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站在监护室外的走廊里,一边充电,一边远程向何泽渔汇报昨天那可怕的一幕——即使现在想起都让她后怕。
何泽渔看了苏在云端上传的影像,沉默了片刻。
“汇报可否结束,我需要看看大卫是否醒……”
“你同意吗?”
“什么?”苏不解其意。
“你同意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吗?”何泽渔的嘴角盛气凌人的一撇。“你终于还是做了情感的俘虏。以前的苏是多么雷厉风行、无所畏惧,而如今……啧啧啧”何泽渔摇着头,一副惋惜的样子。
“你不必假惺惺。”苏厌恶地“看着”传输到她终端里的何泽渔的嘴脸。“我还不太适应控制我的情绪,昨天对我来说很艰难,我不想成为你戏谑的对象。”
“这是在向我求饶吗?你直说我会更能理解的。”
“你……”
何泽渔向她嘲讽地笑了,随即又恢复了平时了无生气的样子。“玩笑该停了,苏!别忘了你的任务。王大卫的受体昨天差点报废,你知不知道?要是如此,我们又要花费几十年才能再找到一具如此完美的克隆人。这项任务的重要性我毋需多言,如果你对他的情感妨碍了你执行任务,我必须建议你关掉情感功能。不,我命令你关掉情感功能。”何泽渔的语气冷峻如刀锋。
苏想反驳,想抗争,但她无话可说。她确实把大卫推到了危险的境地,虽不是她直接导致的,但也是因为她考虑不周所致。换作曾经那个毫无情感的自己,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若因为她的过错而导致大卫……她不敢往下想,如果是那样,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失而复得的欣喜让她变得患得患失了。
“做出决定了吗?我等不及要和曾经的你见面了。”何泽渔用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
“等大卫情况稳定下来,我会关闭我的情感功能。”苏慢慢从椅子上坐起来。“现在,请允许我先下线,大卫需要我。”
“期待曾经的你。”说完,何泽渔就关闭了视频连线。
监护室内,娜塔莎正在监测大卫的生命体征。“脉搏正常,血压,体温都处于正常值。他应该会很快苏醒。”娜塔莎将监测数据上传给门外的苏。
“可以进食了吗?”
“完全可以。”
“好,我去准备。”苏理了理裙子,向餐厅走去。
大卫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只钢铁蜘蛛横跨在他的胸前。“啊!娜塔莎,是你啊。我差点儿又要被你吓晕了,还是没法适应你这幅造型啊。你在干什么?”
“很抱歉让您感到惊吓,长官!我正在用我的腹部监测您的生命体征。”娜塔莎用悦耳的声音说。
“我的身体状况怎么样呢?”
“长官,您的身体状况良好。不过您苏醒时刻的心率有较大波动,考虑您刚才所说的话,我判断是受到了惊吓所致。”
“原来如此。”大卫讽刺地说。“苏呢?”
“她去为您准备营养餐了。您有什么需要告诉我就可以了,长官。”娜塔莎说完,从他身上一跃而下,按动床的按钮让大卫坐起身来。
大卫心想,反正苏暂时什么也不告诉他,不如就先问问这个小家伙。“娜塔莎,我命令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没问题,长官。这里是未来城地下30层的监护室。”
“就这些?”
“其它信息都被禁止告知您,长官。”
大卫放弃了。他突然想起了晕倒前娜塔莎所说的话,就又问道:“你之前提到了受体?我的大脑在两百多年前被冷冻了起来,两百多年后,我——噢,不!是我的大脑被移植到另一具身体里——也就是你说的受体。那我到底是谁?”
“当然还是您自己,长官。顺便说一下,受体是你的克隆人。”
大卫看了一眼娜塔莎,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科学家的头脑让他容易接受任何荒谬的消息。“原来如此,这样才能最大限度降低自体免疫。我应该能想到的。冷冻会影响大脑反应能力,你应该把这一点记录在案。”大卫认真地说。“毕竟,我对你们来说非常重要,对今后的科研更是如此。”大卫向娜塔莎眨了眨眼。
“我正是这么做的,长官。你的档案我都实时上传至我的云端了。”
“云端?我想访问你的云端。”
“好的,长官。”
“哇!”只见面前墙上的木纹图样逐渐隐去,石墨烯屏幕上已被玲琅满目的电子档案覆盖。“嗯……这么多资料,怎么找……”
“说出你要找的东西就行,长官。”
大卫立即命令道:“搜索——王大卫!”
