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泉水已烧开。宣城不仅有海也有山,山高千米,素有“海上第一名山”之称,古语有云“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鳌”,说的就是这座鳌山了。山中有一清泉,泉眼不大,但水质清澈,回甘悠长,很适合泡茶。大红袍开水冲泡最为适宜,一洗二泡凤凰三点头,举手间自有其韵味,褐黄色的茶汤倾泻而下,汤色透亮厚重,入口微苦,微微的爆裂感,余韵悠长。靳老一桌十人得了这一口,顿觉通体舒泰,其他人只能是干瞪眼。
“好好,茶好,水好,人好!”靳老自是知道沈老爷子有此珍藏,但是觊觎多时却无机会下口,现在也觉得李君嘴贱有嘴贱的好处,起码自己能得这一杯好茶,也算是好事。李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脸被打地太疼,想反驳都无处下口。你说人家糟蹋了好茶,得,人家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的好茶,人家不但有好茶,还有好水,更有好姑娘,泡得一手好茶,手艺古朴大方,一看就是师承名家,赏心悦目,打脸打得极好。七泡过后,沈念池收好茶具,又向众人行礼,转身出门。打脸完了转身走人,不呛声不回嘴,更是臊人。
喝着的有些不舍,没喝到的更是眼馋,只是谁也不好开这个口,这东西显然是人家私藏,即使如靳老这样的故旧都没脸去要,更何况大半是陌生人,更是觉得嘴馋,看的到、闻的到,喝不到,真是人生憾事。
馆子里的事,后厨自然是知道的,高博和封白也知道自家老爷子和师妹会干什么,估计前面那堆人现在绝对是嘴馋的不行,也没耽误,打铃走菜,四个徒弟每人一个大托盘,海鲜大餐开锣。
众人正心痒痒的不行,鲜咸的海鲜味冲散了茶叶的香气,众人顿时舒了口气,终于有解馋的了。靳老也不来虚的,直接让人上酒,不是沈家自酿,而是从日耳曼带回来的白葡萄酒。沈家没有不能自带酒水的规矩,即使再自信,老爷子觉得于酿酒一道还是有很大欠缺的,沈家自酿的白酒总是差了几分味道。靳家带来的白葡萄酒,沈老爷子之前也曾尝过,确实不错,虽然没有法兰西的有名,却是另一种风味,配着海鲜倒也不错。好酒配好菜,嗯,沈老爷子也是吃得不错。
连大厨都觉得不错了,这一餐自然是宾主尽欢。先前的尴尬抛诸脑后,寿宴圆满落幕。靳老跟沈老爷子寒暄几句,也不多留,领着一堆人走了。
靳东平跟自家姐姐说了几句,收获白眼无数,单独留了下来。老爷子已经回了后院休息,小林他们正在收拾餐桌。靳东平慢慢蹭了过去,“林哥,辛苦了,我来,我来”,就要帮手。小林一个转手,手肘微微一推,将靳东平送了出去,“别呀,你是客人,哪能让你动手,被我师爷知道了,我就别干了”,就是不让靳东平搭手。
靳东平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知道自己插不上手,有些尴尬,却又不死心。沈家人都是知道靳老和靳东平的意思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总是觉得他配不上自家的闺女,在小林四人的心里,靳东平除了出身,其他没一样配得上自家师姑,差太多了,已经没法用指标来衡量。
沈念池已经在后厨跟师兄们吃了饭,让两人去休息,自己来前面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靳东平看到她,顿时大喜,又有些拘束,迎上去道:“念念,你刚刚怎么不留下来吃饭呀?”靳家的席面是原是请了沈念池的,只是沈老爷子没答应,理由也找的好,吃饭的人太多,老爷子又在前面,后厨忙不过来,要帮忙,但是真实的意图就没人知道了。沈念池自然不能拆老爷子的台,笑眯眯地道:“太忙了,我还要帮忙呢。吃得好吗?”靳东平被转移了话题,“好的没话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沈念池也不分辨,点点头就不说话了。
