日我们在街上听一个本地的小孩儿说,北境戍边军在本地招募的普通士兵,每个月的饷银十个银角。”
按兵部下拨军饷的标准,普通士兵的月饷银早就提到十五个银角了。
“我可真是……”沐霁昀义愤填膺地咬牙瞪眼,握拳当空一挥,“去他祖宗的棺材板!”
松原地处边塞,雪山背后又有宿敌邻国虎视眈眈,北境戍边军的巡防线拉得很长,且多在苦寒之地,比沐家当年在利州镇守的金凤雪山还要险恶。
这里的普通士兵有多辛苦,沐霁昀比谁都懂,所以那种义愤当真发自肺腑。
“驻防在这种鬼地方,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光荣战死的机会,日常的伤亡原因多是冻死、冻残!”沐霁昀咬牙,眼中浮起血色红雾,“他们拿命换点小钱,还要被邱敏贞和黄维界暗中盘剥一层!前哨营两千人对敌八千人之后,鏖战力竭没能躲过雪崩,他们不但不尊敬追恤,还冒领军功、吃空饷!”
这俩王八蛋必须死!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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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界与邱敏贞还不知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被信王殿下的人控制住了,”贺渊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这两家突然断了通联,他们自有所警觉。邱敏贞打算索性不管不顾自立反旗,若抵挡不住官军围剿,就将崔巍山撤防,派人与吐谷契王庭谈判,投敌去做外姓王;黄维界比他有数些,忌惮着这样做会落下千古骂名,松原百姓也未必全都答应,所以目前两人在这件事上还未达成共识。”
“那我们还有时间。”沐霁昀庆幸地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他们在崔巍山中有处规模不小的制药点,既制敛财所用的‘赛神仙’,也制邻水那帮刺客服用过的那种诡药,”贺渊眸底隐有痛意,却还是平静又道,“服之刀斧加身而不觉疼痛的那种。据说现有存货足够至少十万人大军服用。”
“斩魂草?!”沐霁昀抬掌重重拍向脑门,语气顿时颓丧到无力,“完犊子了。这要怎么打啊……”
前朝时,沐家世代镇守西境边陲的金凤雪山,又不受朝廷重视,人马粮草全都只能自给自足,人手很精贵,临敌时就会让敢死先锋服下“斩魂草”再作战。
只是这药毕竟残忍,若外流到心术不正者手中,难免会生出大祸。所以沐家对外也是秘而不宣,更不会大规模炼制、储备。
武德元年嘉阳公主从恭远侯沐武岱手中接过利州都督的大权后,沐家也将斩魂草的秘密一并上报,之后再不曾沾手过,但沐霁昀对这玩意儿到底是不陌生的。
“贺小七,这不是我怯战。你得知道,若十万人服了斩魂草,六到十二个时辰之内战力几乎可比拟百万大军。”
崔巍山中有足够十万人服用的斩魂草,这个消息让沐霁昀顿时一筹莫展,几乎绝望。
临川亦在国境,临川军的职责除协助松原防备吐谷契之外,还要防备临川对面的北狄人,所以贺征不可能将临川军八十万全调过来。
况且,临川军绕道从背后进入崔巍山,目的是要前往雪域控制住上头巡防的邱黄两家人马,强势接手国境防务,以免邱敏贞一声令下敞开国门引狼入室。
那时这部分临川军需全身心防备吐谷契大军趁火打劫,根本不可能帮着围困松原城。
而原州的五十万人也不能全调来,能拨出三十万来打松原就已冒了极大风险。
“就算咱们孤注一掷,别地都不管了,将原州军五十万与临川军八十万全召集过来打个小小松原郡,也很难做到彻底压制。即算拼死拿下松原,那战况也必定激烈到近乎屠城的地步才行。”
此次打松原,是为了彻底剜掉邱黄两家这毒瘤,以便朝廷彻底收缴松原实权。
说高尚些,往后就由朝廷带领松原人过更好的日子。说实在些,没有哪家朝廷会残忍到愿意将自己国土上的城池打成空无一人的废墟。
“怎么打?还得松原不乱,这怎么打?!”沐霁昀急得猛揪自己发顶。
坐在他身侧的贺渊淡淡瞥他一眼:“所以我才说,必须各个环节同时出手。你火速派人与临川那头确认,临川军绕道进入崔巍山需要多少时日,我们这头就开始着手相应准备。”
这几天贺渊已在脑中反复推演了许多遍,所以他比沐霁昀镇定从容得多。
“怎么准备?”听出他已有腹案,沐霁昀迅速定下心神,专注地看着他。
贺渊冷静道:“不管是你从原州调兵,还是堂兄从临川调兵,周边几十万大军集结开拔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邱黄两家的耳目,他们必定在收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封城摆开防御。所以我和十五位同僚会一直留在这里,方便到时里应外合。”
“临川军接手雪域防区,你带原州军围城,”贺渊随手捡了颗小石子在地上划拉给他看,“我的一队人点火烧掉崔巍山中的制药点,另一队人设法替你们开城门。”
贺渊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谈话里已能确定,那些斩魂草平日都囤在山中藏着的。那是他们手中的底牌之一,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们也不会轻易发放到士兵手中。
所以只要在大军围城的同时将那些斩魂草烧掉,这个隐患就没了。
“为什么不提前烧?比如在我从原州带兵过来之前就烧掉,那不是更安全?”
