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茫被押下去了,望舒府上的奴仆过来把狼藉一片的案几收拾干净,重新布置几道新菜,夜宴重开。
一片议论唏嘘中,唯有墨熄没有说话,在周围觥筹又起的时候,他重新抬眼,目光复杂地看着顾茫被带下去的地方,手指在没有人瞧见的暗处缓缓捏紧。
墨熄不爱饮酒,更讨厌宿醉。
但那天从望舒府回来之后,他坐在自家空幽的庭院中,拍开了一坛陈年佳酿,一觞一盏,独酌直至见底。他看着吴钩当空,云开雪霁,他忽然问侍立在身边的管家:“李微。你跟了我几年了?”
“回主上,七年。”
墨熄喃喃:“七年……”
七年前,他追击投敌的顾茫,深入敌营,被顾茫刺了胸膛,命悬一线。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李微就是在那个时候奉了君上的命令来羲和府照看他的。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墨熄不甘心地想,所以,自己是究竟因为什么而放不开,又是因为什么,而忘不掉呢?
酒喝多了,未免有些醉意。他不愿意失去理智,所以李微欲再给他斟上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必了。李微应了——美色当前而不乱,美酒当前而不醉,在欲望面前能真正做到收放自如的人并不多,墨熄是其中一个。
“你觉得,我和顾茫怎么样?”墨熄忽然问。
李微愣了一下,犹豫道:“……不……太配?”
“……两个男人你说什么配不配,我看你也喝多了。”墨熄瞪了他一眼,“重新说过。”
李微这才反应过来,笑道:“哦,您二位的关系么?人人都知道不好呀。”
“那以前又如何?”
“以前……”李微琢磨了一会儿,“以前我也没有福分侍奉在主上身边,但我听说主上和顾帅是学宫师兄弟,也是军中同袍,帝国双帅,还有就是……唉,不知道,其他我也想不到了。有人说您和顾帅那时候挺熟的,也有人说顾帅是阳光普照,跟谁都暖,所以可能与您也并没有那么熟,差不多就这样。”
墨熄点了点头,不置评价。
师兄弟,军中同袍,王国的两位帅将。
这是大部分人对于墨熄和顾茫关系的印象,好像没什么毛病。
李微好奇地问了句:“那实际上是怎么样的呢?”
“我和他?”墨熄居然很浅地笑了一下,垂着长睫毛,那笑痕里藏着点什么苦涩的东西,“不好说,说不好。”
顿了顿,慢慢道:“也不该说。”
重华没有人会相信,顾茫对于曾经的墨熄而言,就像清泉之于一个行将渴死的旅人。
在遇到顾茫之前,墨熄有抱负,有担当,意志坚定,困苦不畏,但他心中更多的其实是恨。
少年时,他曾经那么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可他得到了什么呢?父亲战死,母亲背叛,伯父祸乱,仆从一个比一个会看眼色,嘴上称他为少主,却都在替伯父做事。他周遭四顾,竟连一个可以信任的人都没有。
当时他并不明白自己是哪里做的太不好,才会受到命运这样的苛待。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顾茫的。
那时候的顾茫那么善良,那么正直,哪怕只是个奴隶,有着卑微到尘土里的身份,他也从来不去怨恨什么,从来不去指责什么,墨熄一开始跟他伏魔除妖的时候,脾气不好,没少冲撞他,但顾茫都笑嘻嘻地包容了——他总是在体谅着别人的不容易,尽管他自己已经过得那么辛苦。
他总是在努力地呼吸着生命中的每一丝善意,然后拼命开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冒充慕容怜买药一事,他明明知道会被责罚,甚至会失去在学宫修行的权力,却还是执意做了。而事发后,跪在学宫的忏罪台上,顾茫什么都不辩解,只涎皮赖脸地说自己是觉得好玩。
可哪有奴隶会为了好玩葬送自己来之不易的出头机会?
分明是因为他亲眼看到那些村民常年为瘴疫所扰,病痛缠身。
他觉得不忍。
但是他太卑微了,卑微到连用最低的姿态,最轻的声音,低低说一句“我就是想救人”都会被无情耻笑。哪怕他把滚烫的胸腔生生挖开来,让他们看到他快要难受到死去的心,他们也只会讥笑他的热血,怀疑他的善良,讽刺他的不自量力,嘲笑他颤抖的真心。
他都知道。
所以他不辩。
人都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自己都这幅境地,一个望舒府的小奴隶,不去忧心自己下一顿该吃什么,该怎么讨主上欢心,却去挑这救死扶伤的担子——好一个不自量力的丑角。
可也就是他当年的那一份不自量力,那一颗流着热血的炙烫的真心,将本已对人性失望透顶的墨熄拉了正道。
“主上。”恍神间,李微在身边劝道,“夜深露重,您该去歇着了。”
墨熄没有马上应答,他的手仍撑在眉前,扶遮眼,听到管家的声音,他稍侧过脸,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似乎在擦拭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声音低缓,很轻地道了句:“李微。”
“在。”
“……你说。”他沉吟道,“顾茫……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曾失忆?他是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岳岳的区别待遇》
慕容怜:笑p啊笑!老子助攻还要受伤!不干了!你笑什么岳辰晴!再笑给你爹小鞋穿!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给我爹女鞋穿都行!
