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沉声道:“我方才并未看见你。”说着,长刀往前一格,内力激荡迫得黑衣人后退几步,后者又看了他一眼,当即转身离去。
“哎哟我的乖乖,可把我给吓死啦!”翠衣女子见危险已过,索性大哭起来。
谢随叹口气,“柳庄主,你怎会到江南来的?”
这时候安可期叫出了声:“我说柳大庄主,谢大公子,你们俩能换个地儿叙旧么?这船已沉了一半啦!”
***
柳绵绵随两人回到吹金断玉阁,连灌了好几杯热茶才终于稳下心神。
“你也知道,咱白骨山庄专事搜集江湖情报,为免无事生非,才特意把山庄移到人迹罕至的大漠里去,叫人寻也寻不来。”柳绵绵生得俏丽柔美,一副江南女子的温婉模样,然而话一出口,却是大漠人的豪犷,“可是这一回,有一个情报干系重大,老娘我不得不亲自下一趟江南来查访,天晓得怎么就被人盯上了……乖乖,老娘我可是天下第一情报组织的头头,却连是谁在追杀我都搞不清楚!”
安可期皱了皱眉,“绵绵,你这口粗话,可得改一改。”
柳绵绵平平道:“关你屁事。”
谢随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案,将脱线的两人拉了回来,“那是什么样的情报?”
柳绵绵两手一摊,“这我可不能说,这是秘密。”
谢随没有看她,他看着虚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啊,是人都有秘密。”
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内室去了。
柳绵绵与安可期面面相觑。
“你觉不觉得,多年不见,他变得十分奇怪?”
安可期摇摇手,“不,他是去了一趟红崖寨才变奇怪的。”
“红崖寨?”柳绵绵微微眯起眼,“就是你之前让我查的那个……啊,还是那个小妮子。”
安可期郑重地点点头,“还是那个小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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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金断玉阁楼宇重叠,安排给谢随的房间在柳林深处,是幢珠光宝气的小楼,配了两三名红红绿绿的侍女,处处透着安可期俗不可耐的品味。谢随走进门,侍女便迎上前,他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自己上楼去。
走了几级台阶,忽而停步,看向厅堂正中的那幅画。原先挂的是一幅什么画他已忘了,但总之不会是眼前的这一幅——
《江山楼阁图》。
谢随重重地皱了眉。他自己作的画,不用近瞧他都知道,而况他不愿意近瞧。他径自三两步上了二楼。
二楼他的卧房之中,有一张华美的大床。
床上是空的,床下却坐了一人,扶着肩膀,低着头,轻轻地喘息着。
鲜血从她的左肩上漫出来,流出她的指缝,一滴滴滴落在光滑的地面上。一把镶了宝石的弯刀扔在她身前半尺之处,刀刃上还沾着血。
谢随脑中便是“嗡”地一响:“你怎么回事?”
秦念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却忽然头一歪,竟然真就这样晕了过去。
第11章 分明梦见(一)
秦念刚开始练刀的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
为了练好身体,每日天还未亮,谢随就带着她去十几里远的山顶上汲水。谢随挑两只大桶,秦念挑两只小桶,两人踩着小溪中的石头回来,一边走路还一边唱歌,往往这样一趟摔上三五回都不算事儿。白天里谢随会教她一些使刀的动作,她年纪太幼,身形太小,那把弯刀她只举上一会儿就胳膊酸疼了,但只要谢随不开口,她便会一直一直地练下去。若是谢随出门有事去了,她就在院子里头顶着碗盆扎马步,可以坚持很久很久;但每到谢随回来时,她却会忘记自己头上还顶着东西,欢天喜地地跑出去迎接,“哗啦——”就这样不知碎了多少只碗。
谢随是个很严厉的师父,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训练过来的,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他自己都还没有成人,也不觉得女孩子就需要什么特殊的照顾。直到有一天,秦念货真价实地受了伤。
那天他们练习劈砍,谢随恰被朋友叫了出去,想起后院的柴还没有劈,便随口说,让秦念就用这刀法,把柴都劈好。
那是一位久违的朋友。谢随兴致上来,吃了好饭,喝了好酒,直到半夜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走到院门口了,想起来这副样子不好让念念瞧见,特意绕半圈走了后门,结果一推开门,就看见秦念倒在地上,身前全是鲜血。
大晚上的,月光暗淡,他还没看得清楚,就一下子跌坐在地。冷风一吹,酒全醒了。
后来他给秦念包扎时,手都在发抖,脑子里乱哄哄的,像是有一万只手在乱刨,一定要从他脑中刨出什么才罢休。秦念醒来之后却一直很安静,她愈是安静他就愈是慌张,他想,这种时候,他总是应该道歉的吧?可他却偏偏说不出口,偏偏说不出口……
“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秦念却忽然开口,声音里透着闷闷的难受,“大哥哥,你不要生气,我明天一定能做好的。”
***
“你在想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截断了谢随的回忆。
谢随猛地醒过神,见床上的秦念已经醒来,深黑的眼眸直白地盯着他瞧。
谢随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在想你小时候,不知比如今可爱多少倍。”
秦念不说话了。
谢随给她掖了掖被角,“还困不困,是要继续休息,还是起来吃些东西?”