靳东平好不容易留下来了,自然是想多多跟佳人接触,又没话找话,“念念,你刚刚泡茶的手艺真好!”沈念池自是谦虚,靳东平好容易找着了话题,自然不能放过,“真的真的,坐我爷爷下首的那位是京城各大茶庄的座上宾,他都点头了,绝对是好的。”听的小林等人一阵无语,小师姑的茶艺自然是好的,还用得着别人鉴定。
沈念池自然是知道自己的手艺如何。茶艺一道虽然是风雅人的意趣,但是茶可入菜,杭帮菜里的龙井虾仁、云南独有的普洱茶东坡肉、江西特色的铁观音茶燎乳鸽皇等等,如果论对茶叶的了解,中餐的厨子们未必会输给附庸风雅的读书人,全面地掌握食材是厨子入门的基础,沈念池于此道绝对能拿到九十分以上。
沈念池也知道靳东平是好意,道了声谢,就去帮忙了。靳东平既插不上手也找不到话,只得悻悻离开。沈念池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低头开始忙碌。
她虽小,却也聪明,有些事,有了心思就必会露出痕迹,更何况是半大小子,行事难免无措。沈念池感谢他的喜欢,却也不能接受,她知道靳老和靳东平的意思,也知道靳家夫妇的不满,但这都不是关键,沈念池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该走的路,靳东平只会是她路上的风景,绝对不会是她生命的目标,无关家世,无关容颜,沈家人心中自有自己的一杆秤,而靳东平显然不可能落在她沈念池的秤盘上。
第8章 韭菜鸡蛋与小狐狸
五个人收拾干净桌子,留下沈念池和小林拖地抹桌子,其他人去后厨清洗餐具。一顿忙碌,等锁好大门回到小院,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沈老爷子和两个徒弟都已经休息好,正围在石桌旁说着什么,三人看见沈念池有些汗湿的衣服,高博有些心疼地说:“大热天的,有他们几个呢,你就站旁边看着行了,干嘛自己上手!”封白虽然没有开口,也有些不满,老爷子倒是没说话。
“多个人干的快点,也好早点休息。”沈念池是沈家宝,但她从来不骄纵,也不怕苦。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爱玩的年纪,沈念池也爱穿新衣也有可以逛街聊天的闺蜜,但是不论怎样,她都有些不同。只要有时间,总会去馆子里帮忙,不怕油不怕灰,即便是公主,但也记得自己是厨子的后代。不管以后做不做厨子,但是该学的一样不落,该干的一样不少。
老爷子打发她去洗澡睡觉,接着跟徒弟说话。沈念池听了几句,知道是说小林他们的事,也不多留,转身进屋。
沈念池自己住东厢,一共四间房,靠北的是洗手间,在她一岁的时候老爷子亲自找人重新装修,地板砖、防滑垫、防水隔墙,还有一个大浴缸。洗手间出来是卧房,实木地板、实木家具、实木床架、实木床头柜,沈家大师兄叶亭从长白山弄来的好木头,高博找了宣城本地打家具的老师傅做的。再外面是客厅,开门正好看见院子,碎花的布艺沙发加茶几,跟檐下开着的月季相映成趣。最南面是书房,满满两面墙的大书柜,密密麻麻的书塞满了大半,仔细看看庞杂纷繁,历史、文学、哲学、地理、语言、宗教,当然还有食谱。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知识储备绝对高出平常人一大截,亲身经历的总会比只靠书本学来的多,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是对孙女的教育却也不敢拿大,他知道的会全部教给沈念池,同时也不能放弃书本,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老爷子也不敢放松。
一张大书桌,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沈家人觉得靳东平配不上沈念池绝不是自夸,虽然靳老亲自教导靳东平,但他的文化底子真的差了一大截,沈念池在传统文化上的修为绝对是完虐他的。靠窗的地方,一张电脑桌,一台式机一笔记本再加ipad、电子书,配套齐全,三师哥周满送给小师妹玩的。还有一个小茶几,四张半碗状的沙发座。
