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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林家人永远记得。
    现在,林家留下了这三个“余孽”。
    在林家出事的时候,林妙真已满十八岁,刚成婚半载。按照大昭律例,外嫁女不算本族中人,因此林妙真在夫家躲过一劫,成了当时林家仅存的成年人。
    林慕那时不过七岁,按照大昭律例,就算林家犯了谋反罪,也只斩首正犯,正犯的父亲和成年儿子绞死,林慕充其量就是个流刑。但有人不想看到林家再出一个成年男子,在大理寺的牢狱里,林慕被人暗地里下了慢性毒,这一生,握不得刀剑,骑不得马,终身离不得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病体沉疴的人,如何能当家主?他甚至禁不得过多的操劳。
    只有林菁,当时只是一个在襁褓中的女孩,又与余家定了亲,方才健健康康地活到大。
    这一场清洗下来,八柱国倒了一半,十六卫大换血,战神林远靖死于鸩酒,连带谋逆罪的十余条罪名昭告天下,正式终结了军神的时代。
    同年四月,李僢薨,太子李茂继位,改年号为元兴。
    如今则是元兴十四年。
    这段历史只要有心人便能知晓,并不是秘密。
    这里面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林远靖入宫被判谋逆的那一天。
    宫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家又发生了什么?
    林菁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相信裴元德,与他交换情报。
    “当日林家的情形,我兄长虽然参与不多,但他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我了。”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林远靖匆匆进了宫,林慕在偏房被吵醒,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趁阿耶不在,摸到双亲的屋子里,闹着要跟阿娘聂氏和小妹一起睡。
    这举动让他捡了一条命。
    有儿女在身边的母亲,睡眠总是很轻。
    那火从后院烧起来的时候,聂氏突然警醒过来,她一下子便推醒了林慕,抱着林菁,牵着他往外跑。
    但他们注定跑不掉。
    林慕分明看到,有气势汹汹的黑衣人从墙上跳了下来,手挥横刀,在火中胡乱地杀人。
    好在聂氏并非豪门世家的娇娇女,她只是一名普通猎户之女,在边境被林远靖救下之后,成了他的妻子,聂氏虽然不会武艺,身体素质却极好,她灵敏地在庭院的阴影中穿梭,带着孩子躲避黑衣人的追杀。
    “阿娘将我和兄长安置在花园湖边的小船里,我那时候被杀声吵醒,咧着嘴便要哭,阿娘怕啼哭声引来那些人,便挤了乳汁在帕子上,让我含住一角吮吸,然后她又跑了回去……阿娘说,她是林家的主母,那些人不见到她,是不会甘心的。”
    聂氏是被烧死的。
    她跑回院子,对着已经烧榻的屋子大喊了一声:“我的儿!”然后奋不顾身地投身入火,令那些追赶而来的黑衣人误以为林家兄妹早就被烧死,才让他们逃过一劫。
    这一大一小两兄妹的命,是亲娘用血换来的。
    林慕曾与她分析过:“看上去,李茂的确是最有嫌疑之人,而他也确实跟此事有关,所以姑姑一直认为李家是罪魁祸首,但我却不这么想。菁娘,君臣不相疑,疑必生惧。林氏自从李茂起兵以来,便是李家的利刃,林氏族人中,除了咱们这一支从军,其余族人都在襄平老家守着族产过日子,我们一没谋反的动机,二没谋反的实力,这一点,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而且,在父亲声望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将功臣逼死在皇宫,于他们李家又有什么好处?你且看林家败落后,究竟谁人受损,谁人受益?”
    军部换血之后,大量新贵子弟出头,与此同时,突厥王庭重新聚集起兵,高句丽蠢蠢欲动,吐蕃和吐谷浑陈兵边境,南诏据说已经将贡品减少至三成,大昭的武威不再,朝廷不得不重新重视边境巡防,投入了大笔饷银做军费,被武将集团一直打压的文官也重新取得了朝堂上的话语权。
    而裴元德,也踏上了他人生的巅峰,取代林远靖,坐上大昭军部第一把交椅。
    林家兄妹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也许连皇家都身不由己,做不得林家的敌人。
    林家是败落在无数人的阴影之中,那场大火起自人心中贪婪的欲望,还有各种丑陋的私心。
    在林菁讲述的时候,裴元德一直低着头不断擦拭那把短刀,令人摸不清深浅。
    她说完后,便定定地看着裴元德,等他的回应。
    “我只问你一点,杀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放火?”
