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餐的时候,苏太太便命人准备香、花、灯、果等六样供养,兴师动众地要去普济寺还愿,就因小离昨天随口提了一句。
底下的人自不敢耽搁,忙着备车的备车,忙着预备供养的预备供养,唯独苏老爷,今日不去银行,却也喊头疼,不愿意陪着妻子女儿一道出门。
苏太太就没肯理会他,带着女儿家仆和一众保镖,浩浩荡荡地坐汽车上山。
小离哪里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苏太太就雷厉风行、认认真真地做起来。
她原本说拜佛或去教堂,是以一个陪的身份,而不是旁人给她做陪。
然而此刻万事已动,自己再想说不去,估计苏太太又得像昨晚夹蜜汁藕时那般伤心。
苏太太与普济寺的方丈是多年相熟,到了山上,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已经找到。
那方丈是个洞明世间人情之人,自然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说了好些因果善报之类,听得苏太太心花怒放,主动提出要给寺中的佛像重塑金身。
小离小时候来这寺庙大殿偷东西吃的时候,少说被寺里的和尚打过十几次,那时她认识的方丈,可不是今日这般慈眉善目。
不知是因为他添了小和尚儿子,近几年脾气格外收敛一些,还是他本就如此,不过对待他们那群小混混,才不如此而已。
小离见苏太太谈的兴兴头头,开口就是八百块一千块,心下心疼肉疼,有心想劝她一劝。
但转念一想,苏太太眼中的八百一千,与自己眼中的八百一千,价值并不相同,若能拿八百块一千块填补她的愧疚,去掉她一块心病,何乐而不为呢,因此也就不多事。
苏太太在一旁与方丈谈话的时候,小离手持三柱香,虔诚地跪在庄严佛象之下。
“愿女诚心祈祷,望我佛保佑十一哥安康,远离无妄之灾;保佑十一哥渡过此番劫难,早日与愿女团聚。如能达成心愿,我愿以一生的苦难来分担他今番的劫难……”
等大家拜完佛,又在山上吃过素斋之后,苏太太一行才下山回家。
回到家中,早有医生在厅里等候母女二人。
蔡医生原本在厅里同林老爷谈话,听见苏太太和人谈话的声音,忙站起来问好。
蔡医生高高瘦瘦,戴一副金丝眼睛,并非苏家的家庭医生。他早年在英国学成医术,如今是德和医院里的第一把刀。
苏太太对蔡医生一点不敢怠慢,忙也问他的好,又问他太太公子近来如何,有时间请来家里玩。
蔡医生笑着,一一作答了,苏老爷指着跟在苏太太身后的小离,还不等苏太太开口,就先一步向蔡医生介绍:“这就是我方才跟你提起的女儿。”
蔡医生也向小离点头问好,眼睛打量着她,但是除了问好之外,不再说别的话。
小离认得这位蔡医生,但却不确定他认不认得自己,因此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不安是因为不知蔡医生今日是为自己而来,还是为苏太太而来。
方才苏太太与蔡医生寒暄之时,并未问他为何来此,那么极有可能是因她昨日提过一句头疼,苏太太请蔡医生来家中诊治;再者昨夜晚饭的时候,苏老爷说苏太太需要饭后吃药,这蔡医生也有可能是按期来为苏太太诊治。
无论是为苏太太诊治,还是为她诊治,都不成问题,唯一令小离觉得古怪的是苏老爷。
苏老爷既然未曾认定自己是他的女儿,为何介绍的时候说女儿二字?说了也就罢了,但苏老爷与蔡医生眉眼之间,为何总透着一股怪异?
