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看敲了敲桌案,说道:“中策是联络江湖势力,刺杀玄宗,嫁祸肃宗,挑拨两方,再给叛军几年,待安禄山之死如期而至,再杀死肃宗。”
说实话,我没听懂这个中策。
方应看忍不住笑了,提醒我道:“汉室倾倒,便是三国,唐制藩镇主军,民,财,三政,使地方割据,军权分裂,正是乱世之始,否则何来五代十国?玄宗未死,唐室便有一杆正统大旗,倘若玄宗正正当当传位肃宗,这大旗自然被肃宗接过,可惜马嵬坡前逼死区区杨妃,便令这对天家父子反目,待肃宗一死,天底下姓李的皇族人心浮动,那些手握大权的节度使自然也坐不住。”
这之后,自然便是天下乱世,五代十国!
我干巴巴地问道:“假如我不想要乱世,也不想要胡人的新朝呢?”
方应看说道:“那就是上策了。”
他漂亮的眸子里带着锐利之色,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只道:“姑娘观我,能否南面称王?”
我观他是个憨憨。
我把方应看打了一顿。
因为我觉得他肯定是在算计我,毕竟一想就能想出三个方案的人,怎么就能给我个非他称帝不可的上策?
这一回我没有打脸。
但他肯定很疼,先前咬死了没有骗我,到最后快被我打死的时候又松了口,说上策不变的情况下,也可扶持旁人登基,这里头有操作余地。
他甚至提出可以让我爹来做皇帝。
我想了想,觉得我爹这个人吧,哪怕让他黄袍加身,他最可能的还是一头撞死在龙椅上。
可别说称帝了,看投个降把他难为的。
我停手了。
方应看已经只剩进去的气,没出去的气了。
我一巴掌拍在他的天灵盖上,将一股内气灌进去。
方应看看上去好一点了。
我坐在书桌上,拍了拍展开的舆图,对他说道:“谁做皇帝我不关心,你实在想做也可以,但我会看着你,八年安史之乱有多少伤亡,假使你的上策超出这个界限,你就可以收拾收拾去阴间打天下了。”
方应看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
和当年一个鬼样子。
我当然不会打死他,但封闭他的记忆把他哪里来送回哪里去还是会的。
我现在已经有些怀念老一点的方应看了,现在的这个,看着温柔如莲花,实则浑身是毒刺,假如我稍有破绽,第一个冲上来咬死我的就是他。
我甚至对过往的记忆都有了一些怀疑,这样的毒蝎美人能消受的有几个?我当年究竟是怎么看上他的?
我回家的时候,守夜的婆子还在睡,我爬上床睡了没多久,天就亮了。
过了年关,我娘找来了一些字帖给我开蒙。
小孩儿手腕无力,哪怕是神童都要到年岁渐长时写字才好看,而且怕写字,写多了手疼,和大人是不一样的。
我的腕力一点都不弱,如果可以,我能当着我娘的面拍碎练字的桌案,我也不怕写多了手疼,但我当真很怕写字,实在是因为要装出腕力细弱,下笔杂乱的笔迹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我宁愿上山打老虎,也不想跟我娘每天练两个时辰的字。
就在我每天备受折磨的时候,方应看那边搞出大事情来了。
他收拢了两个江湖人,一个是补天阁的叛逃金牌,这名前金牌杀手之所以叛逃,是因为睡了阴癸派一个最有前途的女弟子,补天阁要拿他给阴癸派交代,那女弟子的地位具体可以参见婠婠之于当年隋末阴癸派,另一个是初出茅庐的年轻剑客,误杀了慈航静斋门人。
我从未见过有人能把魔门和白道同时得罪干净,半点余地都不留。
然后方应看的名字就走后门进了补天阁的杀手楼,补天阁上层指示,要杀鸡儆猴,大约觉得杀完这只鸡,日后就没有势力敢收留补天阁要的人了。
慈航静斋比较讲道理,但也要方应看将凶手交出来,假如过了时限还不交,佛门亦有金刚怒目。
方应看又一次上了我家的门。
看着他跟我爹言笑晏晏的样子,我仍旧捧着羊奶叹了一口气。
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的。
后来补天阁杀手上门的时候,我顺手扯了家里的床单披在身上,把头脸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圆圆大大的眼睛,替方应看打发了几波人,重伤了不多不少共十个金牌杀手,补天阁立刻偃旗息鼓。
慈航静斋那边是方应看自己打发的,照他的话说,只要肯和他讲道理,一般都是他赢。
我想起当年杀过一个骗子,那骗子并无武功,且以真名行走天下,不管对他有多少防备,甚至早知他行骗之事,但凡跟他说上几句话,绝对逃不开这骗子的局。
我觉得方应看很有和那个骗子互骗的潜质。
自那之后,我结结实实在家当了三个月的小娃娃,等再听到方应看的消息时,却是他和慈航静斋圣女帝踏峰一夜观星赏月的江湖传言。
我起初懵了一下。
随即摸了摸半秃的头顶,觉得那上面不仅凉,而且绿。
我在夜半三更上了方应看的门。
方应看竟然还没睡,正在书房里忙公事。
他现在的公事已经不再全是叛军交给他的公事了,而是他自己的公事。
我没有多废话,问他,“慈航静斋的圣女长得漂亮吗?”
