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不是个激烈的性子,但也有年轻人的血气。
他和方老师不一样,性子老实的他听不懂一些“含沙射影”,就没有方老师那样经常生气。从小就被教导“善始善终”,李老师也习惯了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当方老师说他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指责要走时,李老师却留了下来。
原本应该两个人一起保管的东西到了他一个人手里,那些怀疑就更多了起来。
他本就想着等新老师到了,就把这些东西交接给新的老师,顺便提点他们一些事情,没想到新老师到的第一天,这些人就在背后这么戳他脊梁骨?!
“怎么办,我是不是惹祸了?”
苏丽忐忑不安地扯了下身边的秦朗。
“我是不是该说那些话?”
苏丽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生气成那样。
她毫不怀疑,如果那些钱真出了问题,李老师会撞死在这里。他现在表现出来的态度,就像撞不死自己也要撞死别人一样。
“你下次说话之前能不能考虑下别人的感受?”
杜若并不是个喜欢教训别人的人,可现在也觉得很头疼,“我们才来两天,就‘挑拨’了支教老师和张校长之间的关系,李老师马上就要走了,我们以后还要在这里待一两个学期,以后怎么办?”
见杜若说的这么严重,苏丽脸色一白,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光。
“其实也没这么严重。”
秦朗拍了拍苏丽的手臂,“这种事情迟早是要撕开的,他们之前能怀疑李老师,以后就能怀疑我们,说开了以后我们也没那么难做。”
谁愿意为那几个针头线脑的被人在背后说贪污?
黛文婷和江昭辉依旧和往时一样,事不关己地站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到哪里都是同进同退,和其他人既客气又疏远,像是两个来偏院山区体验山区的游客,眼里只有看热闹的好奇。
另一边,李老师扯着张有田到了操场空地旁一处破瓦房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上面那把大锁,一掌推开瓦房的大门,指着里面说:
“这就是你们说的,我预留的‘好衣服’!你要你拿走!”
杜若和秦朗他们怕出事,跟在后面,那门一打开,一股难闻的霉味儿和臭味儿就迎面扑来,熏得他们捂着鼻子退了两步。
现在还是八月底,气温还很热,这瓦房建在操场旁边受到暴晒,里面熏热的可怕,但李老师好像毫无所觉一样站在门里,一件件往外丢着那些衣物。
“我和老方为了这些破烂玩意儿,来回跑了几十趟,三九天、三伏天都在这屋子里蹲了着,你蹲一个月给我看看!”
随着他的动作,各种上了霉和没清洗过的脏衣服被丢了出来,有些衣服根本不是小孩子能穿的,看着倒像是酒吧女的暴露衣裙。
“你以为外面捐来的衣服都是能穿的,都是给孩子们过冬的衣服?屁!他们把我们这当垃圾厂,当废品站,当处理过剩的爱心的地方。”
在这里当支教老师这么长时间,他也从一个满腔热血的小伙子被磋磨成了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这么多衣服都没清洗就送过来,到了我们这里的时候都臭了、霉了、烂了!你们这里这么干旱少雨,又没有洗衣机,哪里有水清洗这么多脏衣服?”
他将牙咬得嘎吱嘎吱响,“要不是怕丢出去又被老乡捡回去,给孩子们穿了生病,我愿意锁在这里?”
好衣服早就已经分给孩子们了,留下来的都是没办法处理的破衣服,可是没有人相信。
“我们是看山上那些山民的孩子们可怜,冬天都没有衣服穿,才发了照片出去求募捐。结果呢?你们村里哪里穷到吃不下饭了?看到别的孩子有衣服穿就也来闹,闹完了,我们分了,又嫌弃我们给山上的孩子衣服厚,给你们村里的衣服薄!”
李老师话是对张有田说的,眼睛却看着秦朗他们。
“周围山上的孩子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来上学,山上的房子连个挡风的玻璃都没有,你们怎么能埋怨我们给山上的孩子衣服厚?”
“你们在我们面前指桑骂槐,说我们给喜欢的孩子分的都是好东西,给不喜欢的孩子分的都是破烂货,你以为我听不懂?我只是不想跟你们计较!如果都气跑了,这些孩子怎么挨过冬天?我怎么能相信我们离开后,你们不会一哄而起把这些冬衣全拿回家去?”
“这都是误会!”
张校长连忙上来劝架,拉走了自己的儿子。
“既然是误会,解开了就好!”
“这不是误会,这就是人性。”
李老师走出屋外,恶臭的气味并不能让他皱眉,因为就在这间屋子里,他早就已经嗅到了比这些恶臭更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看着杜若等人,这个已经被西北日晒风吹到黝黑的汉子一脸隐忍的表情:
“我本来不想说这个话,但你们要记着我的教训,支教就支教,不要再发动任何募捐,也不要再接受什么捐款,更别对外呼吁怎么改变这里,否则……”
李老师哽咽着说:
“……你们就会跟我一样,后悔来这里。”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说出了自己的后悔。
随着这句话,李老师也像是彻底被击垮了一般,从身上摘下那个从不离身的挎包,像是泄愤般狠狠砸在了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
张有田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懵了,抬起头就看父亲。
“逼/咧!”
张校长甩手就给儿子一个巴掌,用他们听不懂的当地方言大骂着儿子:“你包什咧!嘎达马西一胡摊,都是你恁的!”