沈念池冲了个澡,换了身睡裙,吹干头发,上床睡觉。不到三点睁开眼,院子里安安静静的,知道是老爷子他们去后厨了,也不耽搁,换身休闲服,叠好被子,出了院门。
虽然五点就要开饭,但是后厨却并不忙碌,因为上午已经把该处理的都处理好了,只要补充些东西,就等客人点菜了。这个点是教徒弟的时间,小林、小齐比其他两个早来了一年多,其他两个还在拼命练刀工颠勺,他俩则已经可以上锅练手了,今天学的是韭菜炒鸡蛋,没错,家家都做的家常菜。
老爷子一般不会直接干预高博教徒弟,只是偶尔指点,像今天这样直接点菜名还是首次,当然这跟小林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明白的问题有关。老爷子吩咐了让他每天包百个饺子,那是因为他对饺子的塑形还把握不到位,但是让他跟着师父学做韭菜宴,他就有点没头绪了,毕竟他完全是按照自家师姑的要求调的馅儿,自家师姑应该不会出错吧?偷偷地瞄了眼他师姑,却没想被他师姑看了个正着,讪讪地摸摸鼻子。老爷子和高博都知道他的疑惑,却不会点明,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厨艺上的增进靠的是自己揣摩与感悟,教的再多,领会不了也白搭。
韭菜,性温,味辛辣,温中下气补虚调和脏腑,中餐里常见的食材、中医里一味上好益阳药。韭菜原产自亚洲东南部,现在全世界被广泛种植,可见其性子里的包容洒脱。当然,厨子们也对它很是喜爱,煎炸烹煮炖焖烧烤,样样它都行;做主菜、做配菜,它也不挑,任你揉圆搓扁,它还是它,自在得很。
撕去带着泥土的外皮,洗净切段备用,三个鸡蛋打散,起油锅,五成热下少许花生油一晃,整个锅壁被油浸润,金黄的蛋液淋入,手腕用力一转,一个大大的鸡蛋饼就成型了,等蛋白稍稍凝结,拿铲子切成小块,就可以起锅备用了。再起油锅,倒入韭菜段,炒至微微干瘪,加入鸡蛋块,点少许盐,土鸡蛋、鲜韭菜,不用加鸡精,翻炒几下出锅,一盘黄绿相间的家常菜就好了。
高博亲自上手,众人拿着筷子,一人一筷子,很快见底。高博眯眯眼,很是满意,将盘子放到一边,抬眼盯着小林,“知道问题出在哪了?”
小林咽了咽唾沫,张了张嘴,“呃……呃,好像知道了。”
“知道就是知道,什么好像不好像的,婆婆妈妈的,快说。”高博最是看不惯这种犹犹豫豫的样子,男子汉就得痛痛快快的。
小林更是紧张了,但是大家不说话,都拿眼看他,他知道自己再不说,他家师父就得上手了。“那个,就是,就是韭菜的量”,闭闭眼,一副豁出去的架势,“小师姑让我加一把韭菜,我就抓了一把,但是小师姑说的一把是她自己的一把,明显比我的一把要少,我加了一把显然是多了”,说的跟绕口令似的,不过大家都听明白了。
韭菜性子洒脱,但是厨子却不能随意,尤其是拿它当配菜,要掌握好那个度,放少了味不足,放多了那就是喧宾夺主,而今天早上那顿海鲜饺子,韭菜显然是夺了海鲜的味道。沈念池说一把,就是她的手比着的一把,而小林的手显然比她的大很多,同样的计量单位,也是因人而异的,所以中餐难学,师父们教的再多,不能变成自己的东西,也是白费。
高博板着的脸微微一变,还是很严肃地说:“长个记性,凡事多动动脑子。”小林一阵猛点头,高博又看看小齐,也是乖乖答应。高博又去看沈念池,姑娘冲他笑笑,高博心里一阵嘀咕。
沈念池打小聪明,当然聪明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严谨,严谨这个词用在成年人身上,那绝对是赞美,用在小姑娘身上,实在是违和,可她就是严谨。老爷子也是像高博那样教她,亲自示范,什么时候下锅、主菜、配菜各放多少、什么时候放调料、调料放多少,老爷子不会说,你得自己看,别的徒弟自己上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可她没有,从第一次上灶就没出过这方面的问题,哪怕老爷子是用锅铲铲起随意地放料,她也能知道该放多少,菜量变了,她也能及时调整,绝对不会有一丝差错,所有徒弟里绝无仅有的一个。叶亭曾说过,连她爹沈初那么逆天的存在也没能在她这个年纪做到这些,她就是做到了,而且一直做到着,不能不让人嫉妒,老天爷赏饭吃。所以打死高博,他也不相信沈念池在吩咐小林的时候不知道这个“把”的差别,但是她却没说,显然绝对不是忘了。看见小林冲沈念池讨好地笑笑,抬手捂脸,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说的就是这个了。
