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不自然地斜在地上,脸色煞白,整张脸上都是冷汗。边上的妇人半跪在老汉身边,一脸怒容,盯着那小娘子:“你撞了我家老头子,还不打算赔吗?!”
小娘子看着妇人,也不恼,略显稚嫩的声音稳稳的:“我没有撞你夫君,你夫君碰到我后是自己摔的。”
“自己摔?自己摔能摔成这样?老婆子和老头子进城卖布,干什么要摔自己?”妇人一听小娘子的话,哭丧着脸在老汉的腿上一推,老汉立即痛叫,妇人也扯着嗓子喊起来,“没天理了,没天理了!长安城天子脚下,贵人撞了人就不管了!”
老汉一听妇人的话,脸色更白,忍着痛去拉妇人的袖子:“老婆子,胡说什么!那是长安城里的贵人!”
“贵人怎么了?贵人撞了人就不用赔了?”妇人往地上一坐,扯了自己包发的巾子,一头长发乱糟糟地披下来,“没天理了……各位评评理,老头子这辈子没作过孽,进城一趟,就这么撞断了腿,还怎么过日子啊……没天理了,作孽啊,长安城里的贵人不要脸啊!”
小娘子边上的护卫恼了,伸手就想拔刀:“你这疯婆子,胡说什么!我家娘子怎么撞得了人?”
一看护卫想拔刀,妇人也不怕,爬起来向着护卫走了几步,伸手扯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一截脖子:“你砍啊!往这里砍啊,砍死老婆子算了!”
护卫更恼,又不好真的拔刀,正僵持着,小娘子却抬手让护卫退下。她咬了咬嘴唇,再开口时声音还是稳稳的:“我真的没有撞你夫君。我身量不及你夫君,没有骑马推车,走路也不快,即使撞到你夫君,也不可能将他撞成这个样子。”
妇人的脚步停了停,眼珠一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开始嚎:“没天理啊,没天理啊!这不要脸的东西撞了人就不认了……天啊,怎么还不落雷劈死这丧良心的!老天啊,怎么就轮到这种人当贵人啊……”
围在四周的人群骚动起来,几次交谈之后,人们再看小娘子的眼神就有些敌意。
太平盛世,长安城里的平民日子过得不错,但总比不上纵马过街的世家权贵,骨子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平,老汉又断了腿,人们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布衣的夫妇身边。
小娘子身穿的是纱制的襦裙,长发半披半挽,发间缠着嵌珍珠的丝带,挽起的那部分头发更讨巧,两侧各别了枚白珊瑚磨的发饰,瞧着像是两只刚刚萌出的鹿角。这一身价值不菲,一看就出身权贵,直接站到了平民相对的那面。
妇人披头散发,边哭边嚎,嘴里越骂越过分。小娘子身边的护卫忍不住了想拔刀,却被她一再拦住。
妇人偷眼一看,更不慌了,骂得越来越顺畅,什么脏词都往外蹦,骂到“毒娼妇”时沈辞柔终于忍不下去,上前隔在了妇人和小娘子之间:“就算真是她撞了你家夫君,也用不着这么骂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吧?你骂她丧良心,自己的良心又在哪里?”
“她撞断我老汉的腿,还不陪,不是丧良心是什么?”妇人抬头,看见沈辞柔也是一身缎面的襦裙,立即嚎得更大声,“这是要一起欺负穷人了,逼死我们啊……老婆子我不活了,不活了,今儿就死在这里,看雷劈不劈死你们!”
妇人一翻身站起来,伸手要去抓护卫腰间的刀。沈辞柔立刻抬手在妇人肩上一推,推了她一个趔趄。
妇人顺势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哭嚎:“动手了……杀人了,杀人了!长安城里的贵人杀人了!”