张有田被这么多人看着打了一巴掌,有些抹不开面子,跺了下脚站起身就要去追李老师,人高马大的江昭辉皱着眉往前一挡,拦住了他的去路。
秦朗面无表情地从地上捡起李老师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小本子,打开来翻了一下,见是他记着的账目。
再看包里有很多零零碎碎的票据,有些是路费的票据,有些是运输费的票据,还有些是在小卖部买东西给开的收据,也有打着收条只按着指引的纸条。
比如李老师找木匠打床的那张,就明明白白的写着哪一天哪一日请谁做床一张,花费多少钱,用于教室宿舍,经办人李耀辉。
下面是木匠的指印和姓名。
这个村里不少人都不识字,李老师的包里还有随身带着的印泥,就是为为了这种情况做准备的。
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李老师已经做到了最好。
“你要去哪儿?”
秦朗因白胖而异常和气的脸上终于生出了严肃的表情。
“李老师和我们做了交接,现在这些钱和账目我们来保管。”
他拿着那本账本,在张校长和张有田面前摇了摇。
“来,我们来对账。”
***
从立场上来说,新来的支教老师和之前的支教老师是在同一个阵营的。
他们都是外来者,是要来帮助当地的孩子们读书的。
他们是老师,不是行政管理人员,也不是扶贫办的官员,除了教学以外的事情,理论上就不该他们管。
也许是之前的红星小学太苦,红星小学的学生们太苦,再加上支教的环境太艰难,让李老师和方老师产生了要让这里变好一点的想法,并为此付出了很多积极的行动,可结果并不是如他们所想,都是好的。
来支教的第二天,李老师就用自己的实际经历,为这些“后辈”们上了深刻的一课。
说实话,黛文婷和苏丽来之前也是报着“如果太困难了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想法,黛文婷还是主播和博主,未必没有带着卖一把惨来引起别人关注的念头,但被李老师话里的委屈所吓倒,不太敢再惹一身腥了。
说要“对账”,就真的是对账,秦朗和杜若去了老师办公室,拉开一张椅子,直接把那些票据倒下来,拿着那本账本,一张张的找到对应的账目清单,秦朗算,杜若整理并粘贴,将款项重新整理清楚。
他们一个是学企业管理的,一个一直在大学里当学生会的干部,类似这样的事情都有经验,整理起来时比学轮机的李老师不知道效率多少,何况这些账目也不困难。
“一共收到的捐款合计是两万四千三百四十二元,汇款单和收款凭证在这里。”
秦朗将桌上的收支账往前面一推。
“支出是一万八千一百五十元七角,有残破和没找到的三张**,但剩下的钱是对的,这是六千一百一十九块三角。”
他从挎包里拿出捆扎好的钱,也放在了桌上。
“这是剩下的钱,张校长收好。”
“这怎么行?这些钱一直都是支教老师保管和支出的,当然是一样交给你们。”
张校长惶恐地说:“你们别听那些小兔崽子说些有的没的,他们就是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红!我已经揍了那些小兔崽子了,他们不敢再乱说了。”
这里并不是公立的中心小学,而是为了让周围的学生方便读书而开的乡村小学,虽然国家有对乡村小学进行扶持,但教学工作一直都是靠支教来支撑着的,他们不要钱,是不是不想待了要走?
如果他们也走,他一个人怎么教这学期的这么多学生?
休课的话,这个学校很快就会被取消掉吧?
想到这个,张校长拒绝的更厉害了,他直接往后退着,想离开这个屋子。
“这钱我不能收,你们拿着!你们刚到这里,我们学校什么都没准备,你们用来置办东西都可以!”
这是贿赂他们?
还是要用钱堵他们的嘴?
秦朗和杜若对视一眼,都皱起了眉。
“这是外面给孩子们的钱,我们拿来置办什么东西?”
心直口快的苏丽也皱起了眉,直接把话说开了:“这钱我们拿着才烧手,校长拿去维持校务工作吧,我们也不准备弄什么募捐了,这些钱得省着点用啊!”
破天荒的,杜若开始欣赏起苏丽的心直口快起来。
“我知道你们怨我们,觉得我们村里的人蛮不讲理。”
听到说以后不会弄募捐的话,张校长苦笑着,“可是村里人收到这些物资也很惶恐,这些东西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没有人教他们怎么面对这么多的捐赠物资。李老师和方老师都是随时会走的支教老师,他们担心他们一走了之这些东西再没人管了,想要急着把东西和钱分了,其实是人之常情。”
“所以我把这些钱交给张校长你了。”
秦朗很自然地说:“我们都是外来的人,但张校长你是一直在这里的,村民们会担心李老师带着钱跑了,不会担心你会这样。钱是捐给学校的,并不是捐给支教老师的。”
“我们还会留下来支教,但这些钱并不适合我们保管。”
杜若也说。
张校长和杜若秦朗推辞了一会儿,实在拒绝不过,就给几个老师打了个收条,确认所有款项无误,把这些钱收下了。
出了老师办公室,几个支教老师心情都很沉重。
“别多想了。”
杜若深吸口气,扬扬手上的收条。
“我们将这个给李老师送过去,让他拍张照,省得以后麻烦。”
即使李老师走了,他也是募捐的发起人之一,如果日后外界对这笔捐款的使用情况有质疑,首先要询问的就是李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