小离思虑之际,还是苏太太向小离说明蔡医生的来意。
“你昨夜不是喊着头疼么,今日特地请了蔡医生过来,正好给你瞧一瞧。”
小离道:“昨夜头疼仅仅是受了寒的缘故,我睡过一觉,已经彻底好了,何至于麻烦请医生呢。”
苏太太还是不放心。
“麻烦不麻烦的,蔡医生都已拨冗赶来,倘若让人家白跑一趟,是咱们不讲礼数,而且到底认真看一看,才好宽心。”
小离听出苏太太的情真意切,着实不愿违她的意愿。
她这一生除了十一哥,到底不曾有人认认真真对她头疼闹热的事情上过心。就连宋妈,也是个心偌大的人,她对她讲几遍自己发烧,能不能带她去打针,她也总说熬一熬就过去,她就从来没打过针。
能熬过去的病痛,小离从不轻易说出口。
结果说出口的那一次,就真的没熬过去。整个嗓子化脓发炎,连唾液也不敢咽一下。
她那时候就藏在被子里讨厌宋妈,想着自己要是有个亲妈该多好,有个亲妈,一定会守着她,给她熬药,陪她打针,喂她喝汤。
没有药,没有针,没有妈妈,唯一能有的,就是闭上眼睛梦一个妈妈,然后等着疼醒之后,再继续想办法睡过去。
最后,她被远行回家后的十一哥发现时,嗓子都快烧烂掉,不得不连打半个月的黄色药水。到现在小离都记得打黄色药水与打白色药水的区别,那就是黄色药水会让你整根血管都疼得僵硬。
十一哥回来,的确有人陪她打针,喂她喝药,不过她心里恼怒十一哥回来太晚,尽管赌气不理他。
现在回想起来,才知道是自己任性,十一哥又不知她生病,如何能够回来的早呢?
蔡医生听苏太太说要先为小姐看病,就道:“我看小姐气色俱佳,先不必着急,倒是苏太太您面色无华,需要诊治诊治。恕我问一句,上次送来的药,太太都按时服用吗?”
苏太太看向苏老爷,意思是让苏老爷替她说声,因为苏老爷与蔡医生交好,苏老爷的话蔡医生必定相信。
谁知苏老爷压根不理会她那一层意思,非但不帮忙,反而先行出卖。
“你这句话问的好,让她自己说给你听。我可是时常叮嘱她,结果叮嘱也是无用,你最好想个什么法子吓住她,让她再不敢不听你的话,我是无能为力了。”
蔡医生听了苏老爷这番抱怨,那么苏太太不回答,答案也一目了然。
蔡医生叹道:“太太若想痊愈,仅靠我这个外力是无用的。我能治,也得太太肯治才好。大小姐归来,虽是千喜万喜之事,但太太您也得保重自个儿身体。我瞧您面色,昨夜大概不曾睡过吧。”
苏太太抵赖,多少得为自己挽回点。
“哪里,我一向觉浅,睡的少些而已。”
“睡的少些是睡了几个小时呢?”
苏太太未免苏老爷爆出零个小时的答案,先行扫了苏老爷一眼,然后才安心地回答蔡医生:“大约六七个小时吧。”
蔡医生摇头,摇头的样子像马路边摆摊子的半仙。
“我看不像。”
小离也不相信苏太太能睡六七个小时,至少昨天一点多钟,噩梦惊醒她的时候,苏太太还出现在自己房中。
苏太太一夜无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里有人得了女儿,还要睡觉的。
她非但珍惜与女儿团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不要睡觉,她更是不敢睡觉。
倘若她睡着,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女儿再度不见该怎么办?
女儿是答应自己不会离开,但是保不住别人将她偷走。
那些富室千金被绑架的案件,年年都有,便是上一个月,孙家的小少爷还被贼人掳了去,索要赎金。
孙家那小少爷若是在外面被掳走也不至于太过轰动,令人发指的是小少爷是在卧室睡觉时被人掳走。最后孙家请侦探查出原委,原来是孙家的小姨太太联合外面的人做下的事情。
无奈那小姨太太生养的子女不在少数,而她又格外受宠,有人护在里头,因此将绑架事件大而化小,小而化了,一时之间竟拿小姨太一点法子没有。
苏太太是拿旁人家的事情做自己的教训,连自己的家中都如此不安全,她如何能够放得下一点半点的心。她倒生气自己丈夫心太宽,一点都不关心女儿死活。好在他没有外室没有姨太太,不然自己非彻底嫌弃他。
小离猜出苏太太昨夜一夜未眠,也加入劝说的行列。
“您去睡一会儿吧,等醒了我再陪您说话。”
苏太太见女儿也劝自己睡觉,忙道:“我真的不累,我见到你,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我怎么会累呢。”
苏老爷打趣她:“你的意思是你如今得道成仙了,所以不必吃喝不必睡觉,是吗?”
苏太太恨道:“你好端端地不去银行,又在家里待着做什么,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也不见你在家里安安分分待一个整日,今日是特地回来与我做对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