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兵适时捧着一个托盘走进来,盘子里放了个小小的碗,“启禀陛下,这是在狐妖身上搜到的化骨盏。”
这等于是揭穿了胡纯的“谎言”,众仙都露出鄙夷谴责的神情,不屑地瞧着胡纯。
胡纯本就内伤甚重,刚才只是靠着一腔激愤撑着,现在完全败落,万箭攒心,噗的吐了一大口血,膝盖上的裙子被染得殷红一片。胡纯颤抖着看琇乔,是她,她才对天妃怀恨在心,她才有机会偷袭杀害天妃毁尸灭迹!
“是你!一切都是你做的!你嫁祸栽赃!你恨天妃……”
琇乔呵呵冷笑,对和天帝和众仙伸冤说:“大家看看这狐妖的无赖狡辩,嘴脸这等难看!”
天帝也对胡纯十分厌恶,恨声说道:“拖下去,打到招认全部罪行为止。”
胡纯被天兵们拖出去,她知道这一去她肯定没命了,“我没杀天妃!我没杀!”
什么都不重要了,她不能认这个罪名!她死后,雍唯怎么面对这个结果?胡纯绝望得如堕万丈冰窟,指尖都麻了,她怎么办?她连伸冤的机会都没有!雍唯呢?雍唯赶不赶得及来救她?不能救……也不要紧,总要听她把事实说出来!总要知道她没有杀他的母亲!
“雍唯——雍唯——”胡纯声嘶力竭地沿路喊他的名字,不知道九重天上的哀鸣能不能传到他的耳中?
一盆冰水,像无数锥子,把刺骨的寒意从胡纯的每一个毛孔送入皮肉深处。
胡纯剧烈颤抖,清醒过来——她浑身湿透,刚才疼出来的冷汗被冰水覆盖,她连驱赶寒意的热力都没有,只能任由冷如寒冰的衣服贴在身上,冷到骨头里。她觉得自己躺在冰窟里,头发又脏又带着冰碴,整个人都像一具破败的尸体了。
她吃了挫骨丸,深刻体会了一次挫骨分筋的痛苦,太疼了,她觉得已经没办法再支撑下去,只要稍微一个停顿,她就再也不会呼吸。
天兵们点了几个炭盆,不是为了取暖,而是烤红烙铁,劈啪的爆炭声,每一串都让胡纯魂飞魄散,她真的怕打,也怕疼。
“狐妖,事到如今,你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何苦受罪呢?”喂她吃挫骨丸的天兵说。
胡纯的脸粘满湿漉漉的头发,一笑,就有头发粘到牙齿上,又难受又恶心,但她还是笑了——她当然知道横竖已是一死,可她不能招,她不能背负杀害雍唯母亲的罪名。
她从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稍微的蝇头小利就能让她屈意迎奉,稍微一点疾言厉色她就会服软求饶,可是,这次她咬牙坚持了,她真的不能认,就算死得这么痛苦……她不能认。
筋抽得整个人僵硬地蜷曲起来时,她真要放弃了,只要说“是我杀的”,只要四个字,她就解脱了。可是,雍唯怎么办呢?那个搂着她,宠着她的雍唯,怎么办?
她再痛苦,似乎也只剩不多时间了,雍唯还有一辈子。
“证人来了。”有人通报。
胡纯动不了,只能听见窸窣的长裙曳地声,直到琇乔玲乔出现在她视野里,琇乔看见她的时候,尖叫着后退半步,被玲乔冷漠地抵住。
“怕什么?”玲乔很不屑地说,冷冷的目光落在胡纯身上,似乎要把她看个巨细靡遗。
胡纯心里苦笑,当初玲乔在世棠宫受的气,现在全解了吧?
“琇乔仙子,天帝让你再和狐妖对质一遍,务必让她心甘情愿地认罪。”天兵说。
琇乔不敢看胡纯,眼神闪闪缩缩地看寒铁栅栏,愤愤说:“我什么都看见了,狐妖,你不要再做无谓的抵赖。你也别自讨苦吃了,赶紧给天妃娘娘偿了命罢!”
胡纯没有答话,她没有多余的体力精力和琇乔胡搅蛮缠,现在满天庭不都只肯相信辰王公主,不肯相信下界的狐妖么?她说什么有用?
“为什么……”胡纯为了说话,呼吸更艰难了,“为什么害我?”
单纯只为了报雍唯的仇怨,根本不必做得这么绝。
“谁……谁害你?”琇乔正欲张口,锅里赤红的火炭剧烈一爆,吓了她一跳,再说话就气虚声弱,胆怯闪缩。
“无耻狐妖,到现在还满口狡辩,谁害你?分明是你害人!”玲乔冷冰冰抢过话头,说得义正言辞。
天帝正巧此时带着雍唯走进天牢,他看见刑具,厌恶地皱眉。
胡纯听见了雍唯的脚步声。
她拼命抬起了头,眼泪瞬间就流了出来,他来了,他到底来了!
