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认字、读书,修习为妻之道……呵呵呵,很多事情的。”她觑看纪理一脸的不予置信,又试探道,“大人平日又不在的,反正横竖书房空着也是空着?”
纪理冷眼看她,不假辞色:“有事也不行,不可以去。”这人好像从来就不懂得何为客气。
“大人完全不讲道理么。”唐糖犹不服气,“那日在爷爷屋中,口口声声称我也是半个东院主人,东院各处我可随心而逛,这话不知是谁说的!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何况您还是位大人。”
理亏之人居然还敢同他讲斤说两,纪理只用眼皮子将她一扫,一脸的事不关己:“泼出的水?唐小姐不是也同祖父夸下海口,说一年之内,必令纪府添丁?”
“诶……你这个人!”
纪理冷笑的样子含些得意,就像是报了那日西院之仇似的。
唐糖无言,细想想其实也对。既然都是做戏,就都不要拿戏台上的台词来较真了。
纪理欲走时不紧不慢抛下句话:“《河渠书》只崇文书局有售,唐小姐莫要忘了。”
“啧,你这人,还真要赔……”
纪理翻她一眼:“我等着用,记得别再弄脏。”
唐糖咀嚼他这话的含义:“崇文书局好像是在西城的罢?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我可以随便跑到老远的街上买书?这不是真的罢?”
纪理像在听一个笑话,不屑道:“唐小姐又不是纪府的犯人。”
唐糖兴奋得跳起来:“纪大人上道!”她趁机得寸进尺,“只是大人书房里太多好书,我若再买一回,岂不浪费?再说好些书原是绝版,市面上恐是花银子也购不到啊。”
纪理抿了抿唇,竟作了回让步:“你列下你的书单,让林步清递来给我便是。”一句话,只要不进书房,你想怎样都可以。
唐糖奇问:“林步清是谁?”
阿步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立在了门边,欢欢喜喜道:“这是小的大名啊!二少奶奶您有事尽管吩咐小的!”
唐糖客气道:“哦哦,那往后就有劳了。也要多谢你啊纪二哥哥!”她满是感激,扯住纪理的袖子正经谢了数声。
唐糖眉眼都在笑,笑容温煦得有如这个夜里的夏风,全然没察觉纪二一张格格不入的冷脸,已然被她弄得十分局促。他木然将袖子从她手里抽出,一张脸板得愈发僵硬了。
阿步永是热热烈烈的样子:“不过,二少奶奶既爱读书,为何不上南院的藏书阁?二爷书房的书再多,也比不了藏书阁啊。”
“噢,藏书阁?那定然,是有很多……很多书了。”
夜色已然深笼而下,阿步自然辨不清唐糖微微泛了白的面色,依旧在那儿兴奋解释:“嗯,四层的楼阁,您说书多是不多?一层二层乃是经史子集,第三层是……”
纪理忽厉声喝斥:“林步清!”
阿步被唬得一头雾水:“二爷?”
唐糖亦被纪理吓了一跳,却听这人竟是冷言又起:“唐小姐大可不必谢我,我也是心中好奇,想看看时隔数年,唐小姐何以变得如此勤学。阿步,唐小姐并不是不认得去藏书阁的路,只是她少时并不那么爱书,她从来只是以为,南院不过是府上一个藏猫猫的好去处罢了。哼。”
说罢袖手告辞,幽幽独自踱出门去。
唐糖本来听阿步说起藏书阁,勾起许多回忆,心里的确很难好受。记得纪理少时确实勤奋,她在南院游手好闲的那些日子,每每在藏书楼门前撞见他,真是没少挨他的白眼。
不过纪大人当真确定大家要这样子相处下去?前一刻总算得了一时融洽,突然冒出这些刺言刺语来,把个好端端的和局,搅成一盘僵局。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
什么人啊!犯起怪病来,竟是连半点征兆都没有。
阿步依然莫名其妙,立在原地,模样尴尬,唐糖反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阿步,你是几时进的纪府?”
