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一时安静, 宋文怕陆司语失去意识,和他聊着天,“你看,这个案子基本上是破了, 回头我会给你请假的,多休息几天。”
陆司语头发黏在额角, 一双眼睛像是黑玉似的, 脚缩了缩道:“过来的报告我还没写完呢。”按照市局规定,这种进行援助之后的都要写报告的,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进行了什么工作, 取得了什么成果讲述清楚,虽然不用像是勘察报告那么复杂,但也要写上几页。
宋文没想到都这时候了陆司语还想着这一茬,“别想那么多,好好休息,工作的事情先放放,别说的好像我压榨农民工似的。”
车开上了一段山路,路况有些不平,这时候快要到早上六点,车窗外再也不是漆黑一片,而是亮出了一丝鱼肚白,长夜即将过去,很快,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救护车不敢拖延时间,加上早上路上没有车,一路上开得飞快。
陆司语随着车晃动着,又困又恶心,他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吃下去的药粉都被血浸润了,出血没有止住,肚子里又涨又痛,胃好像变成了一个盛满了血的容器。救护车里狭小,他只能侧身躺着,冷汗不停冒出来,心脏也在咚咚咚飞速跳着,开始他还和宋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到后来宋文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太清了,只能低低地嗯着。
宋文看他有点神志不清,低头问他:“陆司语,你怎样了……”
陆司语头发都被汗浸湿了,脸色苍白地皱了眉。
宋文看了看表,这时候快六点,路程也就还剩几分钟,安慰他道:“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陆司语自己也知道,这时候不能睡,可是意志就像是风筝,越飞越远,怎么也不受自己控制,那种冰冷和无助感是无止境的,像是要把他吞噬。陆司语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胃里一跳一跳地疼,忽地想到了一个死字。
就这一个念头,让他好像站在了悬崖边,脚底下就是万丈深渊,所有的人都死了,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那些陌生的人也好,他见过那么多的尸体,终有一天自己会是其中一具……
好像死了,反而是一了百了。
可是为什么,他还活着呢?
陆司语的心里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残忍无数倍。留给他的,只有饥饿,还有死亡……他醒着像是睡了,睡了像是醒着,黑夜和白天的分界变得不太明显。从那一天起,他就失去了称为一个正常人的机会,活着的只是一个躯壳。
记忆里面的东西像是带了流光,在脑海里划过,思绪越发不受控制,眼前的一切都是旋转着的。
黑暗里,陆司语有些茫然地伸出手,他的手上有一只死去的鸟,眼瞳乌黑,早已经没有了呼吸,他能够感觉手上带了红色的血,顺着手腕不停流淌下来,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那只鸟。好像有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好像在看一只怪物。
疯子,变态,神经病……那些词语从他们的口中吐出,像是一把一把锐利地刀,刺入他的身体里。
宋文一直观察着陆司语,只见他的一双眼睛失去了焦距,身体轻微抽搐,喉咙不停滚动,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急忙叫了他的名字:“陆司语?!”
一瞬间,陆司语被这个声音拉住了,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的眼睛轻轻一眨,抓着宋文不敢松手,只怕手一松自己就再也睁不开眼了,平时不敢说的话,忽然就觉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陆司语唤回了一点意志,鼓起勇气低声急急地叫他的名字:“宋文,我……”他的声音只剩了气音,一直紧咬着的唇一张开,血水就满溢而出。
宋文怕他呛到,帮他擦着唇角,雪白的纸巾瞬间就被染红了,他那句话听了一半,只当陆司语难受得厉害,拉着他道:“陆司语,别睡,你看着我。”
这时候一旁的仪器上忽然滴滴亮起了红灯,那小护士道:“血压在降低!”