沈念池当然不是不知道,她也确实是故意的。高博教徒弟仔细,跟他的急脾气确实有些不搭,但只要一涉及到教学,必是会面面俱到,这样的师父难找,尤其是在厨艺届,客人们等着上菜呢,谁还能慢悠悠地做给你看。沈念池多次围观自家师兄教徒弟,嗯,比照顾嫂子还周到。徒弟也乖,学的像模像样,但是做出来的总是差那么一点。
沈念池观察过了,小林他们虽然上灶时间不长,但刀工过关、火候的掌握也行,差的那点东西,显然是光靠师父教解决不了的了。差的是什么呢?是经验,或者说是把师父学的东西变成自己的。高博再仔细也不可能精确地告诉他们主菜放多少、配菜放多少,中餐里是没有精确到克数这种说法的,更不可能有精确到几片、几块、几根这样的,即使这么做了也有问题,世界上没有两片树叶一样,当然土豆跟土豆、萝卜跟萝卜也不一样,所以还不如不说,不然养成了习惯,那徒弟肯定被教坏。
小林两人分列两边,把自家师父夹在中间,准备上手。一模一样的流程,还是在模仿,但是已经有几分架子了。当然,问题还是有的,做完一盘,他家师父不用尝就知道出在哪里。两人先自己尝了一筷子,自我感觉还行,但是看见师父没动手,知道还是有问题的,又互相尝了尝,嗯,果然有问题。人都是这样,即使再自谦的人,都是很容易就看到别人的缺点,而要发现自己的缺点,那是很难。
“说说吧!”师父发话了,再不好意思也好意思了。“鸡蛋熟过了。”这是小林对小齐说,小齐一皱眉,又夹了一筷子,嗯,确实过了。“韭菜放少了。”这是小齐对小林说,嗯,比早上拿顿饺子的韭菜味淡太多了。
高博也不点评,直接问小齐:“问题出在哪里了?”小齐也奇怪呢。火候是基本功,刚开始的那阵子每天就练煎鸡蛋了,三分熟、五分熟、七分熟、九分熟、全熟,一天不知道煎坏多少个,当然肚子里的也不少。
沈家规矩,学厨的失败品只要能入口,绝对不能丢,食材再多也是宝,不能浪费一丝一毫。学了整整半年才结束,真是闻鸡蛋而色变。今天突然说鸡蛋没做好,入了五脏庙的鸡蛋们都不能答应。但是师父既然问了,就说明绝对有问题,小齐终于体会到了小林的痛苦。
高博真是头疼了,徒弟太聪明了显得师父没本事,这个不聪明的又太累人,做人老师真心不容易啊!“你说!”高博冲小林努努嘴,这个的韭菜放少了,显然是对早上的事心有余悸,但是鸡蛋炒的还是很到位的。
“鸡蛋是要炒两遍。”小林一开口,小齐就知道了,确实是炒过了,当然不是说他基本功退步,而是忘记了还要回锅这个问题。
中餐里太多这样需要二遍、三遍甚至n遍回锅的菜式,这跟一锅出还是不一样的。这个师父在教地三鲜的时候说过,不过当时这个不是重点,只是提了一句,小齐当时没怎么在意,只注意茄子炸制的时间了,显然自家师父在教学时是不会说废话的,哎,果然还是太嫩了,小齐都替自家师父愁了。
高博听着小齐叹气,也是好笑,正好一边一个,抬手拍拍两人的后脑勺,“继续。”两人乖乖答应,这次比上次好多了,有进步就好,不然今天还不知道要吃多少韭菜鸡蛋呢。食材再珍贵,吃多了也会腻。
第9章 菜盒子与韩师父
众人围观完高博教徒弟,该干嘛干嘛,老爷子照旧去馆子里坐着喝茶,封白则是敲敲剩下两个师侄的头,领着两人继续练刀工,他正好为晚饭做准备。沈家规矩,徒弟出师后可以自行收徒,师父不再插手。
封白早已出师,按理来说他是可以收徒弟的,但是至今两年多,一个都没收。虽然他长得一副凶相,也确实脾气不好,且黑历史够多,但是光冲着沈家的名气和老爷子对他的器重,还是有人托关系找亲戚,拐着弯地想成为他座下大弟子,但不管是谁,就是说不动。
老爷子摆明了不管;他爹妈跟他关系只限于见面叫一声;他老婆是个没脾气的,什么都听他的;面子最大的是他泰山老岳父,也是没劝动,你说你的,我不应,倔得让他老丈人直接扫地出门。看在他师兄的面子上会临时搭把手,也只是临时,却让别人羡慕得要死,两个师侄更是乖乖干活,一个字都不多说。他们师父脾气再大也是有限,跟师叔比,那是天与地,还是别找抽的好。