雍唯隔着铁栅栏,也在看她,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胡纯一触他的眼神,心顿时碎成了粉。
唯一支持她的那点儿力量瞬间消失,她颓然垂下头,在地上撞出不大不小的闷响。他相信了?
“事实俱在,有没有认罪口供也无足轻重。”天帝开口了,厌倦且厌恶,“坦承罪行死得痛快,顽劣抵抗死得痛苦。”
胡纯闭起眼,她不想看雍唯了,不敢看,虽然之前痛不欲生的每一刻,她都盼着他来。
她坚信,他是相信她的,他会护着她,哪怕救不了她,也会为她据理力争。
可就一个眼神,什么都完了。
原来一眼可以喜欢一个人,一眼……也可以伤人至深,比任何语言,任何动作,都伤得人更痛。
“胡纯。”雍唯的声音很低,却很沉稳,没有一丝感情,也没有任何情绪。“你认罪吧。”
胡纯倒在那里,一动没动,眼泪却一颗颗掉落下来,融进冰寒的水泊里,无影无踪。
“我不想知道理由。”雍唯转身,准备走了,“你认罪吧,你该死。”
委屈,难以述说的委屈,顿时胀满胡纯的胸腔,她知道她要死了,比谁都知道,她已经疼得熬不下去了,已经冷得挺不住了,谁都能觉得她该死,该认罪,可雍唯不能!她太难过,也太不甘了,突然有了力气,一下子抓住寒铁栅栏,手好像瞬间被冻伤了,但是她仍死死抓住。
“我不是为我自己才不认罪的!我不是为我自己!”她嘶声呼叫的时候,眼泪流进了嘴巴。
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是……又没有了。
她瘫倒下去,什么话都没有了。
“看看吧,雍唯!这就是你喜欢的女人!”雍唯抬脚要走,被玲乔突然赶上来扯住。
雍唯似乎很愤怒,重重地甩开她。
“你就是为了这么一只卑贱的狐妖,处处折辱于我!结果呢?她杀了你母亲!所有的悲剧,全是因为你留这只狐妖在身边!你给了她机会!你害了天妃!”
天帝脸色难看,冷哼了一声。
琇乔慌了,上前拉住姐姐,要她别再说了,“姐姐,你疯了吗?走吧,我们先走。”
雍唯一直冷漠地听她说,突然开口道:“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不选你。我母亲是遇难了,她生前对你那样好,她甚至为了你,杀了锦莱。你是在幸灾乐祸么?”
简单的一句话,让玲乔像被打了一耳光,愣愣地呆立在墙边。
雍唯拂袖而去,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厌恨不已。
天帝此时冷笑,淡淡道:“辰王的女儿,真是辱没了门楣。”说完厌烦地吩咐天兵,“不管狐妖认不认罪,天一亮,就执行雷刑。”
胡纯静静地趴在那里,对自己的生死并不关注,生死,对她来说,已无分别。她始终残留着一抹去不掉的笑意,她是想笑的,终于……不用再苦捱下去了,终于不用再挨打。
第40章 废殿
所有人都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天兵们对她的最后一点儿善意,他们拿走了烙铁,却没熄灭炭火。**那爆炭的劈啪声和刚才令她惊惧害怕不同,给她带来了一丝暖和安稳。
是的,安稳,一旦心无所求,命已有定,人反而不彷徨了,只要听着炭火的声音,直至它们燃尽,她就被绑赴刑场,然后灰飞烟灭。连下黄泉都不用,无影无踪,无感无觉,倒也干净利落。
都说人死之前,脑子里会走马灯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可胡纯却一片空白——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也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愿意想,还是真的没什么可想。她曾觉得自己的经历很丰富,百年修行,入世颇深,可从结局追溯上去,似乎没遇见雍唯之前,只是一段平淡乏味的岁月。雍唯带给她很多苦难,惊喜,忧惧,更多的是幸福。
她一直是只孤单土气的狐狸,自从和他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偷吃了根本不配吃的精美仙馔,她总担心自己消受不起,折了福寿。今天这个结局,也算意料之中,只是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弄得这么惨。
来人的脚步很轻,以至于走到寒铁栅栏外胡纯才听见。
她后背一僵,睁开了眼睛,这是她熟悉的脚步声——果然雍唯站在走廊里,皱着眉怨怪地看她。这样也比冷漠好,胡纯看着他,心里起了瞬间的刺痛,很快又恢复了空洞。他甩手出剑,凛如秋水的剑身映着红色的炭火,晃了下胡纯的眼,她只是眯了眯,没有闭起来,她也没有怕。
如果雍唯要亲手杀她,只要他心里能好过一些,她无所谓。
她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豁达,这么大方,连申辩喊冤都不想,但事实就是如此。对于自己的心情,不处在当前的情况下,根本无从估计预测。
雍唯也没有说话,一剑砍在寒铁上,咣的巨响,火星乱蹦,寒铁被砍开一根,雍唯显然有些着急了,因为发出的声响远超他的预期,他立刻又连砍两下,粗鲁地上手把三根断开的寒铁掰弯,冲胡纯小声吼。
“还愣着干吗?快爬出来!”