陆司语看着宋文的脸,好看的眼睛睁大着,想说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随后被吐出来的血淹没了。他感觉身上所有的力量都用尽了,眼睛眨了眨,轻轻合上了。
宋文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一旁的随车医生倒是十分冷静:“病人晕过去了,让院里准备输血。“
正这时,县医院到了,救护车猛地一刹,救护车后门打开,早有护工和医生等在外面,从救护车上把人推下来,一路跑着,直接运到了抢救室里,整个过程像是打仗一般。
医院里到处都是白色的,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屋顶,白衣的医生护士,这些白色交错着,乱极了。宋文想要跟进去,却被挡在了门口,抬头看上面贴了三个字:“急救室。”
宋文做刑警这么多年,生生死死也见了不少,可是从没有这样惊慌错乱。那种感觉像是数九寒天喝了一杯冰水,一颗心被冻在了半空中,有那么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可偏偏全身的血液都是沸腾着的,他的鼻子里可以闻到,血腥味和医院那种消毒水味混合在一起,他摊开掌心,手中一片鲜红,那是陆司语的血。
就在那一瞬间,宋文发现,什么身份,什么探试,什么防备,全都不重要了,就算那有再多的秘密又是如何?就算他可能在骗他又如何?
宋文忽然明白,他喜欢他……他不想让他出事,他只是希望他好好的。
宋文愣愣地在门口站了一会,手里拎着的陆司语的包里忽地滚下来一个咖啡色的小瓶,他这才像是如梦初醒,蹲身把那小瓶子捡了起来,那是一个不大的咖啡色药瓶。
宋文捏着那药瓶坐在了外面等待的椅子上,这才想起来还没有通知林修然,他给他打了个电话,简单告诉他整个事情的经过。
林修然昨天忙着化验解剖,一大早就被宋文的电话吵醒,还好他所在的殡仪馆离这县城的医院不远,早上七点就急急忙忙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医院。
林修然一路找到了急救室门口,看宋文垂头坐在门口,心里咯噔一下:“情况怎样?”
宋文抬头道:“推进去半个小时了,刚才做了检查,后来在输血,有个护士出来说脱离了生命危险,让我签了几个字,其他的我还不知道。”
“我还以为……”林修然这才松了一口气,刚才电话里宋文声音都在发颤,情况也说得严重,同事三年,他几时见过宋文这么慌张?还以为陆司语这次要因公殉职,一路跑过来,这时候一听情况放下心来,安慰宋文道,“可能是胃出血太多造成的休克,脱离了生命危险就不会有大事了。”
“医生说差点造成胃穿孔。”宋文低头看向地面,手还是有点抖。
林修然看他脸色白得不正常,笑着开他玩笑:“你这不像是同事进了医院,倒像是老婆进了产房了。”
这一句本来是玩笑话,却直戳了宋文的心思,他沉默了一会,扭过头来对林修然说:“林哥,我刚才真的被吓坏了,只觉得心脏差点跟着停跳。”
“你这个,也不用太紧张了,平时警员受伤也是常事,你自己也进过好几次医院……哪次是轻伤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慌的。”林修然是个法医,他早就看惯了生死,也看惯了人世的冷暖,以他平时对宋文的了解,宋文向来是个抗压的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一次乱了分寸。
宋文轻轻摇了摇头,小声说:“他不一样。”
林修然宽慰他道:“会没事的。”
宋文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翻出了那瓶药:“对了,这是什么药啊。”
林修然有些奇怪地接过来,翻看了一下,他对这个药名有点印象:“进口的,强效止疼片。怎么?陆司语的?”