“那样容易打草惊蛇。若烧掉斩魂草时临川军还没能成功接手雪域防线,邱黄二人没了斩魂草这底牌,说不定立刻就要引吐谷契过来了。”
沐霁昀如梦初醒,点点头,又问:“那你呢?”
“我带最后五人,杀邱敏贞,挟持黄维界,”贺渊以石子点了点地,“最重要的是,这几步行动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发生,如此邱黄两家才会措手不及,这样松原的损失就能减到最小。还有,你率军进城后不要恋战,必须迅速将松原境内邱黄两家可以发号施令的人全部控制起来。这些人的名单和准确所在地,我和同僚接下来会尽快摸清楚,将消息给你。”
沐霁昀在心中默了默,啧舌:“你这个计划着实算得缜密,可这么算算,所有事必须在一两天之内完成,咱们才能彻底控制局面保松原不乱啊。”
这死冷脸贺小七,平日带的金云内卫个个都是单兵精锐,一个人能当十个人用。于是就习惯了,以为天底下所有武将武卒也都是这么神勇神速神鬼莫测?!
要了亲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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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口中的‘速战速决’,不是今日说了明日就开打。而是在事先将全部细节推敲好,与临川、原州完成协调后,所有环节在同一时间发力,”贺渊从容勾唇,“以快打快。”
沐霁昀心情复杂地觑着贺渊:“小老弟,听我一句劝,‘快’,对男子来说不是美德。”
贺渊稍稍愣怔,旋即红了耳尖,冷声斥道:“扯什么污七八糟的?好好说话!”
沐霁昀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吓了一跳,讪讪挠头:“凶什么凶。”
贺渊冷冷乜他一眼:“说正事,不许满嘴浑话。”
沐霁昀抱膝斜睨着严肃冷脸却窘迫红了耳尖的贺渊,满脸漾起怪笑。
这几年沐霁昀进京后虽稍有收敛,但他毕竟是在以民风豪放野烈著称的利州长大,有时说话难免荤素不忌。
但他还是有分寸,知道顾忌场合与对象的。
贺沐两家是姻亲,他与贺渊这个“小长辈”自也有几分交情。他见贺渊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性子,偶尔就会逗上几句。以往更露骨出格的浑话他都说过,贺渊最多就冷冷哂笑,不咸不淡撇一句“粗俗无聊”之类也就罢了。
今日可真是稀奇,这反应也忒大了点吧?
“我就那么顺嘴一说,你疾言厉色起急是几个意思?这里又没小姑娘在。”
贺渊白了他一眼:“谁说没有?”
“哪里?谁?!”
沐霁昀吓了一跳,将这废弃小屋打量一圈,又凝神听了听外头动静。
确定四下无旁人,沐霁昀才莫名其妙地瞪向他,没好气笑嗤一声,随口道:“诶,你那下属柳杨不是说,有位叫‘赵大春’的姑娘同你一道过松原来的吗?你把人藏哪儿去了?”
