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也没有回眸看他,伏躺在矮榻上,有一聊没一聊地说:“火炉,孤知道你是个重情之人。没见着人的时候吧,你心里只记住顾茫待你的不好。但等真的瞧见他,你又忍不住想起他是你兄弟同袍了。是也不是?”
殿内的水漏滴滴答答往下淌流着。
寒气化却之后,身体便不再这般不适,君上叹息道:“你其实还煎熬的,孤都看得出。”
“……”
“记得他的恶,却也忘不掉他的善。恨不能让他死,但真的见了血,你心里却也不好受。”
“君上……”
“哎呀,人之常情。”君上慵倦地,“其实从你为了保下北境军,不惜向孤立下天劫之誓的那天起,孤就明白,你心里还是看重与他的昔日情谊的,那刀子剜在你心里,却没能把那些过去从你血肉里挖出来。你念旧义,这也没什么不好。”
寒毒散却,君上从榻上坐起来,他低头整肃着自己的衣冠,眉目间又恢复了往日的桀骜。
抚平衣袍上的细褶,君上抬起眼眸,看着墨熄,说道:“不过,孤有一句话,还得跟你讲在前头。”
墨熄沉默片刻,说道:“……君上不必多言,我与他已无情义。”
君上呵呵笑了两声:“你要真与他没了情义,就不会来问孤要这个人。”说罢拿起搁在紫檀卧几上的手串,慢慢地在掌中盘弄着。
“你当年不惜以十年之寿,一生承诺,来护得他留下的残部,还顶着他们的阶级仇视,去做北境军的‘后爹’。如今又行此庇护之举——这是恨?你当孤是傻子还是瞎子。”
“……”
笑容敛去,复又道:“别的孤无所谓,孤要提醒你的是,顾茫铸下的是叛国死罪。孤之所以还容他活着,绝不是看了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面子,而是因为他还有利用之值。”
他一壁说着,一壁紧盯着墨熄的脸看:“顾茫是大憝之人,罪无可赦。重华万民都在抻着脖子等着看他人头落地,有朝一日孤用尽他了,或是他再也无法控制了,孤定会下旨诛杀他。”
墨熄听到这里,睫毛微微一动。
“到那一天,孤不希望看到你昏了头,站在顾茫身边。”
墨熄没有像往日一样干脆地答应,他依旧是沉默的。
君上略挑了眉毛:“有什么心里话,羲和君不如跟孤直说。”
墨熄道:“也没什么。”
“当真?”
“他有此罪,无可多辩。”
“咦,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羲和君遂了他的意,君上却反而有些不满了,“你好歹象征性地求求情,让孤拒绝你,然后你再求,孤再拒,再求,孤就可以雷霆大怒,这样才我们的朝堂才会生动有趣不死气沉沉嘛--”
“……”墨熄顿了顿,抬起眼来,“那我确有所求。”
“哎,这就对了。”
墨熄道:“我想亲自动手。”
君上吃了一惊:“什么?”
“等处决顾茫那一日,我想亲自动手。”
“……你让孤缓缓。”君上扶额,低声喃喃,“……怎么跟预想的状况不一样?”
“请君上成全。”
君上一时颇为无言,僵坐半晌,往椅背上一靠,拍了拍手:“相爱相杀,二位好情趣啊。”
“……”
浅褐瞳眸幽幽流转,君上又道:“可孤就怕你下不了手。”
“那等真的下不了手时,再交由君上裁决吧。”
君上盯着墨熄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要从对方眼底掘出些什么,但最后一无所得。于是他陡地叹了一声,“羲和君,你这又是何苦?就那么一个年少时的兄弟,生也要看着,死也要盯着,你啊……你啊……”
墨熄道:“我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个兄弟。爱恨都尽了,也就没有执念了。我就只有这一个请求,还望君上成全。”
君上转着珠串,闭着眼睛思索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孤看不行。”
“……”
“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没那么容易被你忽悠着点头。”
他睁开眸子,把手串一搁:“此事还是以后再议吧。”
墨熄却像对此回答早有预料,毫不意外地说:“也好。”
“……?”君上微愠,“你不接着求吗?你再求,孤再拒,再求,再拒,然后孤就可以雷霆大怒,这样我们的朝堂才会生动活--”
墨熄对他的恶趣味不依不从,行了一礼:“看来君上已经全然恢复,夜深不留,告辞了。”
君上嘴角抽抽:“……行啊。你滚吧。你一点儿都不好玩。”
墨熄直到回到府上时,正值寂夜,府邸的人大多都睡了。墨熄穿堂走过,脸色并不太好。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与君上八字不合,只有俩人单独相处,最后往往都会闹到各自心里添堵,不甚愉快。
他心中烦躁,阴沉着脸一脚踹开自己的卧房房门,正准备洗洗先睡下,却在抬眼的一刻僵住——
“李微!”
一声怒吼响彻了整个羲和府,花叶瑟瑟池鱼沉水。
“过来!!”