沈念池拿出面盆,倒入面粉,撒点盐,左手碗右手筷子,边倒温水边搅拌,然后上手揉捏,圆满完成三光政策,手光、面光、盆光,一个光滑的面团成型,放在一边,盖上盖子,现在这个天醒一会儿就能用。韭菜已经洗净晾干,左手轻叩韭菜,右手腕保持同一频率上下移动,左进右出,菜刀一铲放进菜盆,加入几滴香油,锁住水分,翠绿得发光。热油锅炒鸡蛋碎,倒入菜盆,再加一点泡好的虾皮,点一点盐,就是一盆好馅儿。捞出面团,揉搓几下,面刀分出大小相同的剂子,左手轻轻捏住一角,右手擀面杖前后滚动,左手配合将剂子转了一圈,圆圆的薄皮就成了,下面撒上一点生粉防粘连。擀完剂子,将足量的馅料一一放在剂子上,提起一侧,下压锁边,瞬间成了个盒子。平底锅中放入少许油晃匀,中小火煎制两面金黄,韭菜盒子新鲜出炉。
沈念池刚开始干活就吸引了一众人的注意,嗯,“小师妹(妹子、小师姑)要做好东西了,做什么呢?上次做的水晶虾饺不错,薄皮大个儿,鲜甜多汁;上上次的腊汁肉夹馍也很好,饼酥肉香,爽而不腻;再上次的湖沟烧饼,外脆里嫩,焦香酥软;再再上次的糖酥煎饼,饼薄如纸,香酥甘甜;再再再上次的意大利千层面,层层不同,层层鲜美……”,光想想就诱人的很。虽然都是厨子,身边还有老爷子这个泰山北斗,但是论做面食的手艺,沈念池绝对可与老爷子比肩,一旦动手,总是引得众人一阵联想,光想就先馋个半死。
等到她开始切韭菜、炒鸡蛋,再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就白瞎这么多年的苦功夫了。“师妹(妹子、师姑),你今天是咋滴了呢,就算不做千层面那样麻烦的,起码做点别的呀,什么狗不理包子啦、褡裢火烧啦、灌汤包啦、锅盔啦,随便来点都行,怎么做韭菜盒子呢,太对不起你的好手艺了。”
高博和封白还好,师妹做什么都是好的,都要捧场;其他两个师侄也觉得挺好,师姑好几天没做面食了,终于等到了,有的吃也不错;小林和小齐就惨了,师父做的那一盘吃了两筷子、自己可是做了三盘,哦天哪,现在还是一肚子的韭菜鸡蛋,虽然师姑做的比刚刚吃的美味太多,也实在是无福消受哦,师姑,你确定不是故意的。
沈念池这次确实不是故意的,而是临时起意,看到他们师徒三个做韭菜鸡蛋,就想起来了。想到就行动,反正材料齐全,不费功夫,不耽误晚饭,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做完看到众人的眼色,这次囧了,尤其是高师兄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更是无语,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别装了,谁信呀!沈念池讪讪地端起盘子,“要吃吗?”有点底气不足。
封白直接上手,念念妹子的忠实拥趸;高博也拿了一个,嗯,外酥里嫩,滋味鲜美,就说刚刚尝的那些都是浮云,果然不错,这是又嫌弃徒弟的手艺了;其他两个师侄也一手一个,哦,太饿了,刚刚光闻味儿了,正好解馋,就是有点烫啊,同志,刚出锅的呀;小林和小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准备上手,沈念池不给了。收获幽怨的眼神,沈念池顿时严肃起来,“东西再好也不能多吃,吃多了容易上火不消化”,说完又觉得自己有点不厚道,微微翘了翘嘴角,“下次再做”,算是安抚住了两人。
总共做了二十多个菜盒子,一眨眼去了十个,留下几个给自家爷爷,加一碗墨鱼汤,正好当晚饭,其他的收进保温餐盒,跟师兄打了个招呼,推车出门了。
出了巷子口右转,街口再右转,过三个路口,宣城第一中学就在眼前了,这是沈念池所在的中学,进门左转初中部、右转高中部,宣城最有名气也是教学质量最好的中学,沈念池马上升高三。现在还是暑假时间,学校里基本没什么人,大门紧闭,依稀看见零零散散几个校工负责日常打扫,独留一扇小门过人。
沈念池把自行车停靠一边,跨过小门,左手边一间小房,门卫大爷的传达室,就是沈念池的目的地。
看门大爷姓韩名愈一,知道他名字的不多,大都喊一声韩师傅、老韩头。韩师傅今年六十有五,中等身材,须发渐白,胡子略长,面色红润,穿一套墨色唐装,黑色千层底,一副老神仙的样子,不知道的人绝对想不到是看门大爷。
