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一切寒暄和伪装都已不必。
“我写给王爷的信,王爷看了吗?”姚后开门见山的问道。
“看了,不怎么感兴趣。”他同样不绕弯子。
姚后气息一滞,脸上浮现一丝无奈之色。
“大陈已是大厦将倾,凭你一人之力难以挽回,你又何苦再耗费精力?”他倾身向前,看着她道。他十分好奇,一个女子该是如何的在乎他的夫君才会甘心在他抛下她独自逃命的时候,仍然还想着为他守住这江山。
蔺郇的一双眼,似鹰似虎,他专注地看着你的时候,便让人以为他眼里全是你。
与此相反,姚玉苏的一双桃花眼,便是最多情的长相,眼尾稍稍上挑,让人觉得她本就是一个无情的人。
“王爷不是外人,我也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陛下的生死我已置之度外,我在乎的是玄宝。”姚玉苏回视他,“他是陛下的独子,若是改朝换代,他便是首当其冲的一个。”
“其他人本王不敢保证,但若坐上那位置的是本王,玄宝定然可以长命百岁。”他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姚玉苏心中震荡,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蔺辉蔺郇,这两堂兄弟,完全是两个路子。当初蔺辉极善言词,勤学上进,又肯屈尊降贵来哄她,比起只会舞刀弄枪一言不发的蔺郇来说,他显然更能俘获一个十四岁少女的芳心。讽刺的是,经年流转,那些曾经在蔺辉上的优点荡然无存,而她也不再是十四岁的心境。
再看眼前的蔺郇,哪里是木讷不言的人。
“王爷这便是要策反我了。”她笑着,笑意却浅得很。
“念及与国公爷的师徒情分,本王愿意给你们母子一条生路,包括姚家。”齐王后退了一步,坐直了身子,“摆在皇后娘娘面前的有两条路,就看娘娘怎么选了。”
选一,与齐王合作,她和玄宝、姚家都可以在这场变革存活下来,往日的荣华虽不复,可一家人却能安然无虞。
选二,坚持与齐王作对,他便只能踏平金州,北上擒王,到时候护着蔺辉逃跑的姚国公便是他的刀下亡魂。
此番来之前,她便知道齐王是块硬骨头,她很可能啃不下来。却不想,他连她下嘴的机会不给。
凉亭之外,风雪肆虐。
她举目四望,除了一片苍白,便再难见其他颜色。犹如这局面,她没有友军,更没有援军,这偌大的大陈只留下她一个人来对抗齐王的虎狼之师。
“口说无凭,请王爷立下字据。”姚玉苏收回目光落在齐王的身上,那双流转间全是风情的美目此时也失去了色彩,苍凉地看着他。
他牵唇一笑,刚毅的脸庞上浮现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沉着自信,他道:“数年未见娘娘怕是忘了我的脾性了,既许了承诺便是盟约,绝不相负。”
立字据这种事,他不想做也不屑做。若信他,便全心相托,若不信,便一切作罢。
姚玉苏苦笑:“王爷这是要空手套白狼?”
“你知道本王有多重视承诺。”
“若我答应,不是把生死、家族全然托付给王爷了?”
“难道本王不值得你信?”他反问。
姚玉苏瞥了他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皇后多虑了,本王并不是那般小心眼儿的人。”他知她心中所想,哂笑一声,目光转向亭外的风雪。
也是。能走到今天这般地步的人,胸怀该是比平常人广阔许多才是。
那就赌吧,她好像也没什么输不起了。
“听说王爷把西南治理得很好,百姓都很爱戴你。”姚玉苏起身,身后红枣将暖炉捧上前放在她怀里。
姚玉苏对着红枣微微一笑,还是她懂她。早知道便不选这么个四面透风的地方了,凉得她心都透了。
“王爷既然有治世之才,日后便看王爷的了。”暖炉的温度传到她的四肢,她的笑容也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这天下早已满目苍夷,百废待兴,若我今日真选了一位明君,便是我儿无缘皇位,此生也算对得起天下百姓了。”
她向来会权衡利弊,尤善于决断,且起手不悔。今日将皇位拱手相送,他日若他走上跟蔺辉一样的路子,想来她也不吝舍了安稳荣华将她拉下马的。
蔺郇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不知是什么东西忽然活了过来。
第7章 玄宝
三日之后,金州城门大开,齐王的兵马光明正大从正门而入。
城门之上,一道倩影悄然而立,她俯视着城楼下目不斜视动作整齐划一的兵士们,偏头对旁侧的人道:“一支军队若能将纪律看得至高无上,莫说一个金州城了,上百座城池也不在话下。”
随侍在侧的罗天湘心情复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护卫多日的城敞开了大门迎接着敌军入内,而这一切都是眼前这女人带来的。
“娘娘,臣不懂。”
“罗大人,你是位好官。”她转身笑着看着眼前的中年男子,道,“你效忠的应该是金州城内的百姓,只要百姓无恙,金州无恙,其余的便暂且搁置一边吧。”
“可是……”
“天子早已抛弃了这天下,这天下又何须眷恋他?”她的神色凛然了起来,嘴角绷紧,“寒窗苦读不易,官海沉浮更不易,罗大人若看不清局势还是早些回家种田为好,免得葬送了半生心血。”
历史在推动着他们在往前走,违逆者,不是被抛在身后便是被历史的车轮碾压,顺势而为者,才能活得体面长久。
罗天湘收起了质疑的神色,他开始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女人来了。
城楼下,骑着高头骏马的蔺郇仰头,与城楼上的女人视线相对。
他是胜者,她是赌徒。
一瞬间的火花之后,城楼上的女人掀起了嘴角,转头下了城楼。
“老夫子,王爷可是用了美男计?”郭启义侧身,悄悄问旁边的周麒麟。
周麒麟:“……”
他想起自己规劝齐王的那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简直像是在回扇在自己的脸上,还扇出了声声回响。这哪里是儿女情长,这简直是完美复仇,她放弃了他,他便逼得她重新再选择他一次。
以前他只觉得王爷是难得一遇的明主,足智多谋,礼贤下士。怎到了今日才知他是这般“顾全大局”,丝毫不念旧情,简直坚硬得无懈可击。
“可怕,太可怕了。”周麒麟心有余悸的念叨。
本以为这是自家王爷隐藏已久的命门,可现实打碎了他的幻想。连这处弱点都没了,此人该是何等强大?
