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宝旸感慨道:“纪陶,你真能忍,哥是一辈子都及不上的。”
“要是不忍……我说不定当日于地牢之中就被秘密处决了,糖糖怎办?她小时候我就答应她,要是我不见了,只管自己先回家去,我一定回来找她。我并不知她已没了家……”
裘宝旸眼眶骤红:“哥生得也算倜傥英俊,性子也算敢作敢当,总算是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为何就遇不见如此动人的恋情啊。”
唐糖本来正感动,被裘宝旸惹得没法不笑:“宝二哥,你是热泪男儿。”
热泪男儿抹干泪,哼一声:“不过想想,这的确是不能招啊,皇上舅舅家的黑账,齐王舅舅家的黑账,天下的黑账全在纪陶手里,不交出来或可拖着留得青山,交出来定是死路一条。这个差事……太苦了。”
“说来可笑,我当日实在求功心切,觉得世上绝无我破不了的案子。直到身在地牢,才发现早已入了一条不归之路。”
“不过纪陶,有些事情你给我爹述职的报告中是不写的,哥也明白,但哥还是想知道,你被捕的时候,那卷宗复本究竟在哪里?当真是存在鹿洲朱记当铺,教我们扑了个空的地方?”
“当然不是。亏得宝二哥还同你家老爷子扬言要娶他,连这都想不出来,既是复本,那册东西存于世间就只有祸害没有好处,纪陶必是当日就销毁了的。”
纪陶笑赞:“机灵鬼。”
“烧了?那你用什么交差?”
唐糖本要细解:“正本在墓中,谁也没见过,谁也得不到,交差的时候,纪陶当然指引先皇去守着那正本就好了。不过……”
唐糖抚抚纪陶太阳穴,却见他用眼神制止了她:“我不光要寻到卷宗,还须提防先皇灭口,也只有先行毁之,再布疑阵,让所有人认定卷宗复本存于世上不可知的某处,却费尽周折都找它不见。事实也已证明,若非如此,我根本捱不过去年春天。”
裘宝旸想起去岁冬天他们在阴冷地牢中得到的那册日志,十分难过:“我记得,去年四月十九、二十那两日,思凡与魏王先后前往探狱,当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六日之后……便发生了地牢失火一事。”
“魏王当日旁敲侧击,问的正是我卷宗之外,先皇是否还在寻他的劳什子长生仙丹。他亦在为先皇寻求仙丹,故而愿与我互通有无,以利他早日寻到,尽表孝心,也好帮我早早脱罪。”
裘宝旸一想到那魏王便是当今圣上,更是赵思凡的皇兄,虽不齿那人所为,仍是肃然坐直了身子:“纪陶你怎答的?”
“他问的殷切,我自然顺着他的言语,透露那仙丹之事已现眉目,仙山就在昆仑之境。”
唐糖惊呼:“难道如今一心求问长生的人会是他?等着吃麒麟肉的……”
“应该不会是他。当日我手头案子的涉案之地,惟有昆仑又远,又勉强能称仙山,他尚可信我。先皇根本不曾嘱托我寻仙问丹,所有的讯息皆是临时编造,而且我告诉他说,昆仑仙山之路,惟有我亲自踏过,这个赵思贤……怎么取得正确的路径?”
唐糖心惊纪陶吹了那么大的牛:“若是魏王真将你弄了出去,日后你当如何交代?”
裘宝旸却急躁起来:“纪陶,再怎样,赵思……那毕竟是圣上的名讳。”
纪陶根本未理:“前一日先皇既然秘密约见,我猜测他必是有了助我脱身之法。”
裘宝旸激动不已:“先皇约见!是思凡传话的么?思凡果然是正义的小使者。”
纪陶不置可否:“呵呵,那日五公主探狱并非重点,不过她身边仆从,为我带来一纸先皇二十六日约见密会的字条。”
“哦,原来是思凡身边的人被她父皇收买了……不过你在狱中,如何密会?”
“字条中只让我静候。”
二十六日密会……二十六日地牢大火,唐糖顿悟:“这么说来,你二哥并非为救你而与你调换身份,而是受命于先皇!既是计划周密,他怎会……”
纪陶摇头:“我本也以为如此,但那日席勐将二哥带入地牢,我们二人深聊许久,并未聊及先皇,并且,那调包之计分明是我……提的。在很长的日子里,我夜夜噩梦,难以安眠,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裘宝旸从小对纪二就存着深深恐惧:“事实不是他还活着么?不是你太过信任你二哥,就是他演技无比高明。”
纪陶沉吟未语。
裘宝旸只道自己离间别人兄弟太过,转开话题问:“纪陶,你只说后来,得见天日那夜……”
纪陶笑道:“既知是夜里,还何来天日?我与二哥互换,说妥了次日同一时辰换回,出狱门时,我的确望了望天,已是时近黄昏,空中连日影都是寥寥。赴约赶往先皇北郊行苑,那行苑中竟是侍从稀少,我被那夜我所见到的唯一侍卫领到猎场,抵达之时,先皇与齐王父子正立于猎场凉棚下破口对骂……”
唐糖哑然失笑:“哈?”