人群又骚动起来,视线从小娘子身上扫到沈辞柔身上,有几个脾气差的也跟着妇人小声骂起了沈辞柔。没怎么读过书的人骂出来的话难听,落进耳朵里,小娘子身边的人脸色都不好看。
“算了,谢谢娘子帮忙。”小娘子轻轻拉了拉沈辞柔的袖口,“不碍事的,我赔些钱吧。”
沈辞柔皱眉:“是你撞的?”
小娘子摇摇头:“不是我,但我说不清,不是我也会变成我的。不如赔些钱算了,也省的拖累娘子。”
她向着沈辞柔盈盈一笑:“我问心无愧。”
“赔了钱,可就真的变成你撞的了。”沈辞柔叹了口气,转头向妇人说,“行,你今天咬定是这位小娘子撞的,那就坐着等吧。京兆府、大理寺,总有能判清楚的。”
“大理寺就不用了,尚未立案,轮不着大理寺判。”一直没说话的无忧上前几步,微微俯身问那妇人,“你刚刚说,你和你家夫君是进长安城来卖布的?”
妇人梗着脖子,看无忧一身素净的大袖,态度稍微好些,拿过一边的篮子给无忧看:“是,卖布。谁知道会遇见这事儿……”
无忧笑笑,伸手去篮子里拿布。妇人神色一变,刚想阻拦,无忧已经从篮中抽出了一截蓝布。
他向着妇人微微一笑,手上用力,蓝布应声而裂,经纬断得齐齐整整。无忧把两片布叠起来,再扯了一次,还是一声裂响,蓝布破成了四片。
妇人看着飘下来的四片破布,还没开口,无忧先说:“这是你到长安城来卖的布吗?篮中只有这一匹,织得松散,染色不匀,一扯就能撕开,恐怕是织废后放了好几年吧。”
“什么烂布?”妇人恼了,“谁知道你用了多少力气?”
无忧摊开手,一双手骨节明晰,骨肉匀停:“我只是个琴师,没有多少力气。”
妇人气结:“你……”
“如你所说,你夫君是让这位小娘子撞得摔断了腿。若你夫君真断了腿,按律当罚,至少逃不掉罚金。”无忧继续说,“在这儿等着。人群聚集,京兆府的人应该很快到了。”
妇人一听罚金,也不纠结被无忧撕破的那块布了,略带欣喜:“你懂那什么……那什么律啊?那她撞了我家老头子,要罚多少?”
“视伤的轻重而定,断腿算是重伤,至少罚五十金。”
妇人这辈子没想过五十金,一喜,又听见无忧淡淡地说:“但若是你夫君并未断腿,或者不是这小娘子撞的,则视作勒索、搅乱长安城秩序,两罪同罚,按律罚十金,杖五十。”
“五十……”妇人喉咙一动,挎上篮子,转身去扶还坐在地上的老汉,“不等了!那什么京兆府、大理寺,里头都是贵人,肯定帮的是那丧良心的,我们惹不起,不等了!”
妇人刚扶上老汉,忽然抬头和无忧说:“治腿的钱我们不要了,你撕了我的布,把布钱给我!”
无忧摇摇头:“我不会给的。除非你愿意在这里等,京兆府会按这布的市价判给你。”
妇人一听又是京兆府,舔舔嘴唇,先松开老汉,快步上前,把撕破的蓝布捡起来胡乱塞进篮子里:“呸,就想着那什么京兆府……”
妇人一路低声骂着,扶起老汉瘸着走了几步,人群里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伸手拦住这对夫妇,说的话却是向着无忧:“这位郎君,这对夫妇无辜被撞,你又撕了一匹布,总得赔人家吧?要是你拿不出卖身钱,和哥几个说说,大家凑钱借你啊?”
第18章 大哥
这话说得难听,无忧还没说什么,沈辞柔先气得上头,可气归气,到底是说不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先不说京兆府会判赔多少,一开口就先伤人,这是想干什么?”
