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时好笑地勾勾唇角,用指尖掸掸书页上不存在的灰尘,豪气道:“没事儿,哥哥讲给你听。”
他的举手投足间带着点说不出的倨傲,但不知道怎的,傅臻就是喜欢他这般模样。乖乖点头,很是顺应对方道:“好。”
荣时指尖在目录上划过,最后在一个标注上顿了顿,径直翻到那一页。
他轻咳一声,声音清润,不急不缓地念了起来,“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糖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嘛?”
秉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精神,傅臻老实摇头,“不知道。”
荣时望着她的瞳孔蓦地幽深起来,解释道:“有人问孔子,宽容伤害过自己的人怎么样。孔子说,用宽容对待伤害自己的人,那要如何面对帮助自己的人。所以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用正直回报伤害,用恩惠回报恩惠。”
傅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讲的是什么后,彻底沉默了,低头凝着自己的手心不说话。
荣时耐着性子,循序渐进道:“糖糖知道为什么孔子不提倡以德报怨,也不是以忍抱怨吗?因为遇到真正的坏人,这种做法只会姑息养奸。我们应当用最公正的方法将自己所受的伤害回报回去,否则还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因此受到伤害。”
傅臻的指甲深深嵌入被褥里,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有些痛苦。她的脑袋深深地埋着,似乎不忍回忆。
荣时合上书,心疼地探身上前,捧起对方的脸颊,使其不得不与自己直视。
“我们糖糖什么也没做错,所以一点都不需要感到害怕,真正需要害怕的应该是那些做了坏事的人。而且你要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们都很爱你,很担心你,无论你发生什么,他们都会站在你的身边。”
“所以。”他的声音越发低柔,几乎是轻哄的语气,“我们糖糖是不是要学会勇敢一点?嗯?”
傅臻的睫毛轻颤,她的视线一直躲闪着,眼眶里似乎氤氲出了一点水汽。
荣时轻叹,有些不忍地揩了揩她眼角欲落未落的水珠,“如果糖糖不站出来,那些坏人可能仍在别的地方逍遥法外,欺负别的学生,若那些人也因为无力抵抗而选择忍耐吞声,那只会让受伤害的人越来越多……”
“糖糖现在不仅是为自己发声,也是为社会中很多受到伤害、但没有身份的人发声,我们的糖糖这么善良,一定会站出来的吧,帮助那些面对不幸却无力抵抗的人。”
“善良,应该成为一种力量,对抗邪恶的力量。就像那些超级英雄一样。”
“糖糖可以做到吗?”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蛊惑的力量,莫名给人带来力量。
傅臻呆呆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眸底闪烁着的期待光芒,让人无法拒绝。
半晌,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她点了点脑袋,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荣时将人揽到怀里,宽慰地揉揉她的脑袋,用鼓励孩子的语气宠溺道:“糖糖真乖。”
……
尽管傅臻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但再度回想起那段痛苦的回忆,声音里仍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我不认识那些人,之前也没见过她们。”
荣时捏了捏她的手心,以示鼓舞,继续试问道:“还记得有几个人吗?”
傅臻指尖轻动,低低道:“五个。”
荣时抿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底似乎又什么阴霾在积郁,他突然道:“糖糖可以把那些人画下来吗?”