方应看眨了眨眼睛,眼里倒映着烛火光,又亮又好看,宛如出水白莲,无辜极了。
第154章 番外.归来篇(3)
如今的慈航静斋圣女自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圣女苏潋, 说实话,我都不清楚她叫什么名字。
但她必然长得很好看。
方应看却答得斩钉截铁,“庸脂俗粉。”
哪怕是明晃晃的骗人, 他也骗得很讨人喜欢。
我到最后还是没有打他。
小孩子的日子是很枯燥的,尤其我娘管得严,但我嘴上说着不乐意, 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尝过孤儿的滋味,才知道父母双全是多么幸运。
我爹仍如记忆里的一样憔悴失意, 叛军给他的官职越高, 他越不高兴, 尽管他在我和我娘面前总是撑着, 但我并不是真正的三岁小孩, 总琢磨着找个出路来。
如果没有方应看,我的出路必然是宰了安禄山,但经过他的分析我才明白, 安史之乱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必然, 打死一个安禄山并不顶用, 那些节度使也不是吃素的, 我亲身经历过五代十国的动荡,知道安史之乱虽然真的乱,但真没有五代十国那么乱。
在叛军不能动的前提下,我到底还是找了方应看一趟, 让他尽管想想办法。
方应看当时没给我准话,但过了几天,他传暗信给我,告诉我解决了。
第二天我爹的官就丢了。
明明是丢官,他却难得心情很好,回来的时候还给我和我娘带了一包惠和斋的点心,并且一整晚都没有喝酒。
第二天一早,他又在后园子里弹琴,弹得还怪好听。
我当时没好意思去问方应看怎么做到的,显得我很蠢笨似的,但后来听我爹说,是有人走通了安庆绪的路子,从他手里把钱粮差事夺走了,与其说是丢官,他这情况更像是留名待任,倘若肯花点钱走走路子,未必得不到其他官职。
我爹会走叛军的门路才怪。
这一留名待任,就足足待任到了安禄山去世。
期间我让方应看留心河西那一带的山贼,并且凭借记忆画出了几个我后来找到的山贼长相,没过多久方应看就给我传信,说他带兵正好要去河西,一定给我找到人。
我不是很放心。
按理再有两三年,肃宗就会弄死史思明,带着自己的班底风风光光地回长安了。
我跟方应看口中的肃宗是玄宗李隆基的太子李亨,后来的皇帝,肃宗是他的谥号,李隆基自从失了杨妃,整个人就跟咸鱼没什么区别,基本上安史之乱都是肃宗平定的,又或者说是肃宗的两个儿子平定的,平定天下之后,肃宗复归长安,第一件事就是将老爹的臣子拉下马,扶持自己的人手,连跟着玄宗逃亡的臣子都得不到什么好果子,更别提我爹这种被叛军俘虏了之后竟敢不以死明志,还给叛军做了几年事的人。
我不是说他做得不对,但谁的爹谁心疼,要不是他贬了我爹的官,哪有后来的灭门惨事?
何况就算真让肃宗复辟,也不过是将乱世推后了一段时间。
故而我是很支持方应看搞事的。
方应看也确实很能搞事。
仗着熟知史事,他像是开了天眼一样四处招揽谋臣武将,并以河东王氏的名头拉起了一支强军,两方忽悠之下,事情越说越真,河东王氏本就是大世家,子弟在外面造反,家主连带家老关起门来商议了几天,谁也没想到的是,河东王氏在方应看打下河西的那一天率全族投效,里应外合之下,方应看一口气都没喘就拿下了河西。
两个藩镇是什么概念?安禄山身兼三镇节度使,他就敢造反。
方应看当然也敢造反。
我对他搞事的能力是很放心的,但并不放心他打仗的能力,比起方应看,我还有个更好的人选。
张熙。
就是那个五百精兵五百精兵地朝桃花岛送的那个张熙。
一样是宋,一样面对外敌,人家张熙二十岁起兵,二十七岁就打全了一整个唐朝的版图还有剩,当真可算是个千古明君。
一想到张熙,我就想到了桃花岛。
一想到桃花岛,我就想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人。
但就在我蠢蠢欲动准备搞一波人才过来的时候,方应看那边又搞出事情来了。
他把肃宗连带肃宗的两个儿子一窝端了。
派的是补天阁的刺客。
如今的势头已经和安史之乱刚开始的那两年不一样了,玄宗那边早已不成气候,占着个太上皇名头,住在别宫里没事就悼念杨贵妃,肃宗已有众望所归之势,这个时候一翘辫子,还连带着两个能征善战的儿子一起翘了辫子……
大厦倾倒不过一瞬间。
让我改变主意的当然不是肃宗之死,而是方应看命人送来了十车尸首,为首的一车俨然都是我画给他的山贼。
据说是他命手下大将在河西一带以及附近藩镇三剿三屠才剿着的一窝悍匪。
鉴于这份大功,我把换人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及笄的那一年,方应看已经差不多把大唐的版图打全了,之所以说是差不多,是因为除了没能收复的几个地方之外,他又额外找补了一些,比如吐蕃,比如大理。
这些个小国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复归长安的人不再是肃宗,而是方应看。
这些年我跟方应看的联系实在算不上多,他离开长安另起炉灶之后,我跟他就只有偶尔书信联系,或者又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杀不了的人,他请我出手也不必要亲自见面,通常都是飞鸽传了时间地点人名,故而我和他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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