阿步回:“小的是这个月初新来的。纪管家未曾挑我旁的,只问我脾性可好。小的别的不行,最好的就是脾气,纪管家这才让小的跟着二爷。”
唐糖低低叹了声,也不知道是想解释给阿步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你别见怪,二爷许是想起他少时在南院读书的日子了。我六岁随祖父来纪府为客,在这儿住了足足五年,呵呵,那个时候二爷还是个埋头苦读的勤学少年,那个时候……三爷也在。”
阿步天真,饶有兴趣追问:“我听闻二爷同三爷乃是孪生兄弟!他俩生的像不像啊?”
“像……也不像,一个冰山似的,一个连冰山都能教他给捂化了。”
“这样啊,三爷性子必是极好了?”
纵然只能回忆这些点滴,心头仍觉如有暖流涌过,唐糖含笑答:“二爷什么性子,三爷总是跟他的反一反就是了。”
阿步感叹不已:“三爷真好啊!”
唐糖忍笑:“你稍微收敛一点儿。小点声,让二爷听见,仔细他真把你冻成冰山。”
阿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脑袋直点,又有些激动,觉得唐糖很将他阿步当作自己人了。
**
这天深夜,纪理在书房拟完次日上工部要呈给恩师魏升鉴的一封条呈,拟完却仍不睡,穿的是家常旧袍,同纪方说要一人院外走走,便径自踱出了院子。
去了一个时辰方归,也不说去了哪儿,回来照旧在书房软榻上宿下。
这燠热的夜本就极难好眠,纪方没睡,生怕书房里闷热,他亲自检查了一回窗棂有否支好了。踏出书房门时,又回望一眼书案后头,二爷睡得极静,连呼吸声都几乎不可闻,身子亦未曾动过一动。
纪方想起纪理前夜问他的话。
“纪方,你近日可曾去过南院?”
纪方答:“其实也不算特地去的南院,我每日早晨,是要出南府门,给三爷上香去的。”
“嗯。”
纪理顿了片刻,又问:“糖……唐小姐可曾去过南院?”
“呃……不曾。”
“为何犹豫?”
纪方忙解释:“二少奶奶|头天来时,是问起过的。”
“你不是一向喊她糖糖?她问什么?”
“问三爷的牌位何在。我答,因为三爷未曾婚娶,又无子嗣,故而依祖制只得一座孤坟,葬在南院宗祠外的小山坡上。她听了也不言语,我便问她是不是想去给三爷上坟……”
“你往下说。”
纪方点点头,眼中噙些泪花:“糖糖回‘就不去了罢’,我便劝‘三爷素喜热闹,他如今一人孤零零的,您给亲手栽一棵小冬青,也总算一份情谊’,糖糖摇头说,‘我不信,那是堆土,又不是他。’”
“……哦。”
纪方偷眼看看纪理,见他神色尚好,方道:“隔了好一会儿,她又道了句,‘我不信’。”
纪理沉吟许久,隔了会儿纪方又说:“噢,糖糖那天还问了一件事。”
“何事?”
“她问,三爷的遗物,可都从大理寺取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荤菜的存稿箱v:hi我是存稿箱!
纪二v:我是伐开心
第5章 青瓷盒
次日正是纪二爷歇完新婚大假,回衙应卯的日子。
纪方来时天刚刚亮,阿步已然在里伺候纪理束发整冠,换好了官服。
阿步识相退至外头,听见纪理在书房里嘱咐纪方,今起晨间他便不再去告扰祖父,照常待晚上散衙归家再往西院请安。
知道阿步行得远了,纪方合紧门窗,纪理才问:“大理寺昨日送三爷遗物来时,你可逐一清点过?”
纪方点头:“这个自然。大理寺此番将三爷遗物押得这般久方才送还,您又不在场,我唯恐疏漏,清点得格外仔细。”
纪理点头:“不是裘大人送来的?”
纪方心中愈发了然,这定是哪里出了岔子,便心急起来:“来的是个姓朱的推丞,我问过他,说是裘寺卿前日派裘大人公出去了裕州,二爷,哪里不妥?”