“呦,小娘子你心疼啊?”男人一看沈辞柔气得脸上微红的样子,再看看她身上的缎面襦裙,直接就把无忧划作了被她豢养的琴师,再说话时面上露出几分讥诮,“唉,都是命啊。命好的人就在上头,随便养个人也不会管,当街撞人也不用赔。”
他又在无忧身上看了一圈,语带嘲讽:“还有命好的,能靠着女人过日子。”
沈辞柔气极,齿关咬得紧紧的,无忧却伸手拦住了她,竟然还没有动怒的样子:“这和命有什么关系?士掌政事,农理田桑,工制器物,商贾货物;我是琴师,则只管琴乐。各司其职罢了。”
他看着满面嘲讽的男人,神色平静:“掌政事没有那么容易,中第者十年寒窗,荫官者若做不好还是会被革职。天下总有富贵贫贱之分,倘若想自己做人上人,不如走科举的路,将来自己就是新的权贵,怨恨这些已定的权贵世家又有什么用?”
人群里发出一阵嘘声,有些人觉得无忧的话说得还有几分道理,有些人则更为厌恶,但都只是看着,没人上前掺和。
“怨恨?老子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人,占着上头不挪窝!”男人一双泛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无忧,“少说那些文绉绉的屁话,只问你一句,今天你赔还是不赔?”
他向着无忧走近,浑身腱子肉起伏清晰,扬起的手臂上青筋分明,无忧却还是毫无惧色,只侧耳听了听:“这事留给京兆府判吧。来了。”
马蹄声骤起,一队奔马向着街角而来,围观的人一看这架势立即散了不少。原本被人团团围住的妇人一看四面人散,再一看奔马,吓得双腿一软,带着老汉一起跪在了地上。
今日奉令巡城的是金吾卫,领头的那个先前跟着巡城卫里的几个郎将巡视过,还没下马,先看见了地上那对眼熟的夫妇,顿时嗓门一抬:“怎么又是你们两个?长安城卖了十几回烂布,这腿还没治好?带走!”
老汉一颤,脸色煞白,正打算求饶,后边的金吾卫已经下了马把两人制住。妇人披头散发,一句“杀人了”还没喊出口,嘴里迅疾地勒进去一股麻绳。
“还有你!”郎将往另一边的人看过去,他没见过无忧,匆匆一眼就转过头,“大庭广众欺负人很好玩是吧?也带走!”
那男人不服,训练有素的金吾卫上前直接给他按趴下,三两下背过手捆好,嘴里也勒了麻绳。男人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还是没能挣开。
早就下了马的副手还在问询小娘子,无忧转身离开,沈辞柔也迅速跟上。
沈辞柔跟在无忧身边,看着他和往常一般的神色,分明眉眼间很平静,她却微妙地觉得无忧好像不太开心。
她迟疑片刻,伸出两只手拢住无忧的袖子:“你是不是生气了?”
无忧本来在想事情,被这么一打断,愣了愣才轻轻摇头:“不算吧。”
沈辞柔愣了。
生气和不生气能分清楚,这个“不算”……是什么意思?
无忧也意识到这个回答不太妙,轻轻笑笑,再开口时有些感叹的味道:“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先前我看见那对夫妇和那男子被抓时觉得太过粗暴,现下想想又觉得好像确实只能如此。”
“是啊。他们根本不会听你的。”沈辞柔用鞋尖在地上平平地画了几下,“他们讨厌我的出身,故而总是觉得是我的错。但这又不是我能决定的,难听的话我说不出来,‘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他们又听不懂。”
“世上人千万,今日看热闹的人厌恶我们,但长安城里还有那么多的人。”无忧隔着大袖轻轻拍了拍沈辞柔的手,“我想去别的地方走走,不能陪你了。抱歉。”
沈辞柔赶紧放手,转瞬间面上又是明媚的笑。她点点头:“好,去散散心,开心一点。”
看着无忧离去,沈辞柔脸上的笑一点点淡下来。她觉得今天遇上的事儿真是倒霉,耷拉着脑袋打算回府,忽然听见一个甜软稚嫩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喘息声:“可算追到娘子了。刚才和你一起的那位郎君呢?”