胡纯被接连三声巨响都震懵了,他一吼,她就抖着声虚弱地答:“动不了……”
雍唯烦躁地啧了一声,也顾不上什么,像狗钻洞一样钻进了半截身子,把胡纯拖了出去。胡纯一动,疼得直吸冷气,可似乎所有的伤痛都变得可以忍耐,因为——雍唯来救她了。
姿势太过狼狈,雍唯的头发也乱了,玉冠也歪了,他抱住胡纯只说了两个字,“快跑!”
跑字还没落,已经听见监牢外面钟鼓声骤然响起,天兵穿着甲胄赶来的响声也到了走廊尽头。**
雍唯用了风遁,瞬间到了天霜雪域,又用了黛宫扇回了世棠宫,最后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宝,到了一座废弃的神殿。
胡纯被这一连串的瞬移搞得头昏眼花,终于停在神殿,便像晕车一样吐了,幸好她很久没吃东西,吐了口鲜血。
雍唯有些着急,把她放在残破的地砖上,说了句:“忍一忍。”
他起身出了殿门,放出几个金弹子,观察了一会儿,才回到胡纯身边。“必须要消除掉我们跑到这里的风迹和仙轨。”他俯下身来,仔细检查胡纯的伤势,非常的生气,“你是狐狸精还是猪精?那种情况就该立刻认罪,少受些皮肉之苦!”
胡纯想笑,可一笑,浑身剧痛,又哭了,“谁不知道?可是我怕我认了,大家会像玲乔那样笑话你!”她的伤没好,却觉得缓过一口气,离死远了些,有精力揶揄他了。“我怕……你真会相信是我杀了天妃,心里会难过……”她终于有机会说出心里话。
雍唯的眉头舒展开,眼神竟然很温柔,“我明白。”
胡纯被这三个字重重击中,千言万语都比不上他说的这三个字。她情绪一波动,脸色立刻更惨白,呼吸凌乱。
雍唯一急,从腰里拿出一把小匕首,把手腕迅速割开一个大口子,血汩汩地冒出来,他把胡纯的头抬起来,让她吸血,还不忘嘱咐一句:“吸干净点儿,别冒出来,让周围精怪闻见就坏了。”他怕伤口愈合,拿捏着力道,压着上臂血管,把血源源不断地逼出伤口。
胡纯也明白他血气外泄的严重,可是……他也得算准点儿啊,血出的这么急,想呛死她吗?她吞咽得很辛苦,还来不及呼吸,还怕血冒出来,额头顿时汗如滚豆,她用力拍雍唯的胳膊,示意他慢一点。
雍唯眉头更紧,担心地问:“不够?”他在上臂一压,胡纯被一波血流灌得咕噜一声,差点噎死,她又气又急,他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她像不够的样子啊!她又不敢再拍他,怕他再次加大血流,她非活活被他灌死,于是她牟足劲狠狠掐了他一把。
雍唯啧啧两下,埋怨:“疼!疼!不是快死了么,怎么还有力气掐这么疼!是血太急?”
胡纯都流泪了,神主您终于明白了。
雍唯的血的确是神魔的疗伤圣品,这一顿灌血,胡纯身上也不疼了,内伤都轻了,晕晕沉沉起了倦意,睡得还很舒服。
睡着睡着,就奇怪起来,胡纯哼了几声,一睁眼——果然和她想的一样,雍唯正伏在她身上“忙活”。胡纯气得双膝猛一合,雍唯没防备,正撞在胸口,疼得咝了一声。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纯愤愤指责,突然发觉自己声高气足,显然内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她突然想起了雍唯的另一个功能,有些抱歉误会了他的举动,身子一软,胳膊讨好似的搭上雍唯的肩膀,绵绵地说:“谢谢……”
“不骂了?”雍唯也有点儿得理不饶人,瞪了她一眼,佯作气恼。
胡纯冲他一笑,知道他不会真生气,雍唯拿她没辙,卖力了一会儿,又贡献了一次。
他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疲惫地倒在她身边。胡纯迷糊了一小会儿,醒来赶紧把衣服盖在他身上,他的脸色很差,精气神都没了,躺在那里半死不活。
“要喝水么?”雍唯见她嘴唇都干了,喑哑地问,他像平常一样起身,没想到腿一软,人晃了一下,差点摔回去。
胡纯噗嗤一笑,脑子里想起一些人间的荤笑话,她知道自己这样非但很没同情心,还很忘恩负义,立马收住,装作没事人。
雍唯显然也知道她笑什么,脸上的表情又羞又恼,还很伤自尊,他严厉地指责:“我这是为谁啊?又献血又献……”
胡纯一把捂住他的嘴,就算没别人,也不能什么都说吧?神主大人不要脸起来,一点儿余地也不留!
“好好好,我念好儿。”胡纯赶紧感恩戴德,“神主您歇着,小的这就去为您端茶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