墙壁上跳出了一篇名为《王大卫监护记录》的文章。大卫说了声“打开”,就开始仔细起来。开始是一篇大卫身体状况的报告,写的都是娜塔莎已经告诉过他的事情。包括他的大脑和受体的基本信息,还有大脑移植手术的过程记录及术后评估报告。报告末尾有一些人的署名,可能是给他进行手术的医生。另外还有一篇《护理注意事项》和娜塔莎所记录的《观察日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谁把我……的大脑冷冻起来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现在又要把我复活?”
“这些我都不知道。”娜塔莎说。
大卫发现从她这里找不到什么信息,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好吧,看来只能等他们来为我解答了。”
这时候,门打开了。苏端着一大盘食物走了进来。
“你肯定饿了吧!”
一块碳钢板由床的一侧伸出,横担在大卫身前。床两边各伸出一条具有双视功能的机械臂,帮助苏把餐具摆放在碳钢板上,然后又拿起一张餐巾围在大卫的脖子上。大卫坐直了身子,任由它们摆布。一切收拾停当,大卫转过头微笑地看着苏。“苏,我要向你郑重地道歉。”
“道歉?”
“对不起!我为我昨天情绪失控向你道歉。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歉意。”
“大卫,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
“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听我把话说完。”大卫神情严肃地说:“昨天,由于我情绪失控吓到了你,我深感抱歉。我只考虑到了自己的感受,完全忽视了你的情绪。你一定很担心我的身体状况吧!而我,作为你的家长却没能给予你安慰,是我的错。你要知道,你昨天的反应全然属于正常的人类情感表达,请不要因为我的过错而责备自己。”大卫真诚地说。
苏觉得很温暖,好像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岁月。“谢谢你,大卫!我会铭记于心的。”
大卫会心地一笑。他看着苏给他拿来的食物,立马又皱起了眉头。一个白色骨瓷小碗放在正中间,里面有一团浆糊状的物体正升起缕缕热气。碗旁摆放着一个透明的勺子。另外还有一个透明水杯里盛着浓绿色的液体,他猜那应该是蔬果汁一类的东西。
“就这些吗?这么清淡,没有火腿?牛排?三明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地主之谊吗?”他大声地朝四下嚷嚷。
苏困惑地看着他。
“不错,监护室的摄像头装得很隐蔽。不过,我想他们已经收到我的投诉了。”
苏听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的……就吃这个啊?”大卫拿起勺子,不情愿地说。
苏点了点头。
大卫拿起勺子尝了一口碗里的不明物体,眉毛立即舒展开了。他又吃了一大口,仔细品尝起来。“这是什么食物,为什么吃起来有一股烤肉味?就像是吃糊状的牛排。”
“这是洋车前子壳,高纤维。食物本身没有味道,但勺子可以释放微电流,它能刺激味蕾,从而改变味觉。它还能根据你对不同口味释放的唾液量,来判断你的喜好。啊,真好!你都吃完了。”大卫用勺子把碗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这一杯最好是白兰地口味。”大卫拿起那杯浓绿色的液体喝了一口。“嗯,不赖。啤的。”说完,他就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混合营养汁,正是你的身体所需要的。”苏高兴地看着他把桌上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苏收拾好桌上的餐具,把他们放在茶几上。机械臂又伸出来,拿掉围在大卫脖子上的餐巾给他擦了擦嘴。
“我想去卫生间。”
“好,我扶你起来。”苏给大卫穿上鞋,扶着大卫慢慢站起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自己像个不会走路的婴儿,也许我该先学着在地上爬。”
“有点儿耐心,大卫。只要你练习一段时间,你的大脑就能很好地控制你的身体了。”苏扶着他走到床对面的墙壁前,墙壁打开了,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展露在他们面前。
这间房里空无一物,但是奇怪的是,它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上都画着不同颜色的大大小小的矩形图案。
“马桶。”苏说完,地板上一个黑色的矩形打开,从里面升起一个绿色的马桶。“生物马桶,一次性的。这样可以杜绝大肠杆菌飘散到空气里。这些湿润的海藻就相当于过去的卫生纸。”苏指着放在马桶一侧的绿色块状物说道。
“好的,你可以出去了。”
“要娜塔莎陪着你吗?”苏担心地问。
“我想我自己可以。”