韩师傅在沈念池停车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笑眯眯地站在门边冲她招手:“丫头,来了!”亲切得很,一看就知道两人交情匪浅。
“嗯,师父。”沈念池恭恭敬敬地问好。两人确实交情深,总的来说就是,她是他的恩人,他是她的师父,关系略复杂。
沈念池六岁开始正式跟她爷爷学艺,虽然之前的那么多年已经耳熏目染,学了很多,但是并不成系统,因此仍然从最基本的辨认食材开始。每天天没亮,老爷子就带着她去码头等着归港的渔船,一家一家地走过去,一样一样地教她辨认。
遇到韩愈一的那天,蒙蒙细雨,沈念池打着自己的小花伞,紧紧地跟在老爷子的身后,快到码头的时候,就看见了倒在路边的韩愈一。那时候的韩愈一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已经看不出底色,脸色煞白煞白的,歪道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老爷子一开始以为是哪里的醉鬼,并没注意,更何况他也没那个闲心做圣人,也就没管。沈念池还小,看见这么个情况,有点不忍心,轻轻拽拽自家爷爷的衣角,祈求地看着他。老爷子知道孙女的意思,只能停下脚步,走到韩愈一身边,搭了搭脉,又翻了翻眼皮,虽然不是很确定,大概应该是身体太虚了。看着沈念池有点着急的样子,也是好笑,“没事,估计是太累了,又虚弱,睡一觉、吃顿饱饭就好了。”
沈念池很是信任地看着自家爷爷:“哦,那咱们把他带回家吧,下雨呢,感冒就不好了。”老爷子顿时有点嫉妒了,看着自己从小带大的孙女关心别人,怎么有点酸酸的,一定是错觉,然后,韩愈一就被高博给扛了回来。
韩愈一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事了,一睁眼就是刺眼的阳光,想抬手挡眼,却发现根本抬不起胳膊。“爷爷,你醒了,感觉怎么样?”韩愈一一直不醒,连老爷子都有点担心了,请了医生来看,说的大同小异,只是开了点葡萄糖。沈念池觉得人是自己要求带回来的,就要负责,这是爷爷教的,一定要做到,所以一天来看好多回,人终于醒了。
韩愈一看着这么个陌生的小姑娘,怔怔地说不出话。沈念池抬起嫩白的小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热,嗯,应该是没问题了。转身跑出去找自己爷爷了,她也不太懂得照顾人。
“没事了,给他喝点水,然后让他喝点粥,他这是饿的。”老爷子看着韩愈一的样子,就知道这是有故事的,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没遇上大事不会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韩愈一就这样在沈家住了下来,沈老爷子没赶人,也是他的造化。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肠软了,要是搁十年前,爱谁谁,直接扫地出门。刚开始的时候,韩愈一一天都不开口,不论见谁都没反应,给水就喝,给东西就吃,除此之外,一整天都不挪地。沈念池再小也知道他的状态不对,只能想法子哄他说话,可是明显效果不大,还是老爷子看不惯他这副死样子,再加上自从这人来了,自己孙女的注意力明显不在自己身上了,更是想抽他。
老爷子把沈念池哄去厨房给韩愈一熬粥,把门一关,然后,然后等沈念池回来就看见老爷子一副算计到别人的样子,而韩愈一则是粗重地喘气,满脸怒容,沈念池茫然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找到答案,只能端起粥给韩愈一喂饭。
韩愈一这次有了反应,一把手夺过饭碗,仰头就倒,沈念池的惊呼声还没响起,韩愈一直接喷了老爷子一身。那是刚出锅的热粥啊,你死定了,爷爷一定会揍死你的。沈念池捂脸,转身跑掉了,仿佛后面有怪兽,是的,怪兽,韩愈一这一下,把老爷子的脾气彻底发动起来了。老爷子年纪大了,讲究修身养性,平时虽然面色严肃,但已经很少动气了,但是没人敢惹他,沈三爷的名头不是白叫的,您自求多福吧!