“对骂!这儿子当得,哥最多在老爷子面前自称一声哥……还是不小心说走嘴的,回回都要挨打。齐王真是能耐。”
“我本欲回避,先皇打发了齐王,却将我留了下来。”
裘宝旸感叹:“一家子都是狠人!”一想这样连赵思凡也说了进去,又改口道,“半家子。”
然而那夜正是纪陶至今最为疑惑的一夜。
那夜猎场之中,先皇看上去毫无将死之兆,还邀着纪陶往林间驰骋了几圈夜马。纪陶伤重,勉为其难走了几圈,皇帝便如常询问起案情来,与平日并无不同。不过纪陶发现老儿急于部署入公主墓的事情,纪陶方道那公主墓险极,老儿又提示了他九宫算……
唐糖记起来:“齐王说,九宫算死先皇与明瑜公主少时于宫中最喜爱的游戏之一。”
“是,当时我只觉得先皇所有的目的皆在墓中,并且已经可以确认,卢氏卷宗绝非他的终极目的。那个时候我心中仍在挣扎,究竟是忠人之事正确,还是令案子水落石出正确?”
裘宝旸颇不服气:“为什么同思凡一样,烦恼这些无边无际的东西?原来你也是正义的小使者?”
唐糖却是心疼之极:“宝二爷你没病罢,纪陶这是在自嘲,以他当时的经历和心智,竟是没能明白,早在接下这案子之初,这些事情哪里还由得自己选?”
此后,先皇安抚纪陶一番,承诺最多十日便会安排他出得地牢,之后便命那侍卫送了纪陶离开。
纪陶自南郊回城中不久,听闻北郊地牢失火,四层死囚房内从狱卒到囚犯……无人幸免,他疯一般策马奔去北郊,那座地牢已由重兵所围,水泄不通。
次晨举国缟素,先皇也于昨夜驾崩……噩梦般的一夜。
纪陶认定先皇之死绝不简单,而那夜地牢之中,必定也发生了非常之事。
“去年你也曾暗示过我,先皇之死许是别有隐情,可赵思危不就是最有嫌疑之人?他们当日还曾破口对骂,他完全可能冲冠一怒,冲回去杀了自己的老头儿……你怎么头一个就是同他厮混一处?惹得世人皆骂你俩狼狈相惜。”
“那夜我离去之时,齐王于行苑外唤住了我,我与他二人是同路回的城,进城后亦是一同闻知的地牢噩耗。”
对那个离间高手,唐糖颇为不信:“他会不会是有意买凶做的,有意在你跟前掩饰?”
“毫无必要,他一路都在痛骂先帝,说他有眼无珠,说他昏庸无道,也不知打算掩饰什么?并且后来事实证明,齐王殿下于先皇驾崩一事,半点好处都未捞着。难道单为泄愤?他只是狂妄,却绝顶聪明,再冲动也不可能送那么大份礼给他皇兄。”
“这倒是,会咬人的狗不吠,齐王这么个自以为是的狂徒,哥反倒不信他敢弑父。若不是齐王做的,确又是谁……”裘宝旸叹:“但愿是哥多虑,先皇就是太过崇道,除此之外也算是个仁德之君,难道真的死得这样惨?”
唐糖重重嗤了一声,仁德?一个仁德的皇帝,会将自己从小一同长大的女人,嫁给一个与她流着同一父亲血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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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宝旸正唏嘘先皇之死,唐糖却在苦恼先皇已逝,现在纪二背后那个人,究竟会是谁?这个问题令她的脑袋快要想炸了。
林步清入内与纪陶低语:“三爷,我早间去镇口取到齐王密信,说是那一位……已被秘密押抵凉州。他三年前入刑部天牢直到转大理寺至今的口供也已全数抄录送了来,至于这人当如何发落……齐王让问您,这个人三爷本来说是要的,现在究竟还要不要了?七天内若还等不得您的回信,他便要先行了结此事。”
纪陶只觉得眼皮猛跳,当着唐糖,却着实犹豫了。
裘宝旸听得一头雾水,唐糖却听得分明,很明白赵思危的用意。齐王怎么这等本事?摆平了曹斯芳,竟然将曹四渠也从大理狱偷运去凉州了。
她倒比纪陶还急:“阿步你快去,给那边回话,求他刀下留人,就说这个人三爷要定了!”
