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好罢。”
因为方才哭得太过凶狠,这会儿唐糖窝在这个怀抱,依旧抽抽搭搭。
她头回放肆地闭上眼睛,泪水忽而再次汹涌,几乎濡湿他的前襟。他却一动未动。
纪陶你真的不在了么?
纪陶,是不是当一只二呆,只管吃喝睡觉,才是人世间最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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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时辰已然不早,宅子里竟是药香弥漫。
纪理蹙眉问:“林步清你在煮什么?”
“下午收到的,老管京城府里发来的药。”
“哼,什么药?”
阿步抄起张药方照着就念:“海马、海狗肾、淫羊藿、阳起石、紫石英、哈蟆油、羊红膻……”
傻子都听明白了,唐糖偷眼看见身旁那张愈发黑臭的脸,生怕他面上挂不住,悄扯了一回他的袖子,想要表一表安慰。
纪理早没了方才的好脾气,哼一声,甩袖自往书房去了。
阿步犹在高声念:“巴戟天、益肾子……”
唐糖听不过去,装作随口打断他:“阿步啊,这个益肾子我倒是头次听闻呢,哦呵呵。”
阿步茫然不觉,从药方里抬起脑袋:“益肾子?俗称熊鞭的嘛。”
作者有话要说: 纪二:一群混账,本来……现在……哼
第34章 涂灏祥
唐糖这人好在击不垮,沮丧一夜,次日拾掇精神,依旧跑去府衙应卯。
这样又捱了数日,终于等到朱主簿的来信,说是纪陶生前经手卷宗已然全数收集归拢,不日便会有人护运至遂州,供裘大人查阅,卷数是绝对少不了,估计足有一车之多。
裘宝旸发了狠劲:“捞,再多也要捞,哥不信查不到是哪桩案子牵累了纪陶!以我们的情分,还不值得为他海里捞一回针么?”
唐糖深以为然,如今再无他法,也惟有如此。
裘宝旸觉得唐糖这孩子虽然重色轻友,待纪陶到底是不同的:“不过,你家纪二真的不曾阻挠过一句?说不通啊。”
唐糖笑:“他这个人啊,只要我不说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跑去死拼,还是很开通的。”
就是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死扛,不露一句口风,略让人烦躁。
“死拼?你拼什么?”
“啊……怪我危言耸听。对了,今日宝二哥散衙之后不用带我一道走,您自去泡您的汤,我得自己跑一趟东市。”
“你去东市作甚?”
“利福祥。”
“你要给谁买衣裳?纪二的小厮?按说他看不上那家的东西啊。”
“……不是罢,纪二自己竟是穿不得么?”
“你在同哥说笑罢?”
“呃,这家在遂州不是很出名的么,真是如此跌份?”
“要说买给哥穿,其实也还好了,哥是很随和的人。不过从前纪陶同哥提过,他二哥身上一朵云,用的是甚样的绣线,线又是什么颜色款型目数质料,都要特特指明了才成的,绣工之类的更不必提……这么金贵考究个人,你让他穿利福祥千篇一律的成衣?啧啧,你这是在要他的命啊。”
讲究不死他!
就为这么身衣裳,纪二每日清晨,恨不能催上唐糖一百遍。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除却那天那件为唐糖擦了鼻涕的,他如今贴身穿的戴的,再没有一件称心如意。
总之她再不买来,纪二爷除了官袍,就没衣裳可穿了。
催得唐糖实在过意不去,这才下定决心打算替他跑一趟。
“我可没银子。”
“哥没听错?纪二买衣裳要自己的媳妇掏私房?他莫不是昏了头,有钱一个月百两银子包……”
唐糖两眼狠瞪回去:“南市不还有间唤作涂灏祥的成衣铺?我去那家就是!”
“土豪祥……那家?糖糖你这是打算下血本啊。”
“我愿意!”
她本来也舍不得给纪二花钱,今日算是被裘宝旸给激着了。
张口闭口一百两银子包个外室,听听就来气,我家纪二招谁惹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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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辛万苦踏着暮色归宅,人家收到她亲送到面前的那一袭罗衣,打开精美包装,只伸手摸了摸质料,不置可否挑了挑眉,居然说了句教唐糖吐血的话:“如何没有鞋子?”
涂灏祥里的绫罗目不暇给,件件都似裘宝旸平常嗜穿的花衣裳,唐糖料得纪二不会喜欢,在里头翻找得头晕目眩,终于寻到件深蓝素底纹的,看起来总算低调内敛。
伸掌比了比,恰是纪二的尺码。
掌柜猛夸唐糖识货。当然识货了,货是好货,价钱也堪堪比那些花衣裳高了一倍!