苏没再坚持,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是时候见一见我自己了,大卫想着。他长出了一口气,小声说:“镜子。”一时间,所有的墙壁都变成了镜子,每一面镜子中都出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光头男子。他皮肤苍白,像一具幽灵。有好一阵子,大卫只是站在原地,头脑中一片空白。这种感觉就像死刑犯见到了黑幽幽的枪筒,一切恐惧都变得无比真实。面对着枪筒,死刑犯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逃跑,然而这清晰且无可避免的结局只能令他站在原地,心灰意冷地接受。没错,此时的大卫就是一个已经被枪决的死刑犯,自他看到这张过分苍白的脸开始。
漫长的五分钟过去了,门开了,大卫出现在门边。他冷静地面容让苏紧张的情绪终于得以放松。“看来他已经接受了他自己的新面貌。”她想。
大卫动作不协调地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连一向乐于交谈的娜塔莎都判断不应该打破这份沉默。大卫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苏也静静地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响起了优美的钢琴声。“是《月光》。”大卫睁开了眼睛。屋内俨然是一幅夜的画卷: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散布在天边,一轮圆月悬在夜空中,月光朦胧柔和,远处的草木河流都被笼罩在这乳白色的月光里。
大卫看着这番景象,发出了惊叹声。苏注视着大卫,继续弹奏着,琴声似月光般徜徉在每个角落,温柔又迷人。
“你弹得很好。”
“因为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美。或许了解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无益,我只要了解你就够了。”
苏坐在钢琴前,双手轻柔灵动地弹奏着。她双眼轻闭,嘴角漾着微笑。大卫在这优美的琴声中恍惚了……他想起了与他的妻子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弹奏的就是德彪西的《月光》。那是在都柏林的一间昏暗的小酒馆里,许多艺术家都常来此表演。那天的酒馆里人很多,很热闹。演出一场接着一场,观众的掌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奇怪的是,大卫从来回忆不起来那晚都有哪些节目。无论何时追忆,那一晚发生的事情都被一层浓雾所隐去。除了这首《月光》,以及关于苏的一切。当苏走上台的时候,全场都安静了下来,聚光灯跟随着她的脚步缓缓移动。她穿着一双银白色的高跟鞋,一袭黑色长裙高贵大方,黑色的长卷发像瀑布一样具有生命力。他记得她自信迷人的笑容,记得她弹奏时的深情款款。聚光灯像月光般洒在她身上,她如森林仙子一样美丽动人。从那时起,他的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钢琴声戛然而止,苏盯着琴键,没有说话。
“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它是神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只有爱,可以让绝对理性的宇宙充满人性的光辉。我多希望可以教会你如何去爱,但没有人可以参透其中的奥妙。爱情犹如死亡,神秘莫测。弗洛伊德曾把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都归为**,未免简单的让人嗤笑。荣格在这幅拼图上补充了心灵,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灵魂,可这一举措又把研究由可测的力比多推入了超自然的领域。也许爱情本就是形而上的问题,自然无法被定义。在我看来,爱情就是精神的交流,灵魂的爱慕。它虽然无法捉摸,但却比任何定律都真实。它可以超越一切,**、形态以及时空。”大卫好像自言自语似的,看向夜的深处。
“我多希望我可以懂得你说的话。”苏看着大卫,微笑着说。
大卫慈爱地看着苏说:“也许它已经存在于你身体的某一角落,只是你还没有意识到。我相信,只要你用情感去体会这个世界,你终会了解爱的意义。”
“我只是个机器人……”
“别这样看轻自己。你有智能,你有情感,你有自由意志,这一切足可以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爱不是写好的程序,告诉你怎样去行动。爱是自由的,它是一种选择,出于你的本意,它会带给你快乐,让你觉得生命有了意义。”大卫情绪有些激动,他好像又变成了苏最初认识的样子——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对生命待以尊重的男人。
“你为什么笑了?”大卫看到苏正朝着自己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问。
“我很开心你回来了,大卫。”
“我也很开心能再见到你。”
“你还需要休息吗?”
“我休息得够久了,是时候锻炼锻炼了。”苏向大卫走去,伸出一只手拉大卫站起来。大卫握住苏的手,眼神坚定地看着苏说:“现在,轮到我来守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