韩愈一被修理得很美妙,从此以后一个多月,沈家大大小小的杂务,除了后厨,都包给他了,连老爷子的夜壶也是他负责,敢反抗,老爷子的菜刀绝对不饶人。
韩愈一虽然累得很,但是整个人却有了生气。后来看到沈念池跟着他爷爷练毛笔字,更是不怕死地嘲笑老爷子,看着老爷子挑眉,又老实了。老爷子这次都是没动手,直接把笔递给他,你来。韩愈一显然没料到老爷子会这么干,看着眼前的毛笔,整个人都僵住了,沈念池看着他久久不能回神的样子,有点茫然。老爷子却是知道,虽然韩愈一已经好了很多,但是心病难医,估计这又是勾起了什么回忆才会这样,也不催促,别人能帮的有限,只能自己走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韩愈一才回过神来,看见一脸怒其不争的老爷子、又看看有些担心的沈念池,幽幽叹了口气,接过老爷子的笔,笔走龙蛇,沈念池觉得这才是韩愈一本来的样子,然后,韩愈一成了沈念池的师父。哪怕后来他离开沈家来到一中看门,沈念池依然每日必来。
沈念池进屋一扫,就知道师父还没准备晚餐,将餐盒放到桌子上,去旁边的柜子里拿出碗筷,冲了冲,递给师父,餐盒一一打开,六个菜盒子、一碗墨鱼汤。一通下来,做得熟门熟路的,显然这事常干,有事弟子服其劳。
韩师傅也不客气,乖乖洗手,端碗拿筷,慢慢悠悠吃起来。嗯,不错。老爷子嚼得细,却不慢,一碗汤连料下肚,吃了两个菜盒子也就饱了。放下筷子,沈念池把剩下的菜盒子盖好,转身放进冰箱里,给老爷子留着吃。老爷子看着她的背影,眼底一片柔软。
第10章 疙瘩汤与二货闺蜜
沈念池帮她师父收拾好餐桌,洗干净手,又熟门熟路地从抽屉里拿出笔墨纸砚,一笔一笔地认真写字。韩愈一写的一手狂草,让沈老爷子羡慕加嫉妒。
沈老爷子打从五岁跟他爹学厨开始,除了辨食材、练刀工之外,每天的必修科目就是练毛笔字。五岁的孩子总是贪玩坐不住,练刀工也就算了,毕竟打小就知道自己要吃这碗饭,不练也得练,但是毛笔字这是什么鬼,跟厨艺有半毛钱关系吗,自己要做的是厨子,厨子只要会做菜就行了,练什么毛笔字,再练也成不了文化人。但是他爹却非逼着他练,看他总是坐不住更是变本加厉,一天半小时变成了一小时,一笔一笔必须认认真真的,写坏了一个字就再多加一百个,弄得当时的沈崇想死,反抗又反抗不了,他爹的菜刀也是不饶人的,只能乖乖写。
后来,沈崇养成了习惯,一天不写反倒觉得少了什么,想想都觉得犯贱。一直到他长大,自己一个人出外磨练厨艺,走遍大江南北,自己开坛授徒,才慢慢懂得了自家老爹的目的。
世界上大多数的道理都是相通的,毛笔字与厨艺虽是殊途,但是却也有同归之处。学写字要先从学执笔开始,执笔重在一个执字,笼统来说是以手执笔,但又要细分肘、腕、指、肩四个部分。习大字须悬肘,习中字须悬腕,习小字可枕腕;五指齐力,虽力皆在笔管,但五指的运用又因笔势的不同而区分,“擫、压、钩、揭、抵、拒、导、送”,需要五指的灵活与配合,同时也需要指、腕、肘、肩的配合。要写得好,需要日久才能见真章。而中餐的刀工一项,总的来说也是如此,一把刀,两只手,指、腕、肘、肩的协调,还有日久的功夫。
老爷子教徒弟也遵行了他老爹的套路,毛笔字是必修课,然后他也遇到了和他老爹相同的苦恼,儿子不懂事,净想着怎么才能逃了这门课,此后就是父子俩斗智斗勇,当然沈老爷子最终压制了自家儿子。而教沈念池则完全不费心,她打小就乖,爷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也不是盲从,不明白为什么就会问,老爷子显然对她少见地有耐心,不明白就讲,然后沈念池乖乖练。
遇见韩愈一的时候,沈念池的毛笔字写得已经算是不错,起码执笔一项上完全标准,当然这也得益于她练刀工的功夫。韩愈一所要教的也只是在字体、结构上的问题,字字端正的楷书、灵活贯通的行书、方劲古拙的隶书、意态飘逸的魏碑、气势磅礴的狂草,韩愈一都倾囊相授。