    “自然是掩盖证据。”
    “那么,是掩盖他们作案的证据,还是林家本身的证据?”裴元德抬起头,他像是一只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狐狸,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轻了起来,“谋逆罪是本朝第一大重罪,林家的重要人物迟早要死,为什么会有人迫不及待的在当日对林家下手?”
    林菁听得一阵发冷,她发现自己走进了灯下黑,这一点她从来没想过。
    “他们……有想要的东西。”她十分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你觉得,他们找到了吗?”
    第14章 龙雀
    “那一年,林远靖东征百济归来,也刚好是我带领左骁卫番上之时,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在他归来的第二天,左仆射陶锴岳上书,因大昭连年征战,北境之地大片荒芜,建议解散东征军,令府兵屯田务农。然而,这道奏表并没有得到批示,因为兵部很快收到了来自肃州的军情,边境似有吐谷浑陈兵,先皇遂下令惇武侯宫玓出征,同时,一个从东突厥来的女人被秘密接入皇宫,受封苏国夫人。不久后,便发生了林家之事。每个人都想知道那一天的大明宫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没有确切消息传出,我收到的情报,是林远靖于紫宸殿大肆行凶,在行刺先皇的过程中,误杀了苏国夫人,最后被禁军制服。先皇怕夜长梦多,直接赐了毒酒,又令人去林家搜罗林远靖谋逆证据,没想到发生火灾……不过,这也耽误不了什么。林远靖死后的整整两个月里,贬官数百人,获罪入狱的七品以上官员足有百十多,斩首的不计其数,所有人都知道,皇家要趁这个机会收回兵权,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先皇驾崩了。”
    “他当时身体状况如何?”林菁问道。
    “先皇戎马半生,体质强健,大朝会小朝会从来不落,就连他的新宠苏国夫人死了,都未见他有任何异样,”说到这里,裴元德冷冷一笑,继续道,“记录先皇言行日常的起居注原本和副本全部丢失,起居郎自己撞死在了宫柱上,大明宫昭告天下的说法是——‘梦白鹤西游,舞风而上,羽化登仙’。”
    林菁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李僢死得突然,却不知道皇帝的起居注居然都能丢失,尤其是苏国夫人……居然也在现场,还被父亲斩杀?
    “那个苏国夫人是什么来头?”
    “不清楚,甚至她究竟是死是活,都未可知。”裴元德将手中已经擦得锃亮的短刀放在案几上,“我说的这些,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你可以去查证,消息灵通些的几乎都知道,但是,那天宫里发生的事,大概只有五个人知道。”
    “都是谁?”
    “先皇李僢、苏国夫人、大内总管锦琛、今上,以及当时负责随身保护先皇的千牛备身,现在的壮武将军,尉迟读武。”
    林菁将这五个名字一个个刻进心里,然后顿地一拜。
    “厚恩不忘,多谢大总管。”
    “不用这么客气,所以……你真的不考虑下三郎?”
    林菁抬头,发现裴元德正在笑。
    她从不知道,原来上了点年纪的男人也能笑得这么好看,其中的韵味是少年郎拍马也追不上的,像是沙漠中绽放的花,太过难得,便有些刻骨铭心。
    恍惚间都忘了这人是在揶揄她。
    裴元德看她愣住的模样,笑意更浓,他将案几上的那把短刀推到林菁身前。
    “好的长刀很多,短刀却很少,这是关键时刻可以保命的利器,你收好,我不希望在其他人身上看到它。”
    “我不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她拒绝道。
    “不贵重的礼物,我也拿不出手。此刀名为夜羽,与赫连勃勃的大夏龙雀同出一炉。”
    大夏龙雀!
