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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思危微叹一气:“大变故之中,为取大义……顾前不顾后乃是常事,那些人……唉,糖糖,许多事情还须看淡。”
    他道的平淡无波,唐糖听来却是益发心惊,赵思危会这么想她是毫不惊奇,但纪陶怎么可能容忍这样一个结局?
    唐糖深知纪陶性情,就算没有她,他在这个地方要顾的,尚有他的大哥、二哥……以及所有依然活在这旧城的地下监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苦命之人。
    赵思危口中的大义,同纪陶心中的大义,根本就不是一件东西。
    纪陶这人看似温和随性,但他骨子里那腔热血,即便在历了这许多艰难困苦之后,依旧可融冰雪。
    他自少年始关注谢家军失踪一案,历经九年锲而不舍,追查至今,终于到了离案子的结局最为接近的时候。即便唐糖与秘密本身毫无干系,这一刻也不能迫他抛下所有,只为他二人逃出生天。
    更不必说,唐糖根本就是这个秘密的核心。
    齐王犹在催促:“道长就在南楼,你现在是来福,自可过去相请。就说本王新近悟道,颇有一些迷津需要道长指点。至于如何令他出去,本王一会儿自有法子。”
    “不,不,我不用他送出去。殿下有无想过,另外的逃生出口至今未能寻到,我在的话,或可帮上一点忙?殿下迢迢赴昆仑,是为了什么?不若实言以告天下,是为解救被困鬼蜮十来年的生灵……”
    赵思危听得十分不屑:“你编的这个更像是赵思贤,不是本王。”
    “殿下视贤名若浮云,可若京城的那些朝臣……比较看重殿下有无好生之德呢?同样是为取大义……”
    赵思危听得心中微微动容,却是继续冷嗤:“糖糖,你的口才不如纪三,啰嗦起来倒有点像裘全德。”
    唐糖并不觉得恼:“殿下不要迟疑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想法让我潜去北花园。”
    纪陶近几月来浸淫于古昆仑文化之中,对这一族的了解有了一定的深度。
    以昆仑族长老的说法,他们的昆仑故园至少在百年前仍存于世,何以在这个所谓的旧城之中,只能看到汉人的古老建筑,而古昆仑的痕迹却是荡然无存?
    世人皆传那古昆仑王是个机括爱好者,然而如今这个旧城,除却唐糖从曹四渠那里证实过一部分鱼池结构,那些连接管道过滤水源用的球形闸门,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型机括,昆仑王不可能那么无聊罢?
    昆仑旧城的许多秘密,在此前分明已经显而易见,唐糖以为他们早已无限接近于哪个谜底,然而如今身值此处,却发现在这里连谜面都摸不到。马蹄形的城池、图纸上反复描绘到的小狐狸脸……
    以纪陶的判断,这些秘密一定是以什么方式被掩盖起来了,这个地方很可能留存着一条别样的逃生之道,正等着他们去发现。
    纪陶扮作茯苓子老道,确然利于掩护身份,却同时又掣肘于这个身份,被老秃鹫日日缠着参机悟道,压根无法施展能耐深入查探。
    赵思危看唐糖居然执意要留,自大狂的本性毕露:“这种时候,本王靠个快要生孩子的女人成事,说出去照样毫无德行可言。”
    “……殿下,您从前将我的技艺夸得天花乱坠,怎的如今忽然对我信心全无?在开锅仪式开始前还有整整五个时辰,我探路的本事大的很,这城中的秘密至今冰山一角未露,破绽一定就在某处等着我。逃生之路一旦找着,我一定听您的先撤。”
    “你不要忘记本王是当了父亲的人,本王的妃妾,怀胎十月便恨不能当十个月的豆腐,碰都不容一碰,你倒好,以为自己是金刚所铸?”
    “殿下总不会要求你的妃妾全都会飞檐走壁罢,其实她们也就是没被逼到份上。自己的郎君身处险境,是个女子都不怕粉身碎骨的……我绝不可能留下三爷孤军奋战,还求殿下成全。”
    齐王这一年多来卧薪尝胆,给他那个道貌岸然的哥哥称够了臣,这场翻身仗他等得日久,今夜一役,简直无异于火拼。
    这么一个得力帮手,成全的分明是他赵思危自己,他居然好意思继续卖乖:“你就是故意在本王跟前炫耀夫妻情深。”
    “……我没那么闲。”
    他口气依然微酸:“哼,不是每个人都有此等运气的。魔头遇难,她们不提了鞭炮奔走相贺,已算是念及夫妻情分了。”
    唐糖趁机:“那……就算为了不让她们提鞭炮,除非您劈晕我,不然我留定了。您赶紧的,想法摆驾北花园,我得干活去。”
    赵思危无计可施一顿首:“也罢,你欲与本王同生共死,也不是头一回了。”
    唐糖鼻子差点气歪:“您……”
    “糖糖,本王听了你家族的情形,这么说来你即便年逾百岁,面上依旧将显童子之色?”