贺渊不理他,淡垂眼帘,偷偷抬掌按住心口的位置。
第48章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下旬,贺渊带着十五名内卫暗桩不知疲惫地奔走在松原四城九县及崔巍山中。
进崔巍山的那队人经过一个半月的搜寻, 找到了藏匿斩魂草的准确地点, 摸清了那地方的防守情况, 并暗中做好将其付之一炬的周全准备。
也找到了前哨营营地附近的疑似雪崩处,但较为遗憾的是,未能在那里看到有任何幸存者生还的可能。
另三队人与贺渊则将松原四城的情况打探得仔仔细细, 重点留意了邱黄两家实权人物在各城内的宅邸及备用藏身处。
而沐霁昀也频繁往来与原州与松原城之间, 将贺渊带人查出的这些消息接过去汇总, 提前做好相应部署。
于此同时,在临川的贺征也完成了调度与布局。
各方兵马粮草与周密的作战计划全部完善后,定下在三月廿八日同时行动。
然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警觉性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估。
这两人不知是收到什么风声还是凭空预感,于三月廿五这日毫无征兆地下令松原四城封锁城门,四城内共计十三万北境戍边军呈紧急防御守城态势。
因为黄维界、邱敏贞突然下令封城固守,贺渊与沐霁昀的最后一次通联突兀中断, 原本该在开打之前做的最后一次协同确认就此落空。
为防万一,贺渊迅速应变,将手下十五名内卫暗桩重组, 三人为伍,一伍进山烧斩魂草,剩下四伍分别潜入四城做开城门的准备。
廿八日晨时,沐霁昀率原州军三十万,兵分四路抵达松原各城。
郡府松原城内的贺渊并不确定此时沐霁昀的大军是否就位,只能凭着彼此间坚实的信任与微薄的默契,按计划动手。
对松原郡守黄维界, 贺渊的计划是先行劫持;而对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这个反叛意志更坚决的一军统帅,则是当场击杀。
因为黄维界是文官,与邱敏贞那样的武将相比,他的性子会软弱些,至少在面对自身生死存亡时会容易动摇妥协。
杀了邱敏贞之后,若能胁迫黄维界代行军权,逼他命二十万戍边军弃械投降,兵不血刃拿下整个松原郡,那对朝廷,对松原民众来说都是极好的结果。
就算黄维界不肯,戍边军骤然没了主帅,蛇无头不行,至少会有两三天的军心涣散,如此就给沐霁昀攻城争取了时间,并减少了阻力。
动手之前,贺渊与三名下属做最后一次确认。
“你们二人挟持黄维界,我与他前往击杀邱敏贞,”贺渊指了指身旁满脸憨厚的大高个儿齐大志,“之后我俩会前往北城门。”
开城门,其实才是他们所有行动中最凶险的。
眼下松原城呈防御态势,城内数万大军都集结在城门附近,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这是个很容易送死的差事。
“若一个时辰之内我俩都没有回来,且黄维界仍不肯妥协,那你们就杀了他,接替我们开城门的任务。”贺渊平静道。
三名下属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贺大人,还是您负责挟持黄维界,”黄皮瘦脸的中年下属陈腊八笑道,“我同大志去杀邱敏贞、开城门。若我俩没回来,再劳您接替开城门的任务。”
“就松原这群叛贼,还不配您一马当先,”另一个下颌尖尖的少年下属吴桐摊开掌心,得意地亮出自己的法宝,“我们有斩魂草,不怕疼就不畏死。大前天出发前往另三城准备开城门的那九人身上都有。”
陈腊八与吴桐最初就在进崔巍山搜寻的那队里。
当时他们就留了个心眼,想到之后开城门是极其凶险之事,便偷了几份带出来。
京中都知道“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平时藏而不露,凡出鞘务求一击必中。
这话并非吹嘘。
虽说去年底随圣驾前往邻水的人付出了几近全员殉国的代价,却也成功保住冬神祭典完成、圣驾全身而退、百姓无重大伤亡的好结果。
再是惨胜,那也是胜。
“不辱使命”这四个字,是每个内卫在获取金云腰牌那一刻,就刻进骨子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