***
十日后,金州城破的消息传到北上逃命的队伍中,引发了一片惶恐。
“皇后太让朕失望了。”蔺辉一身龙袍坐在破旧的寺庙中,高贵的龙袍也显得那么落魄,似蒙尘明珠。
谭相上前道:“陛下,臣听闻皇后娘娘是带着金州军士弃械投降,大开城门迎齐王进城的。”
“皇后……”蔺辉的眼神里蒙上一层阴翳,“果然还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即使十年前的选择错了,她现在依旧有改正的机会,这便是她那日对他那声问答的回应了。
“陛下,如今四面楚歌,咱们只有一条路了。”
“是啊,只有一条路了。”蔺辉捏紧了拳头,一贯温润的脸庞上也染上了破釜沉舟的狠戾了。
谭相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走到这一步了。
佛像后,玄宝猫着身子爬出殿内。
他一路飞奔,直到找到了在外面巡逻的姚国公才停下了脚步。
“殿下这是怎么了?”姚国公伸出双手相护,生怕他摔着了。
“我有话要和国公爷说,你们都退下吧。”他小口地喘着气,眼神急切,却仍不忘支走其他人。
“是,殿下。”其余将士抱拳告退。
“怎么了?可是有事发生?”姚国公蹲下身子问道。
玄宝上前,附在姚国公的耳边,小声将自己听到的告诉他。
“当真?”姚国公瞪大眼睛。
玄宝使劲儿地点头:“母后说了,遇要事当与您商议,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姚国公缓缓站起身子,双手背在身后,面色严肃地看着远处的青山,那是祁连山,他曾与戎族人在此交战。
玄宝只到他的腰部,仰着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此时的严肃因何而来。
“老夫与戎族人打了大半生,倒是没有预料到今日的局面……”他讥讽一笑,道尽半生苍凉。
玄宝紧张地看着他,父皇要与戎族人结盟,母后又与齐王联手,他夹在中间,力量却又小如蝼蚁。眼下,只有仰仗这个没有见过几面的曾外祖父了。
“玄宝,你可愿和老夫一起干一票大的?”半晌,他弯下腰笑着看他。
干一票大的?玄宝眉头皱得可夹死蚊子了。
“小子,富贵险中求,你就不想有更大的造化?”姚国公十分不正经地逗着自己的曾外孙。
玄宝:“……”
“阿祖,你想玄宝做什么就说吧,母后说了,让我都听您的。”六岁的小孩儿,生生被他逼迫出几许无奈。
姚国公满意一笑,六十余岁的人了,却还露出一丝得逞的假笑。
当夜,玄宝按照姚国公所说,药翻了蔺辉,让他安睡了一宿。
这头,蔺辉一倒,姚国公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捉拿了谭相。
营地,火光照耀着上百随君北上逃命的臣子和外围的禁军。
“此人,蛊惑陛下,要我等向戎族人割地求和,以戎族的力量来对抗齐王。”姚国公将谭相绑在堆积如山的柴火上,他则举着火把站在他面前。
“自我朝建立以来,与戎族交手不下百余次,次次血战,我大陈不知有多少男儿血溅边疆!就说老夫,十六岁从军,每逢战事便是冲在最前面,砍下的戎族人头数不胜数,我族早已和戎族积下了血海深仇!”姚国公大声喊道,“若要老夫与戎族人合作,割地求和,老夫宁死不屈!”
群臣哗然。
“诸位,诸位,不要听他一人所言啊!”谭相又慌又怒,争辩道,“如今局势紧张,我只不过是建议陛下假意求和而已,先解了眼前的困境再说啊!”
“笑话!戎族人可会这般傻?空口白舌便能出兵助我们?”周相站了出来,他一贯与谭相不和,此时倒是逮到机会了。
“不过是舍弃一两座城池便能换回大好的江山,有何不可!”眼见着老对头出来了,谭相越是大声,“你我都知道齐王之强,若不割肉饲狼,咱们还能回京城吗?在场的同僚们还有何退路?”
群臣骚动,有部分已然被谭相煽动。两害相权取其轻,这道理好像不难懂?
“先不说戎族人能否与齐王一战,便是战了,赢了,若他转头便灭了大陈,你又该如何?”姚国公冷笑。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戎族人与齐王鹬蚌相争,何愁我们不能从中取利?”谭相不愧是殿前红人,巧舌如簧,“总好过如今,咱们在前面跑齐王的在后面追,追上了,难不成咱们还有立场去和齐王谈条件不成!呵呵,也许国公爷还有退路,毕竟以皇后娘娘与齐王的交情,国公爷一家的确是不用害怕的!”
谭相嘴角挂着讽刺的笑容,像是笃定姚国公不敢当众杀他。
“你——”姚国公胸口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