    唐糖答得倒也诚恳:“这个啊……天知道。祖父易容术高超,瞒得极好,我却还不曾老过呢。”
    “哦。本王于这人间活了三十年光景,倒已经什么鬼魅魍魉都遇了一遭,再活四十年估计还能遇两遭,足矣。不过……你若是没被老头子吃掉,我再多活个十年八年也可……就五十年罢。到时牙怕是没了,对着个七十来岁的小姑娘,想必胃口会很不错。”
    “……”轩厕内实在气闷,唐糖着实打了个恶心。
    “可还受得住?”
    唐糖捂着鼻子:“其实我倒没什么,殿下万金之躯……”
    赵思危有意厉声道:“这会儿就称万了……打算令本王坐实孽子之名不成?”
    “这……”
    赵思危分明极是受用地大笑起来,转眼已然步出轩厕:“来福,随本王四处逛逛。”
    唐糖喏喏跟了出去。
    **
    老秃鹫对这个嫡子一向不喜,今日见了他跑来赴宴,听说居然还亲昵地寒暄了一通,很是给了几分好颜色。
    纵是如此,这往北花园的一途中,赵思危依旧没少说大逆不道的话:“老儿诓我说回京之后还要立储。储?父皇都要活一万年了,还留个长毛的储君给后世何用?”
    “您小点声……”
    “不用,老头子今日摩拳擦掌吃麒麟肉,没工夫管我说什么。”
    “那也还是小点声,这个地方随处隔墙有耳。”
    他说什么惹怒了他爹不要紧,千万别误了她的事。
    “老头子对本王本来就没有心,对赵思贤的心那是为冰所冻,故而此番本王再说什么,他也不会怎么样的。横竖都有赵思贤那个弑父的畜生垫底。若老儿心情再好些,到了夜里,赏我喝一碗麒麟肉汤,都不是没可能的事。”
    唐糖咬咬唇:“呃……”
    “来福,在你嘴里本王可是一个魔头,你觉得我到时喝不喝得下这个嘴?”
    唐糖无语。
    赵思危轻笑起来:“听说人肉是酸的,本王嘴刁,只嗜甜。”
    “诶……”
    “本王并不贪多,说了再活五十年足矣,再多的话……闲极无聊,总免不了会常常娶新?娶新是不错,哼,不过本王不懂得照应女人心思,难免遭人厌弃,到时估计光那绿帽子,恐就要多戴好几顶,不累死也被气死了。”
    这人真是百无禁忌,唐糖都替他出冷汗:“殿下稍微盼着自己一点好罢。”
    说话间北花园已然到了,唐糖放眼望那满花园的守卫,不由心生绝望,怪不得纪陶觉得这里无比蹊跷,这个地方果然难破。
    偏生这还不是夜里,她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就算那席勐能昏睡一天,开锅煮自己的仪式也近了……
    唐糖抹抹汗,正犯着愁,却隐隐闻见远处阴阳怪气的论道之声,她立即意识到必是老秃鹫也在此间,料想纪陶多半亦是寸步不离。
    她心念一动,情急之间低声嘱咐齐王:“殿下将身上佩的玉全数摘下,一并捧在手上,快!”
    赵思危不明其意,一边照做,一边亦瞥见了缓步踱来的老头子,示意唐糖从旁跪倒。
    秃鹫见了儿子果然生疑:“思危如何也来了北花园?”
    赵思危料定唐糖让他捧玉必有因由,却想不透原因,只唤了声:“父皇。”
    赵途玖继而问:“何故手捧佩玉?我记得这枚玉环乃你母后所赠,你爱若至宝,轻易为什么这会儿捧在手上?”
    秃鹫一侧的茯苓子见着来福公公,显然不甚高兴,却因情势所迫,只得帮着解释开了:“陛下,齐王殿下昔日年少,言谈中颇多毁道之辞,如今显是开悟了。”
    赵途玖不解:“道长此话怎讲?”
    老神仙道:“殿下纯孝,显然是要为陛下在此种玉。”
    赵思危自己都是一愣,他是个出了名的逆子,孝这个字,三爷这是在骂人罢?