李微一边担心着自己狗头不保,一边屁颠屁颠地飞快跑过来招呼道:“哎呀,主上回来啦,属下方才在马厩喂马呢,来得迟了,主上宽厚大量,勿怪勿怪。”
墨熄沉郁郁地回过头,一双刀子般的目光冷然刮过李微全身,最后落回对方脸上。
他侧过身子,让李微看清他屋里的状况。
“解释。”墨熄面色郁沉,寒声道,“我不过就是去了趟帝宫,这是怎么回事?”
李微探头一看,哇,好家伙。
整个屋子……该怎么说?
要知道墨熄这人有严重的强迫症和轻微的洁癖,他住的地方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莫说是东西乱放了,就连床褥叠起来的棱角都含糊不得。
可此时,桌椅倒伏,床幔狼藉,枕头掉在地上,花瓶丢在床上。总而言之一句话,就像有个小贼溜进来然后在这屋子里打过滚跳过舞发过疯一样。
李微颤巍巍地扭头,见墨熄的脸色青白,不由脖后一凉,嗫嚅道:“我,我这就去查明情况。”
墨熄咬着后槽牙道:“快滚。”
李微麻溜地滚了,不出一盏茶功夫,又圆润地滚了回来。
彼时墨熄正站在屋里盯着自己的床榻出神,见他来了,回头生硬道:“怎么说?”
“鬼才啊。”李微擦着额头跑出来的细汗,不住喃喃,“真是活见了鬼啊。”
他说着,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攒动,几番欲开口,话到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赶在墨熄又要爆发之前一拍大腿:“讲什么都是虚的!主上,您和我一道儿去瞧瞧吧,真是鬼才啊!”
墨熄耐不住他这一咏三叹的夸张调子,于是跟着他来到了后院的柴房。
如果那还能称作是柴房的话。
墨熄:“……”
李微还在感叹:“真是鬼才啊!”
只见原本挺正常的小屋外头一夕间垒了十余块太湖石,有几块墨熄瞧着颇为眼熟,好像是鱼塘边搬来的。这些石头上方还倒扣着从羲和府各处搜罗来的大小合适的桌椅板凳,四脚朝天,更使得入口像一只浑身竖着尖针的刺猬。
也就是短短那么点儿时间,某人硬生生把羲和府柴房打造成了一个难以攻陷的野兽巢穴。
用脚趾都能想到这番杰作是谁干的!
李微眼尖,指着悬在入口处的一床厚被奇道:“咦?这不是羲和君您床上的……”
是,当然是他床上的。
是他每天起床后都会叠的特别整齐的雪绡被子!
此刻倒成了黑风寨山大王遮着寨口的暖帘儿了!!!
李微怕他气病过去,忙道:“哎呀,主上,这是好事啊。”
墨熄眼前阵阵发晕,咬牙道:“好什么好?”
“您想啊,之前顾茫都是寻摸着米缸、地窖藏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随时准备开溜,不准备听主上您的差遣,主上您也使唤不动他。”
“那现在?”
“现在。”李微清清喉咙正色道,“顾茫花了这么大工夫,照自己的喜好在羲和府安置了一个卧房。”
墨熄扶着突突直跳的侧额打断他:“……你是什么时候瞎的?”
“啊,对,不算卧房。”李微看了两眼那些堡垒一样的太湖石,斟酌一会儿想了个更合适的措辞,“窝。他给自己搭了个窝。”
“动物搭窝,飞禽筑巢,那跟人安家都是一个道理——要在一个地方久住嘛。”李微如是分析道,“这表面顾茫已经被英明伟大的主上驯服了,从此就有了寄人篱下的自觉,主上说东,他不敢往西,主上说停,打断他的腿儿他也不敢继续溜达。”
正口若悬河地溜须拍马着,忽听得身后传来簌簌动静。
两人回头,恰好看见顾茫又扛着一大摞不知哪里搞来的褥子进到院中,脚边还跟着一只蔫毛大黑狗,瞧上去就是之前在落梅别苑时和他相依为命的那只狗。那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落梅别苑溜了出,来了个千里寻主,又回到了顾茫身边。
三人一狗冷不防撞了个照面,偷褥子的顾茫愣在原地。
墨熄也站在原地。
“……”
几许沉默,顾茫哗地把褥子一展,遮在自己头上,然后沉静地问:“你还看得见我吗?”
墨熄:“……你说呢?”
褥子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忽然哒哒哒转身就跑,黑狗也跟在他旁边跑得欢快,边跑边吠。
眼见着一人一狗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墨熄又是怒又是无语,开口喝道:“你给我回来!”
不听。
顾茫哒哒哒哒跑得更快了。
墨熄冷眼看着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李微,咬牙道:“……叫他往东绝不向西,叫他停下绝不溜达?”
李微心虚地:“嘿嘿,那个……诶,毕竟顾茫是昔日的神坛猛兽嘛,就算脑子坏了,野性也还是有点儿的,但是主上您看,他已经很愿意和您说话了不是?”
墨熄对此的回应是怒道:“是你个头!还不快滚回去把我的房间给收拾了?!”
李微忙道:“是!”说着就上前去扯顾茫挂在太湖石上的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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