“嗯?”她呆呆地望向他,不明所以。
“糖糖不是画画很厉害嘛?你姐开学有一张画拿了学校一等奖,跟我说是你帮她画的。”
许是对方的眸光过于强烈,傅臻犹豫了两秒,甚至忘了恐惧,点头道:“可以。”
荣时舒了口气,环顾病房一周,最后从沙发上傅涵那堆仍摊在那的作业里找出一只笔和几张未打过草稿的白纸。
病床上的滑动书桌已经被竖起,傅臻握着笔,凝着洁白的纸面,几乎是郑重地,提起笔尖,将墨点落了下去。
虽然很长时间不曾画人像,但有些绘画技巧就是落在骨子里的。随着线条的落下,一个个人像轮廓很快跃然纸上。
看着笔下的人与脑海中的梦魇清晰重合,傅臻心中是感到怔忪的。
她原以为自己是不愿回想起那些人的,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能否准确地画下来。却不想真的提笔画起时,那一张张脸孔,在她的脑海中都显得格外的清晰,丝毫没有因为时间的逝去而变得弱化模糊。
……
门外,傅涵静静地靠在墙边,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容,心中说不出的怅然。她的手上提着不久前取来的药方和化验单子,却没急着进去……
第46章
流离的灯火在月夜里大放光华,彰显着城市人的繁闹夜生活。街道上还积郁着下午那场大雨弥留下来的积水,在灯火的映照下形成一条条流金泻银的长河。
凌晨两点,白日喧哗的街道几乎没有人影,只有路灯照着凄惨的光。即使是留连夜生活的人,也在这个时间早已回到家中进入梦乡。
有几个女生摇摇晃晃的从一家酒吧中走出,高跟鞋在地面的积水上踩出“啪嗒啪嗒”的轻响。从那没有章法的步伐和空气中弥漫的酒味,可以判断出她们刚喝过分量不小的烈酒。
透过浓厚的烟熏妆,我们能大抵辨别出她们就是那场小树林欺凌的主人公。
这群人在看到学校经过那么轰轰烈烈的搜查后仍没抓到自己,变得更加狂妄了。度过最初的几日惶恐后,警察始终没找上门来,她们彻底确定那个胆小懦弱的傅臻没有胆子指认她们,再次恢复了从前糜乱放纵的生活。
一只流浪猫呜咽地缩在角落,白色的毛发因为雨后的泥水染成灰黑色,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为首的苏琳不耐烦地揉了揉太阳穴,拿脚踹了踹那只流浪猫,“妈的,叫什么叫!没看到本小姐正头痛着嘛!”
十厘米的高跟无情地碾在小猫的皮肉上,使其发出尖锐的惨叫。
其他几个喝醉的女生也笑嘻嘻地围上前,像是为表明自己态度一般,跟着踢了两脚,“琳姐别生气,我们帮你教训它……”
苏琳趾高气扬地轻哼一声,她的脚踩在流浪猫的尾巴上,使其动弹不得,直到小猫被人踩得血肉模糊动弹不得,这才悠悠地挪开了脚。
“行了,走吧。”她胡乱地摆摆手,不带一丝眷恋地往前走去。
其余女生最后补了一脚,也快速跟了上去。她们谁也没注意到,小巷里的一部手机闪着摄像的光,正悠悠地录着这一幕。
等人走光,街道再次恢复了沉寂。男人按下摄像的结束键,回头询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处理?”
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小巷更漆黑的地方还站着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荣时往前走了两步,天边的月光如水般流泻在他的肩头,显出他那漂亮的轮廓线,零乱的发丝像是镀了银边,变得晶莹透明起来。
他看了眼街角痛苦□□的流浪猫,又侧目望向那些女生刚消失的方向,眼底毫无波澜,漠然道:“把猫送到医院,尽量救活。早上七点把之前录下的所有视频都发布到网上。”
男人闻言恭敬地点点头,便收起手机,跑到小道的另一边,抱起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猫离开了。
荣时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不带丝毫感情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拾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变得更深了,但几个小时后,总会迎来天明……
11月19日,可谓是手机用户吃瓜不断的一天。先是几个空降热搜的虐待动物小视频,掀起网上爱猫爱狗人士的狂热指责与批判,就连动物保护协会也愤怒地转发了这条微博,指其令人发指的行为,必须追责到底。
就在网民如火如荼地开始人肉时,微博上再次爆出一条长文,引发各教育部门的重视——这是某高校受害学生联合撰写的求救书,讲述了他们在校期间备受欺侮的点滴。
本来呢,这是两起完全不相关的事情,爱猫爱狗人士在一边人肉,家长学生在另一边力求教育部门对该校园欺凌作出交代。
然而突然间有人爆料出,虐待小动物的那群女生就是隔壁楼欺凌学生的当事人。
一时间整个社会轰动了,无法想象这任意一个都叫人义愤填膺的行为竟全部出自同一群人之手。
于是两楼的人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人肉出施害者的信息。