“我何时说过要给大人买鞋?”
“哼,连袜袋都没有。”
刚放完一通血归来,唐糖的心都在滴血,回来一句好的没捞着,他居然还在嫌弃她没给他买袜子!
“大人一个收礼的,拿到东西不先试一试,光顾着挑三拣四。”
“总要成套的罢,可见你未上心。”
“不上心我突突突步行到南市,在成百上千套花衣裳里面挑昏了眼,好容易挑了件估摸勉强能入你眼的,花了血本买下来,又蹬蹬蹬步行回来,就为省几个车马费,人都快要散架了。不上心!”
纪理直勾勾望进她的眼里来,缓缓道:“是么。”
唐糖心里突突乱跳,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上当了。
“要不要伺候我更衣?”
“我还得去找食吃……”她窘脸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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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忽然变得平静缓慢,像秋阳下的一碗水,波纹微生,滋味温和。
纪理最近每夜都要寻一题九宫算来解,不解不成眠。
唐糖自小沉迷这个,加之这么多年熟能生巧,普通的一局,她通常花半个晚上就能解完。故而纪理只允她一旁观战。
唐糖是个急性子,观得烦躁了恨不能亲自上手,纪理却不准她插言,她气极欲走,他又不许她走。
为了不叫她走,他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搬一摞唐糖喜欢的好书,让她一旁待着,考虑到这家伙一贯的看书恶习,书旁还备了几碟子零食瓜果伺候着。
如此周到并惬意,唐糖再不作陪,倒还说不过去了。
这夜照旧,二人各顾各埋头,唐糖阅手里鲁工卷正入迷,面前一碟剥好的橘子瓤。
她正送了一瓤橘子入嘴,阿步端了药碗来了。
阿步说,因为每个月真正发工钱给他的人是老管家,故而纪方那头有什么嘱咐,他是万万不敢怠慢。
比如纪方从京城递来的药,即便纪二爷十分嫌弃这股药味,阿步依旧雷打不动,每日将八碗水熬作一碗水,端了药去书房给纪二吃。
每到这个时候,唐糖总是装模作样,作看书入定状,一副世事不问的样子。
苦的是她面前的东西也不能吃了,眼神亦不得瞟了,一直得绷到纪二爷又唤她:“过来帮忙。”她才好意思动弹,那个时候,一碗汤药估计也已然放温了。
每天如此,药放凉了,最后倒掉了事。
这天阿步自然没放过他:“二爷,该喝药了。”
纪理这天约莫正算到关键头上,纸间交战难解难分之际,被阿步这么一扰,他有些恼:“要喝你喝,一次全煮了喝光,多闻一次都反胃。”
阿步吓得脸都发青:“上回在京城,崔先生替小的号过一回脉,说小应该多败火,不兴吃这些上火的东西……”
唐糖强忍笑意,紧紧攥书,目不斜视。
“端走。”
“二爷,照旧放凉了再让小的端走罢,小的也算给府里一个交代。”
“谁要这个交待你让谁喝。”
“诶?好像有人敲门?二爷……小的这就去开!”
阿步也就是机灵得不明显,其实坏得很,一溜烟没了人,新煮好的药汤还静静卧在案上。
唐糖双目绝不敢斜视,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看书。
“过来帮忙。”
“来了来了。”今天他唤得有些早了,唐糖只好硬着头皮放下书册,凑脑袋去看。
岂料那碗药,巧不巧就杵在那个地方,热气喷到唐糖脸上,险些灼到了眼睛。
“这个阿步,烫死我。”她往一旁跳了跳,边揉边抱怨。
纪理抬眼,装模作样替她拂了拂:“还好?”
唐糖十分来气。纪二你道旁人看不出来你在忍笑?亏她还一心顾念着他的面子。还笑!
唐糖歪念一转:“大人啊,我记得上回大人对我说了番话,一直觉得很有道理,时时铭记在心。想着该当……回赠大人。”
纪理很警惕:“什么话?”
“大人年纪又不算老,有些事现下做不到,未必往后做不到,自曝其短……也不丢人么。”
纪理将手中之笔狠狠一掷,脸色略显燥郁:“短?”
唐糖未料此人翻脸快过翻书,两颊登时淌下两串汗来:“大人想多了!我是说是良药苦口利于……呃……总之大人身子要紧。”
纪理拨一拨那只碗,狠狠剜她一眼:“那好,你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