宋文叹了口气,默认了。
都溃疡到这么严重,显然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平时刑警队工作忙,他也就用止疼片往过撑。这么想,陆司语平时的那点骄纵,也都有了原因。宋文越发检讨起了自己的不人道。
这时候,林修然的手机忽然一响,他拿起来翻看了两眼道:“关于那个案子,相关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那根烟头和脚印都是薛景明留下的。”
宋文点了点头,这些直接的证据加上证词就等于锁定了凶手了。这个案子他们侦破的速度很快,很多都是得益于陆司语的分析。
林修然又问:“至于周聪究竟是谁的儿子,你猜结果是什么。”现在警方的dna技术已经成熟,一般是12到24小时,加急的话6个小时就可以出。昨天下午送过去的样本,今晨就有了结果。
宋文略一沉默,把头靠在了医院的墙上:“不是薛景明的儿子。”
林修然问:“为什么这么猜。”
“没有什么推理和理论,单纯是基于第六感以及我个人的情感……”宋文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冷漠,“我不希望薛景明是一个为儿子报仇的父亲,他不配,我也希望周楚国杀死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是对他的惩罚。”
林修然沉默了片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的眼睛回到手机的屏幕上,揭晓了答案:“你猜对了。”
乡村之中,两个案子,四位受害人,两位丧心病狂的杀人者。周楚国不当为人父,而薛景明更加不配。
有时候流言可以杀人,猜疑也可化为利剑。
可怜了那些枉死的妇女和孩童,生命是那么来之不易的东西,不该如此被人践踏。
第47章
十八年前的南城。
这是一个建设中的城市, 四处都有在动工的工地,城市东北方向的几个巨大烟筒没日没夜地吐出着滚滚的浓烟。因为有时候有沙尘天气, 头顶上天空时而是橙黄色的, 整个城市像是一只巨大的钢铁怪兽,从蛰伏中醒来,伸着懒腰想要在世间崭露头角。
九月中的城市, 天气还是闷热的,又是一场雷雨即将到来。乌云挡住了太阳,那些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让整个世界仿佛都加了一层咖啡色的滤镜。这个时间,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位于南城北不远处的一个街区, 路边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们。
雨忽然就坠了下来,打在身上都有点疼, 慌张的路人在雨中奔跑着, 寻找着避雨的地方。
命运注定了,这是一个多事之秋。
在路口的红绿灯柱旁,立了一位女子,女人的衣着得体, 她披了风衣,穿了一双肉色细跟的高跟鞋, 像是在等红绿灯, 可是红灯变换了几次,都不见她过马路,她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可是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她安静地举着一把红色的雨伞。那雨伞是大红色的,鲜艳的像是血一样,那样炙热的颜色,在这昏黄的世界里显得尤为醒目。
咖啡色的天空下,女人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晶莹的琥珀色,她看得有些出神,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一样,从她的这个角度望去,可以看到住一片灰色的楼群。那是她的监牢,她的混沌之地,享受完这短暂的自由,她便要再次进入那片腐朽之处。
只要想起那个地方,她的耳边就好像浮现出了各种的声音,惨叫声,咳嗽声,呼噜声,叹息声,各种让她嫌恶的声音好像交织在了一起,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个人所赐——那个把她推入地狱的人……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摔出了裂纹的鸡蛋,就算里面的蛋液一时还没有冒出,但是也维持不了太久。
她已经临近死期。
女人的胸口起伏着,好像呼吸不畅。她举起了一只手,好像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随之,所有的声音消失了。一切又被沙沙的雨声所代替。
那些雨滴过滤了空气里的灰尘,天空的远处竟然现出了一片淡蓝色。
女人回过头,目光看向了伫立在南城之中的那座高高的南城塔,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从那塔上一跃而下。
最终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她抿了一下嘴唇,似是打定了一个念头,鼓起了勇气,目光坚定地向着那片灰色的楼房走去。
这场对战,成败就在今晚。
她的身形摇曳,脚步轻盈,消失在了雨中。
.