……
学生会办公室。
傅涵坐在电脑前,淡然地浏览着网络上爆出的层出不穷的信息。
是的,当荣时将那几张画像传真给她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选择把这个信息告知警察。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只要交给法律就能成功伸张正义的,他们自有他们自己的回报方式。
让她最为感慨的是,这几日她动用自己的人脉,在学校里隐秘调查那几个女生时,竟会牵扯出这么多受到无辜伤害的人来。
敲诈勒索跑腿什么的都还算是平常的,就连她部下一个纪检部的小部员,当初因为检查校纪登记了那些人的名字,也曾被拉去暴打恐吓过……
所有人都因为忌惮对方的家世而忍气吞声,导致受伤害的人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
她们就是群从小被家里惯养的孩子,没有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引导,做错事也一直有人在身后排清路障,渐渐地,她们发现自己做错一件事也不会受到惩罚,也就变得无所谓了,以至于现在她们连基础的是非对错都无法判断。
不过,人生成长的一课总是要来的,它有时会来的晚一些,但相对的,其中付出的代价也会变得更大。
……
当有人扒到那几个女生就是恒中的学生时,不论是校方还是学生都已经混乱成一片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那群当事人时,才发现她们已经不知何时偷偷溜走了。
百年名校的门楣,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伟人,不会因为几个渣子而受玷污,但她们却将因此毁坏了自己的一生……
当天傍晚,因苦于热搜下压不去,家中股市跟着狂跌,亲人仕途备受影响,苏琳等人不得不与父母一起来到医院,请求一条生路。
适时,傅涵和荣时也在医院,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晚的一出,脸上并没有半分的惊讶。
因为数十人的突然挤入,病房的空间变得格外闭塞,最后傅年和余堇柔引了那几位父母到了隔壁病房。
他们表情不为所动地听着那些家长的哭诉,没有任何要表态的意思。实际上是否接受道歉还得由糖糖来决定,所以他们把空间让出给了几个孩子。因为有大女儿和荣时的在场,他们并不担心小女儿会受到伤害。
病房里,傅涵和荣时保护姿态非常明显地挡在傅臻面前。
五个女生从进门开始,就混乱地哭作一团。
这一定是她们从小到大经历过最黑暗的一天,除了遭到父母前所未有的指责打骂,下午出门时还被人认出各种扔鸡蛋扔菜叶。
她们绝对没想到有一天电视上的画面会如此真切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连家里的车子停在外面都被人打成一片狼藉,幸亏里面没人,否则绝对无法想象后果。
苏琳几人一开始还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网上会铺天盖地的全部都是自己的黑料,家里派人想要把这些□□往下压时,才得知上面的人是荣家和傅家。
这时她们才想起自己曾经欺负过一个叫傅臻的女孩……
“对不起,荣少爷,傅小姐,我们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我们一开始没打算要打傅二小姐的,只是她要逃跑,所以才不小心下重手的……对不起,对不起……”
一群人泣不成声地来回重复着几句话,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推托。
荣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几人,眼底一片冷漠,冷然道:“你们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状况,你们真正要道歉的人应该是傅臻,而不是我和傅涵。”
“是是是。”几个女生卑微地连连点头,又转而朝向傅臻,“傅二小姐对不起,求求你原谅我们吧,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她们只是一个劲的哭,似乎不在意道歉的人具体是谁。
傅臻神色复杂的望着这几张脸孔,半个月前还是那样的嚣张跋扈,现下却是这般的凄惨讨饶。让她不由地想到一句话:罪犯在检察官面前的哭泣是虚假的,他们根本不会产生歉意,他们只是恐惧接下来的惩罚。
是啊,她们不是为了向受伤的自己道歉,也不是为了殴打她的行为而道歉,她们只是因为害怕受到惩罚而道歉……
傅臻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她不愿接受这样的道歉。
她颤抖着下唇,在她开口之际,荣时的手心及时地握住了她的,他没有回头看她,却为她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