纪理眉心紧着:“昨夜我去过南院,少了一件。”
纪方思忖二爷怎的昨夜睡前不说,不免有些紧张:“朱大人送东西来时,还附来一份清单,由我亲自一一核对无误。况且藏书阁那间暗室十分隐蔽,外人无人能入。”说罢立时自袖囊之中找出那页清单,交与纪理。
纪理细细查阅,眉头愈发紧了。
纪方揣测:“会不会……糖糖?”
纪理直接摇头:“哦,不是糖……小姐。是这单子上,原就少了一件。”
纪方十分讶异:“少的何物?单子上既是未列,二爷怎知……”说到一半,他发现纪理正抬了眼审视自己,目光冷冽。
纪方身在纪府三十余年,何等的练达,他深知许多事情不宜多问,忙笑回:“定然是三爷从前同您交代过的。”
纪理起先不置可否,过会儿终究轻轻阖了下首,却道:“此事无须惊动大理寺,裘大人那里,亦不必去问。”
纪方不便追问他打算怎么办,只唯唯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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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不往,衙门中自是诸事纷扰,这日忙到同僚皆散,纪理仍伏于案,直至天色微沉。欲回府时,他隐隐听见魏尚书那里尚且有低语之声,并不知来人为谁。
夜幕全黑之时,纪理方才打马抵家门,府门口却被一顶轿子给堵了。
他循着那束灯笼光亮便认出来,那不是魏尚书的轿子又是谁的?若不是非同寻常之要事,魏升鉴决不能这个时辰亲自登门。
于是匆匆下马,恭谨相迎。
纪方并不知门外等了这么尊神,奔出来时,二爷对着魏大人是一副欢喜面色,转将过来的脸色,便不尽好看了。
纪方瞪一眼这时候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阿步,阿步压低了声,委屈透顶:“二爷让小的先回的……”,纪方勒令他赶紧住嘴,此刻哪有推卸的道理,惟加倍小心为上。
魏尚书言明来意,称是成日里公事缠身,早当过府来探望纪老爷子却不得空,且爱徒迅雷之势新婚的当日,他又偏巧身在乾州公干,身为老师,这杯喜酒本就当来补讨的。
纪理自是陪笑奉客入前厅,又让阿步前去祖父处通报。魏升鉴端了茶,犹拿他的学生打趣:“你这少主人倒好,燕尔新婚,撇下娇妻,不知方才又往了何处寻欢?”
纪方侍立一旁,想想亦有些奇,二爷骑马,尚书坐轿,一前一后出的衙门,二爷倒比他姓魏的还晚到一步,这究竟是去了哪儿?
纪方想起早间纪理问起的三爷遗物之事,暗暗忧心。
孰料纪理不动声色探手往袖囊之中一摸,竟掏出一小方锦盒来,淡淡一笑,面皮居然还有些腼腆:“恩师勿怪,拙荆嗜甜,总念念不忘永念楼的绿豆酥,学生散了值,方才便为她跑了一趟。”
纪方闻言抬首悄悄探看,整个人都呆了,二爷……没事罢?
魏升鉴听罢,了然大笑:“前几日我听同僚茶余闲聊,皆云纪大人此番是奉祖命娶了个娃娃亲,魏某还直叹我这爱徒一表人才,就算尚个郡主亦是绰绰有余,竟是委屈了。那一群不解风情的朽木,殊不知人家原是青梅竹马,一往情深,也怪我老头子多此一念!哈哈哈……”
纪理面含三分羞赧,只淡笑着将头轻摇。
纪鹤龄素不待见这位魏尚书,听阿步来传,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他速速去回,就说他病容憔悴,且神昏智厄,恕不方便接待贵客。
阿步总算聪明,不曾原话照搬,不过纪理听罢,依旧眉头紧锁。幸而魏升鉴嘴上是称来探老太爷病,此行分明另有所图,故而也是不以为意,一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