十八年后。
时间就像是流水一般,在你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少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朦胧,像是隔了一层雾,一层纱。很多事情仿佛还在昨天,忽然一晃眼,一切都变了。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这么日积月累着,人们就这么走过来了,城市就这么走过来了。
今日的南城,已经早就和十几年前完全不一样,只有一些街头小巷,留存着过去急速发展导致的破败痕迹,像是一个精致打扮的妇人,眼角有一些淡淡的纹路。
唯有城里的那座南城塔,几经风雨,依然伫立在那里。
盛夏,晚上六点多的南城虽然不似白天那么繁华,却独有了夜晚的神秘。
此时的人们正在享受自由的时光,远离了白日的喧嚣,蒸腾的热气随着夜晚的来临逐渐散去,又被阵阵夜风卷走,一天中的这个时间,是最自由,最怯意的,最放松的,你可以拉着恋人的手走进影院,可以独自一人打开手机再倒上一杯红酒,也可以拉上几位亲朋好友,准备玩上几把试试手气。
在南城东北面有一片荒区,这里几乎是城市与市郊的分界线,隔着一条早已经干枯的河床,一边是一片的灯红酒绿,红男绿女,另一边,却是一片垃圾满地的荒凉之地。
干枯的河床边,温度都比城市里低了几度。这里白天就人迹罕至,到了晚上,更是安静极了,好像是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流浪人赵晓信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那些垃圾的味道和嗡嗡的苍蝇声都让他无比熟悉。自从南城开始垃圾分类,就有人发现了这片地方,把垃圾运送到此,省时省力,而且,不会有人发现和知道。
每天晚上,赵晓信会遛弯来到这一片区域,捡点垃圾,晚上再回到不远的桥洞下过上一夜。等着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今天的河边荒地却是有一些不同,赵晓信敏感地发现,这里的味道浓重了很多,那些虫子们也比往日里活跃了不少。他找了一圈,然后临近河床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黑色的大旅行袋。
那个旅行袋是纯黑色的,在夜色下,是密不透风的那种黑,袋子有点大,放在那里,足足有半人高,浓重的味道就是从那个袋子里发出来的。
如果是个普通人,这时候看到这样的景象,肯定会马上躲开,可是赵晓信不是常人,他打小就笨,还有点愣,用他父母的话说,脑子不好使,他说话也总是支支吾吾,吭不出来一句完整的意思,正因为此,他无法与常人交流,正常工作,在爸妈死了以后,就做了一个拾荒人。
赵晓信并不引以为耻,他热爱自己的工作,热爱自己的人生。
他就喜欢这河边,天也大,地也大,没有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好像成了个主宰。
常人能够猜得到的事情,到了赵晓信这里,反应都要慢上几拍。鬼使神差的,他起了贪念,觉得那袋子还算不错,看起来防水,如果捡回去可以装个东西。他这辈子没什么好运气,想着如果能够被老天眷顾一下,那感觉一定很不错。
赵晓信带着好奇心与贪念,壮着胆子走到那袋子旁,往开一拉,只见从里面嗡地一声飞出一群苍蝇。那些苍蝇好像变种成了蜜蜂,在这袋子里筑造了个蜂巢。
赵晓信被吓了一跳,他借着路边的路灯光,探过头去……然后他就看到那袋子里好像躺了一个东西——那是一个死人,而且是完整的,蜷缩着的死人,好像还是个个子不小的男人。
赵晓信啊了一声,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就是想要逃,可是他的身体刚才下探的时候,衣角勾住了袋子,这么一动就把那袋子带倒,袋子带着尸体翻到在了一旁,把尸体的头脸完全暴露在路灯之下。
那是一具男性半腐的尸体,尸体的四肢被绑着,全身诡异地蜷缩,一双眼睛倒是睁着,死死地盯着赵晓信,一脸死不瞑目的样子。这样的变故,把赵晓信完全吓懵了。他没有想到,这河边忽然出现了一具被丢弃的尸体。
然后赵晓信发现了一些异样……他有点愣,越是害怕就越是想要看清楚,借着昏暗的路灯,他终于看清了,在那尸体圆睁的眼睛里,有着红色如血的细线,正在慢慢蠕动……
那东西,像是一只虫。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噩梦,赵晓信转了身,没命般地沿着河道跑了出去,急于离开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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