岳钧天:竖子不孝!!
慕容怜:行,够不要脸,那如果我给你哥女鞋穿呢?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给我哥童鞋穿都行!
江夜雪:……你终于肯叫我哥了?
慕容怜:靠!那如果老子给你四舅童鞋穿呢?!
岳辰晴:只要慕容大哥开心——等等?啥?!你要给我四舅童鞋穿?不行!!!不许你接近我四舅!!!!
神秘的四舅:………………
日常感谢追文的小伙伴~~
第18章 脏兮兮的祸水
李微愣了一下:“什么?”
墨熄依旧没有抬眸,深邃的眉眼都在手覆压的阴影里,低沉的声色带着鼻音:“或许他还记得一些事情,他的心智根本就没有完全损坏。他装的。”
“这怎么可能?”李微大睁着眼睛,“顾茫的病症是神农台确诊的,重华最好的姜大夫也来替他诊断过,他的灵核碎了,魂魄丢了两个,头脑坏了,他觉得自己是一匹狼——”
“你见过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肯伤人的狼吗?!”
李微惊呆了。
是他的错觉吗?羲和君的眼眶竟然有些湿红。
“主、主上何出此言啊……”
墨熄合了合眼眸,他的怒火并不是针对李微的,他只是真的不愿再听到类似于“顾茫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话了。
“在望舒府。慕容怜给了他两个选择,是断我一条臂膀,还是划他自己的脸。”墨熄转过头,望着树影摩挲,半晌,喃喃道,“他选了后者。”
李微:“……”
“你告诉我,什么狼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李微心道,告诉你?我告诉你啥啊!你看你那暴脾气,我要说顾茫或许是压根就没听懂望舒君的问题,你不得跳起来踹死我啊???
打那天开始,墨熄就有点魔怔。
虽然李微后来趁他心情还行的时候,委婉地跟他表达过类似“顾茫现在脑子是真的不好,很多词他都听不懂,跟他沟通就和三岁小孩一样,有时候一句话得重复好几遍”,但墨熄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一点微弱的希望。
最后李微没办法,说:“那主上您要不去和神农台求证一下吧。”
“……”
神农台有很多慕容怜的人,墨熄并不想去。
李微又献计献策:“那您去御药馆,问问姜药师吧。”
姜药师是个高冷且刻薄的人物,墨熄对他并没什么好印象。但最终还是捱不过心中煎熬,前去拜会。富丽奢靡檐牙高啄的药王府外,小童诚惶诚恐地说:“羲和君,我家姜掌柜出门采药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掌柜去期不定,或三五天,或三五月。”
“他说自己去哪里了没有?”
“掌柜采药,会跑五湖四海。”
墨熄甚是无言,看着那小童摇头晃脑作答的样子,只得点了点头,转马回府了。
或许是因为执念太深了,成天在琢磨顾茫的事情,这天晚上,墨熄睡下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竟又模模糊糊地回到了多年前,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一刻也等不及想去表白的那天。
正值寂夜,是塞外边关。
他很年轻,只二十不到。那时他还并不是威震四海的羲和君,顾茫也还压在慕容怜名下没有声名。
他们与燎国激战,死了好多人,墨熄收拾同袍遗物的时候看到了一封血迹斑驳的鸿雁情书,他捏着那封还未来得及寄出的书信,怔怔看了很久。
墨熄家门不幸,自幼见到的都是尔虞我诈,背叛利用。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炙热的、真切的爱情。
战死的修士是个糙汉子,平时连书都不爱看的人,却在烽火硝烟里认认真真逐字逐句地写了那么长的一封信,信中不聊战争苦楚,不谈功勋立业,只讲姑娘眉梢的一颗痣,庭中栽的一丛新苗。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拙笨的、甚至不那么工整的诗,却温柔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居然是由那样一个粗笨汉子写就的。
他写的时候,眼前是真的浮现了来年凯旋后,与那个名叫小嫣的姑娘在手植的花丛前吹曲弹唱的情形罢。
最后却只剩了这一张血迹已干的信。
墨熄无法表达自己当时内心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他在榻沿坐了很久,手里攥着这封信。
明年繁花烂漫时,小嫣清唱我吹箫。
如果今天死去的人是他,他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呢?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并不以为意,直到许久之后,才蓦地反应过来——他霎时愣住了,背心一片冷汗——胸腔里像忽然点起了一簇火,照的一切霍然通透。但又好像那一簇火其实一直都在他内心深处默默地照亮着他,舔舐着他,煎熬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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