纪陶讶然道:“糖糖?”
“快去罢阿步,你若留不下人,我揍人可疼了。”
“是,是,小的这就去。”
“糖糖……谢谢。”
唐糖颇不好意思:“你我之间说谢字,便过了罢。”
“我是替二哥……”
“他过得的确不易,下雨偏逢屋漏,受了伤又中了毒,我查过你说的那睡花之毒,十分……要命。不过纪陶,我从小死心眼又记仇,睚眦必报,绝非什么大度之人,只是托三爷您的福,糖糖我总算就要成为一个大肚之人了……我就是想着一来刀刀尚幼,二来,我也欲为两个小家伙稍稍积点德。”
“我了解。”
裘宝旸听了半天的谜语,终于猜出些端倪:“看来齐王将曹大师弄了来!你们莫不是打算留着曹四渠救纪二?哥说句实在话,问题就在于,以曹一刀的刀法,若曹大师不曾吹嘘的话,你让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不知还有没有起死回生之道?”
纪陶不解:“宝二,言过其实了。”
裘宝旸叹息:“想必你此前是没读过他行刺当日的笔录,我和糖糖都读过的……伤比你原先想的要重啊,岂是什么独角金丝鹿鞭可以治疗?纪二他肯定是瞒了家里的!”
纪陶意想不到地皱眉望向唐糖:“你……读过?”
唐糖凶他一眼:“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入手,再次怀疑你是个假得不能再假货?”
纪陶瞪回一眼,笑得极暧昧:“小坏蛋。”
裘宝旸实在看不过眼:“诶,你俩最好不要当哥不存在,哥虽然未曾娶亲,好歹听得懂一些荤话,见好就收啊!”
见这二人面上好歹噤了声,裘宝旸接着道:“不说究竟有没有得救,纪二哥那个怪人,肯不肯让你找人替他医,我觉得也很够呛。”
“听天由命罢。”
纪陶以一目十行之速,很快扫完了齐王送来的笔录,关于开头的行刺细节,因为有了裘宝旸夸张的言语铺垫,纵然触目惊心,倒也总算易于接受,愈读到后头……也就是曹四渠入凉州之后当面交待于齐王的部分,才真正令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曹四渠自述自己先后跟从二位主子。先是魏王,后一个则是先帝。
魏王当日部署刺杀齐王,前后预备了两步,先由曹四渠行刺,行刺遇变之时,魏王还留有一手备招,即由纪二出手假意施救,亲近他以博取信任。
后来曹四渠果然没能完成刺杀,反改伤了齐王身边的纪二大人,却是出于先帝的刻意指使。
刺杀案后,明面上是他赵思危新得了一名不要命的死士,实则真正收服这人的,却是成功化解一场儿子之间的厮杀,更有效利用了纪二疗伤心切的先帝。
纪二重伤之下,得了个三面间谍的差事,虽说是咎由自取,着实也是苦不堪言。
唐糖对那凶人的观感虽是徒留恐惧,但那位下得去刀的曹四渠,想必总也绝非善类:“但曹四渠行刺案迟迟未能审结,为什么皇上此刻肯放这种角色出京,将那么刺杀亲弟弟的人证留给齐王?”
“因为自顾不暇。”纪陶忽问裘宝旸:“宝旸,你平常觉得最无力,最自顾不暇、最焦头烂额的情形是什么?”
裘宝旸撇撇唇:“你小子经常揭短!最焦头烂额,自然是哥做的坏事被老头子发现……你什么意思!”
唐糖惊得冷汗都下来:“你二哥背后的人难道仍是……可他若是没有死,为什么要躲起来?”
纪陶面色凝重,只是凝望着她,她回望纪陶,一时间只觉身子如遭电光击穿。
“纪陶你知道?”
“我原本只是推测。”
原本是推测……纪陶的意思是,他现在终于可以确认了,正因为今日曹四渠的口供。
先帝究竟是怎样一个魔头?
他不单活在世上,并且不知藏在何处早就盯上了自己,如同秃鹫盯着自己食物。
并非没有绝望一齐闪过,不过唐糖感知护在自己腹间那只温暖的大手,很快振作起来:“纪陶,我觉得我们不可以留在一个地方了,从现在起,恐怕要像那些流民一样,几天换一个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 纪陶:看来一辈子都要过这样没有床的日子了,已醉已认命
糖糖:我会好好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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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纲菌:三个更新合并一个了,收官之时,为了把纪陶一开始到后来做的事情交代清楚~
第98章 麒麟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