    “种玉?朕少时倒于书中读过那阳公种玉只说……只道那不过是个故事,却不知世间真能种出玉田?”
    纪陶假扮的老神仙偷偷瞪了一眼唐糖,对她依然留在这里这件事,显然十分生气,却也只能无奈笑着阖首回道:“中土地薄,种之不生,也是长情,故而难为陛下所见。值此沃土,玉田种下,便成福田,陛下今夜上得永生,下拥福田……自此家国鸿运自不必提,陛下可还记得那种下玉田的阳公,后来如何?”
    “朕依稀记得是,云龙下迎,夫妇升天……”
    老神仙抚须而笑。
    “原来如此,道长指点得甚是!”
    老神仙回道:“是陛下的记性好,即便不看重那玉田,亦当看重殿下至孝之心呐。”
    老秃鹫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将赵思危一把搂住:“思危,为父、为父一向……竟是错怪你了!”
    赵思危三十岁的大男人,一向习惯了嗤笑老头子的,这会儿被这病的不轻的老父搂得哭笑不得,又不好出言讥讽,脸都僵了。
    老神仙与赵思危对视,悄悄同他伸掌示意,赵思危何等聪明,即刻会意道:“父皇,皇兄必也有悔过之心,唤他将玉一并种在这里罢。”
    赵途玖显然不想听到那个人:“别同我提那个孽畜!”
    要不是赵思贤下毒,这个麒麟肉的开锅仪式,原当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何用流离到今天这个委屈求全的寒酸排场。
    赵思危看纪陶神色坚持,明白赵思贤的关押位置也许对整件事情至关重要,便耐着性子劝:“父皇仁心大度,这也都是为了父皇这块……福田。”
    老神仙帮腔:“齐王说得甚是,陵埋金吐气,田种玉生根,玉田乃是陛下之根,陛下又是齐王魏王之根……故而惟有他们兄弟同心同植,方能令这玉田之根深植此间,陛下他日驾龙虎乘白鹤飞升之际,眼望子孙承此福田,心中难道不是只剩下欢喜么?至于魏王当日恶行……自然另有天道替陛下收拾。”
    唐糖听得彻底服了,这厮可是真能诌。
    不过,纪陶大约这一回是动了真气,越知道她正在望着自己,他就越是瞥开目光去。
    老秃鹫亦再次五体投地了一回,吩咐他脸已抽筋的儿子:“如此,便让思危随席勐去将那孽畜接来种玉。席勐……”
    唐糖心中一紧,不过席勐又不是孕妇,纪陶用药根本就没留情面,剂量下得不小,他当然还没醒呢。
    四下里无人答应,因为地方大,众人这天又格外的忙,秃鹫不疑有他,只得又唤彭博士。
    然而彭博士至了跟前,他忽就犹豫了,眉头紧锁,一副犯了难的样子:“只是道长……难道这玉田,必得埋在此间不成?”
    唐糖打起精神,问题的关键来了。
    老神仙假作不懂:“这个地方难道有什么不妥?先前贫道劝陛下就在此处举办开锅仪式,陛下也偏偏说是看中了那处西园。贫道是观这北花园乃千年难遇之上乘宝地……我以为仪式在哪里,倒还在次要,至于这玉田,种在什么地方,却是关乎陛下千秋国运啊……”
    老秃鹫仍很犹豫:“道长说的,朕全都明白,只是不瞒道长,朕有祖训……”
    老神仙的声音都有些吃惊:“祖……训?”
    秃鹫点头:“我赵氏高祖,对这个昆仑旧城王庭北花园留有专门的训示。”
    昆仑旧城,顾名思义,当为外族地盘。
    虽然这个城池颇多蹊跷,更像是汉人所建,但是……何以高祖爷对个小小花园,专门还要留条祖训?
    众人皆竖起了耳朵。
    “朕倒是无须瞒着道长,思危你也可听听,祖训有云,北花园仙土,赵氏子孙须得视为珍宝,世代守以重兵,此园土地,既不可由人践踏,更不可在园中行任何破土兴造之事。”
    赵思危相当不解:“祖训可说了这是为何?”
    秃鹫笑得神秘之极,像是真不知道,又似是内有玄虚:“天机。”
    这赵氏先祖,把人家的地盘看成他赵氏珍宝,这也实在太蹊跷了!唐糖已然能够肯定,此处地底必有文章。
    老神仙仿佛了悟,又开始胡言乱语:“原来真是仙土!怪不得贫道观这北花园上空,紫云蔚蔚,仙音渺渺……陛下仙缘深厚,想来必也闻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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