秦念摇摇头,“是你将我放床上来的?”
“还说呢,明明有床,为什么躺地上?”谢随笑道。
“有血,脏。”秦念低声道,“谁晓得你朋友会不会嫌弃。”
谢随的心突然被揪了一下。很轻微的一下,只要不仔细分析,很快就能忘记了。
“他怎么会嫌弃你。”谢随又笑起来,“他喜欢你还来不及。”
秦念看了他一眼。
谢随复正色:“说起来,你为什么会来扬州?还弄成这副样子,知不知道我看了多担心?”
秦念平平地道:“来还债。”
谢随一愣,“什么?”
“我打听到了,那箱子是绝命楼的,所以去绝命楼还债。之前过来踩了下点,顺便把你厅上那幅画给换了。”说到这里她皱了皱眉,“原先挂的都是什么东西。”
谢随这时候想起来了,原先挂的那是一幅春宫。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谢随干咳两声,“你一个人去绝命楼,还要不要命了?”
“也没要我的命啊。”秦念不以为然,“高楼主很生气,但最后他说,这笔账总归要跟吹金断玉阁算,所以砍我两下就完事了。我又想到吹金断玉阁的老板是你朋友,所以过来提醒你一声。”
谢随呆呆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犹疑地道:“我今日在瘦西湖,好像见到你……”
“嗯?”秦念看向他,“是吗?你也在那里——做什么?”
谢随顿了顿,“喝酒。”
秦念微微地笑了,声音略微发哑:“扬州酒好,女人也很好吧。”
谢随站起身,“你是不是该喝些水?”他去倒了一杯热茶再走回来,却见秦念已经闭上眼睛,再度睡去了。
她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脸色苍白,显是十分疲倦了。
谢随将茶杯轻轻地放在床头,自己也慢慢地坐下来。头仍旧很痛,方才看到秦念倒地一瞬的晕眩记忆还残留着,让他无法安然去思考其他事情。
“傻瓜。”他叹口气,伸出手去给她捋了捋鬓发,女子的耳根上有一颗痣,他忍不住轻悄悄摸了摸。
他自己是个傻瓜,他养出来的小女孩,结果也是个傻瓜。
***
安可期听闻秦念大驾光临,早就在前院里置办了一大桌酒席,专给她接风。
谢随带着秦念过来的时候,很是不快:“你怎么从没给我接风过?”
安可期回敬他一声“嘁”,转头又对秦念满脸堆笑道:“小姑娘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这些全都是淮扬最好吃的名菜!”
“噢,谢谢安老板。”秦念道。
她的容色很平淡,即使对着武林豪富,表情也全无一点变化。安可期端起酒杯打量了她半天,忽而默默地笑了一下。
柳绵绵也在席上,一身轻飘飘的软红衫子,眉眼幽幽带笑,“这回可算见上了,谢随,你一个臭大叔养个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忒不地道。”
谢随摸摸鼻子,直接忽略了其他损话:“我知道我知道,我家念念最好看了。”
柳绵绵又热情地招呼秦念:“念念过来过来,陪姐姐坐一块儿!”
秦念走过去,她便立刻拉着秦念的手:“怎么受欺负啦是不是?姐姐跟你说,谢随这人不靠谱,谁欺负你你得告诉姐姐,姐姐去给你出气!”
“绝命楼。”秦念道。
柳绵绵一愣,“绝命楼?”
谢随咳嗽两声,“吃吧,念念都饿半天了。”
这一晚谢随喝得不多,秦念有伤也沾不得酒,倒是安可期和柳绵绵两人对饮喝了个昏天黑地。柳绵绵一喝醉了,便一点矜持都不顾,大喇喇地跟安可期谈些男女之事,谢随便只能不停地给秦念夹菜。
“我不吃这个。”秦念小声说着,又一筷子给他夹了回去。
“你不吃我更不吃。”谢随苦了脸。
秦念看着他悄声道:“这是你朋友请客,你得给人家面子。”
谢随道:“你小时候分明什么都吃。”
“那是小时候!”秦念道,“还说呢,你当是喂猪啊什么都给我吃……”
“谢季子!”安可期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我吹金断玉阁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你还不吃,我当真拿去喂猪了!”
谢随静了静,转头看向这一片华灯流彩的院落。江湖人的财富朝夕散聚,他知道他朋友心中不好过。无论是谁,收到绝命楼的帖子,都不会好过的。
“你今日见到高楼主了?”安可期转头就问秦念。
谢随眉梢微动,正想代秦念回答,秦念却停下筷子,端端正正答道:“我去了,但他不让我代贵阁受过。”
安可期“嘿”了一声,“一两一命,一百两就是一百条命。你只有一条命,当然代替不了一百条。”
秦念客气地笑了一笑。谢随执起酒杯,默默地端详着此刻的秦念。
“无论如何,只要将一百两黄金还给他,不就行了?”秦念道,“安老板家大业大,难道还拿不出一百两黄金?”
安可期道:“小姑娘,这世上许多事情,可不是只要有钱就能行的。”
“是吗?”秦念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有钱还不行的?”
安可期转头,“这个嘛,你尽可以问问谢随。”
秦念笑了,当真转头问谢随:“你很有钱吗?”
谢随轻声道:“至少我能养得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