    林菁眼睛一亮,她是好武之人,自然知道好兵器极难得。
    赫连勃勃是胡夏的王,历史上有名的暴君,杀人是他的爱好,战争是他的乐趣,因此他极为注重武器的质量。史书记载,赫连勃勃有一种特殊的检验武器的方法,在验收的时候,如果弓箭射不穿铠甲,则杀弓匠,如果射穿铠甲,则杀甲匠,几乎每次验收都会有一批工匠被斩杀,可以说,胡夏当时的每一把武器都带着工匠的鲜血。
    在赫连勃勃统治力最为鼎盛的时候,他收罗天下能工巧匠,为其造百练刚刀,号“大夏龙雀”,铭其背曰: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可以怀远,可以柔逋。如风靡草,威服九区。
    没有人能抗拒这样一把神兵。
    林菁终于还是没忍住,将短刀双手接过,立刻便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刀身上同样刻有铭文,曰:龙雀蔽日,所向皆靡。
    裴元德看着她道:“龙雀是凤凰中最凶猛的一种,它没有华丽的彩羽,只有庞大的、连日月星辰都被遮蔽的黑翼,在传说中,龙雀一旦起飞便不再落下,永远向着至高处飞翔,没有同伴,心无旁骛,直至巅峰。”
    林菁从主帐出来的时候,那两名原本看守她的亲兵迎面而来。
    “郎君请你过去一趟。”
    她现在心里满满都是对裴景行的歉疚,自然应下。
    到了地儿一看,这位真是会享受啊。
    裴景行的帐篷不算大,里面却精致非凡,除了寝具和武器架,还用屏风隔出一个小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帐篷里面有一名亲兵正在煎茶,另一名亲兵从锅里取出煮好的羊腿,用银制小刀将肉切成薄薄一片,蘸好了调味料,整整齐齐的摆在盘子里。
    裴景行本人则卸了铠甲,穿着一身常服,头发也散了,正冒着湿气,他软塌塌地靠在豹皮垫子上,眯着眼睛看着她。
    “坏心肝小骗子!”他吐出一颗枣核,精准地打在林菁身前的地面上,令她止了步。
    林菁道:“上获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连大总管都说功过相抵了,我也被你关了挺久的了,裴小将军,做人要向前看,总盯着那点恩恩怨怨是成不了气候的。”
    裴景行被气笑了,“你这腔调怎么那么像‘左不太平’?”
    “你私下给他取这样的诨名,左平知道吗?”
    这时帐篷外有人道:“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有个人叫‘裴景不行’,说他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左平掀了帘子进来。
    林菁稍微挪开一点,方便这两只炸了毛的斗猫对视。
    “你来干嘛?”裴景行不善地问道。
    左平一脸坦然地道:“刚巧路过,听到有人不行,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一帮。”
    “可别,我还想多太平些日子,你这忙不如去突厥大营帮,肯定能为大昭立功。”
    “不好不好,不及裴小将军上获之功,听说你们还演了一出戏?”左平看向林菁,笑道,“没想到假牢变成真牢了吧?”
    裴景行跟戳到逆鳞一样站了起来,道:“那是她欠我的!”
    林菁的确不喜欢欠人的感觉,她投降道:“好吧,你说,要什么代价。”
    裴景行看了左平一眼,立刻道:“进我的跳荡团,跟我戍边去。”
    林菁:“戍边?”
    左平走到一旁,煎茶的亲兵立刻递过去一杯暖茶,在地上放下软垫,他坐下后,那名切羊腿的亲兵也将一碟切好的肉连同案几一起放在他身前。
    裴景行道:“不等大军拔营,我直接去甘州,五日后便走。”
    如果没意外的话,这个冬天应该不会再出现大动干戈的战局,但开了春就不好说了,被东突厥打乱的边境重镇需要重新布防,甘州地理位置尤其重要,它夹在东突厥、西突厥和吐谷浑之间,是兵家必争之地。裴景行虽然是次子,却可以看出裴元德是真的用心栽培,也没有因为是亲子而畏手畏脚,这是让他去独挑大梁,的确是个攒军功积累经验的好时机。
    但她心里又有其他牵挂,有个人是她势必要见上一面的——东突厥退兵后,尉迟读武也会回长安,最要紧的线索在他身上。
    左平在旁边若无其事地道:“这羊肉不错,没个把时辰可炖不到这个火候,最好的滋味,总要足够的时间才能品尝到。”
    林菁合上双眼,风里雨里练就的定性又重新回到身上,她再睁开眼时,躬身行礼道:“属下这就去做好去甘州的准备。”
    裴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左平一眼,大掌一挥道:“去吧。”
    左平用帕子擦了手,也起身道:“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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