沈辞柔低头,看见的是先前被堵在街口的小娘子,只好又笑笑:“他有些事,先回去了。小娘子找我们是怎么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小娘子顿了顿,“就是刚才多谢郎君和娘子,不然恐怕难以脱身。我想请两位到我家去吃顿便饭……感谢一下。”
沈辞柔赶紧摇头:“这就不用了,我也赶着回家。刚才小娘子只要咬紧不肯松口,京兆府的人早晚会来。我只是看不惯他们口出恶言,反倒拖累了我朋友。小娘子不必在意,但凡还有点是非心,又不是过于胆小,总会替小娘子说几句话的。”
“那也行吧……”小娘子略做迟疑,痛快地说,“那这样,我还是想感谢的。若是娘子和郎君来日想要什么,就来方府找方采采。”
沈辞柔一听这个名字,呼吸一停,难以置信地开口:“你就是方采采?”
方采采眨眨眼睛:“是啊。娘子……怎么了?”
“那你认识叶子思吗?”
“叶家七郎?”方采采莫名其妙,“子安的弟弟呀,我当然认识。”
“……那就巧了。”沈辞柔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事儿,“我是沈府的大娘子,子思是我朋友,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那种。”
方采采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这可真是巧了。”
沈辞柔呼了口气,忽然问:“那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沈娘子请问,只要我知道就一定老实回答。”
方采采很配合,沈辞柔却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憋了一会儿才悄悄地问:“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
方采采眨眨眼睛:“我大哥?方瞬光?”
沈辞柔哪儿知道方采采她大哥叫什么,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等着方采采说下文。
“我大哥自然是好的,读书习武都认真,待我也很好。阿耶都夸他文武之道都有小成,让我阿耶夸人很难的。娘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辞柔沉吟片刻,摇摇头:“我只是听别人提起过。”
“这样……”方采采笑笑,“我还以为娘子是中意我大哥呢。”
“这真不是!”沈辞柔立即否认,“我只是听人说的,真的就是听人提起。”
方采采笑眯眯地点头:“也对。我还是觉得娘子和救我的郎君是一对呢。”
“这更不是了啊!”沈辞柔听了更急,话都快说不清楚了,“他是……哎,是朋友,反正就是朋友啊!我不喜欢他……也不对,不讨厌,哎……反正不是那样的!”
方采采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等着沈辞柔把话捋清楚,但沈辞柔越说越乱,说到最后自暴自弃了:“算了。我回家了。”
互道再会以后沈辞柔耷拉着脑袋往沈府走,走了一半路,脑子里没来由地想到先前那番辩驳,忽然发觉自己确实弄不清楚该怎么说无忧。
好像……已经不只是“不讨厌”了?
沈辞柔想了一路,想得脑子疼,还是没想出来。她叹着气往后宅走,刚刚进门就碰上了宋瑶。
宋瑶手里提着个篮子,放着各色的丝线。她从篮里取出几张简单的绣样:“阿柔,我正打算找你呢。我又挑了些简单的绣样,颜色都搭好了,你平常可以绣着玩。”
沈辞柔强打起精神,接过那只篮子:“谢谢,我还想着再找你讨几张来绣着玩呢。”
“只怕你没有耐心。”宋瑶笑笑,“先前给你的竹纹绣好了吗,我看看?”
沈辞柔被问得脸红,她本来心思澄澈,说是绣给朋友也无妨,但被方采采那么一闹,她自己都有些犹疑,支支吾吾地不敢直说。
宋瑶见沈辞柔这个推托的样子,只想她是没绣好,也不多问,只体贴地说:“若是绣着玩的时候有什么地方不清楚,或是觉得不顺手,来问我就好。我替你绣几针也可以。”
“本来就是我自己绣着玩,怎么能再让你替我绣?”沈辞柔想了想,“对了,你绣的那荷包,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