当然,韩愈一最擅长的是狂草,于其他也有涉猎,但是教沈念池也够了。沈念池态度好,学得认真,且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过一天。当然,她写的最好的是楷书,隶书、行书也是不错,但狂草就真跟她师父差了太多。韩愈一也不恼,人有优缺,在所难免,而且对于一个小姑娘来说,擅长狂草也不见得是件好事。他是天性不羁,甚至很长时间以此为傲,但是摔得也惨,所以徒弟性子端正谦和,才是正途。
韩愈一就坐在旁边,看着小姑娘一笔一笔,她边写他边纠正,从天还大亮写到了暮色沉沉,他也不催,由着沈念池慢慢写完。沈念池收笔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毛笔放入笔洗,准备收拾。
“行了,丫头,放着吧,我弄就行了。天晚了,赶紧回家。”虽然宣城的治安不错,且晚上人也不少,但是毕竟是个女孩子,总是让人不放心的。
沈念池知道师父的好意,也乖乖听话,跟韩愈一告别。
“这几天不用过来了,把我今天说的问题改改。”沈念池已经做得很好,不需要每天都来报到,再说,韩愈一也知道,这丫头完全不用他监督。
沈念池回到家,馆子里已经没几个客人了,师侄小川正在柜台坐着,有点昏昏欲睡,看见自家师姑进来,赶紧打起精神:“小师姑,回来了。”沈念池当没看到他偷懒,点点头,进去柜台算账。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几个人收拾好关门。封白早就被老爷子赶回家去了,他媳妇刚生完孩子,需要人照顾,小川留下来住在前院。
老早之前老爷子就说过,他们只要不累,晚上就各回各家,但当时封白就是不同意。他们走了,家里就剩一老一小,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封白刚出来那阵子,一直都是他住在前院的,也不用旁人,再说旁人他也不放心。后来他娶妻,老爷子就不答应了,封白也没法子,只能跟师兄和师侄们商议,一人一天轮值,老爷子只得答应,今天正好轮到小川。
沈念池回到后院,先去跟老爷子道了声晚安,然后回房收拾干净,打开电脑,登录企鹅。刚一上线,就一阵提示音,好不容易消停了,沈念池才打开看。
班级群里已经有两百多条消息,剔除闲得无聊的,有用的实在不多,基本上就是一个意思:终于不用再过汉堡+薯条+炸鸡/炸鱼+可乐/咖啡/果汁的生活了,现在看到馒头都觉得是人间美味啊!!!沈念池知道大部队从美国回来了,想到胖嘟嘟的某个人,哎,估计明天就不得安静了。
果然。沈念池天微微亮就起床准备早餐,香菇、虾仁切丁、西红柿切小块备用,热油锅下虾仁煸炒出虾油,下香菇丁炒香,再加西红柿煸炒出味,加入冷藏的骨头汤烧开,一大碗面粉用凉水调成细细的面疙瘩,直接倒入煮沸的汤中,开两次锅,放入葱花,少许盐,海鲜面疙瘩汤就做好了。
沈念池刚准备好,就听到院子外叽叽喳喳的声音:“念念,念念,念念。小川,我家念念呢?”小川以为是自家师父他们采购食材回来了,赶紧去开门,就见到了这位姑奶奶,顿时一阵头大。
姑奶奶,哦不,小姑娘,也不对,胖姑娘,姓韩名淙淙,沈念池的闺蜜兼同学,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二,正宗吃货一枚,而且是沈念池的忠实拥趸,与封白不相上下,所以两人互相鄙视,一见面便自发进入战斗状态。能在一脸凶相且战绩彪悍的封白面前依然如战斗的公鸡,对小川他们四人来说,绝对的壮士,关键是壮士的性别为女,真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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