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耍横,“不,可不止今天,我要你一辈子陪着我睡,唱曲给我听!”
“一辈子啊?这恐怕不行。”诸儿状似无奈,笑道:“桃华不用嫁人了吗?”
我想,那时候我对一辈子的含义还不甚了了,只当一辈子就是很久,我便要一个最长久的。我和郑国世子虽有婚约,但从头到尾也没人和我商量,不过就是前些日子,父亲派人知会过一声。我从未见过他,也没有见他的兴趣,那个人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若不是有人时时说起,还真是要把他忘干净了。
我叹了口气,“诸儿怎么就不能娶桃华?”我当然知道是不能的,那话说了也是白说,只能退而求次,“那……你就陪到我出嫁好了。”
诸儿抚着我的头,“陪到半夏出嫁。”
我急道:“可是再过几个月半夏就要出嫁了!”
“只能到半夏出嫁,再不能多了,以后也不会再陪你了。”诸儿脸上虽笑,但语气肃然,不容我再置疑。
等到明年开春,我九岁,在诸儿心里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好——吧——。”我眨眨眼睛,爽快答应,爽快到诸儿有片刻目怔。他大约已经做好了晓之以理的准备,我却没有让他的大道理派上用场。我虽有胡搅蛮缠的时候,但尺蠖求伸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眼前既得的好处我是不会往外推的,至于日后的好处,我自会慢慢争取。
六、七岁开始,诸儿就赶我一个人睡,我便发现失眠的疾,即便睡着了,也很警醒,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醒来以后就再难入睡。父亲请了很多巫医方士,都瞧不出端倪。后来一个疾医说,这是心病,药石罔效。我成天嘻嘻闹闹的,年纪又小,父亲自然不会觉得我能有什么寤寐思服的心病,只当那人是庸医,就打发了。
其实,诸儿就是我的心病。从小就是他带着我,少成若性,安于习故,这么多年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突然有一天诸儿不再陪我,我要独自一人睡回自己的寝宫,自然就会失眠。
诸儿是我的心病,自然也是我的心药。我若不想受那些苦汤残害,就只好找机会粘着他,只要他在,我便能安枕而卧。
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我也抱过果儿,但她终归不是我的那贴药。
我蜷在诸儿的怀里,把手伸进他的中衣,熨贴着他温暖的皮肤。诸儿的身子冬暖夏凉,睡相好,曲子也唱得好,不可胜言的好处。他每次都会等我睡着了才入睡,不像果儿,沾床就着。我若推醒她,叫她唱个曲儿,她就会耍赖:“奴婢在您鞍前马后忙了一天,公主就心疼心疼奴婢,让奴婢睡觉吧。”说得我好像不近人情似的,其实在这宫里,哪还找得出比我更好说话的主子,比她还没规矩的奴才。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诸儿把我搂得更紧些,掖了掖我身后的褥子。
“到了秋冬就会这样,我身子偏凉,一个人总是悟不热被子,屋里生几个火盆都没用。果儿的体质也偏凉,夏天里抱着她睡倒也还好,冬天里我们两个就在被子里哆嗦成一团,也不知道谁在给谁取暖了。天一凉我也不要她陪我,她也落得清静。我又不爱别人上我的榻,总是一个人挨到天亮。”
“你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这几年身子越养越孱弱了?倒是我没注意,明天把那些脓包疾医都撤了,再给你换好的。”
“你就饶了我吧。我都说是药三分毒了,分明就是这些药落下的病,你要真心疼我,就别让我再喝那些药汤了。我在你这,一向都睡得好,他们一百贴药,都不及你唱一个曲子灵验。”
他轻笑,拍着我哼起了曲。戛玉之声,惊落梁尘。
我常说果儿:“人倒长得挺机灵,却独缺副黄莺嗓子,许是以前口出恶言的次数太多,老天爷把你这项好处收回去了。”什么事都怕比较,果儿虽好,但再好的人也是要被诸儿比下去的。
我扯开诸儿的衣襟,埋首进去,触碰到他滑腻的皮肤。今天他沐浴的汤里加了安神的草药,闻起来很是沁心。
我在他香培玉琢般的胸膛上吐气,他被我弄得痒了,便推开我的头。我不依,两个人在床上打闹起来。我只攻不守,他只守不攻,却还是赢不了他,大冷的天,倒闹出了一身薄汗。
诸儿取过汗巾叫我擦干了再睡,我闹得乏了,困意来袭,一点也不想动弹。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他说:“你这样睡要着凉,快起来擦干再睡。”他轻拍我的脸,我便学纠装死,诸儿无奈,只好亲自帮我擦身。我任他解开我的衣带,摆弄我的手脚,最后额头上被他印了浅浅一吻,我本想回吻他,可再支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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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儿是个夙兴夜寐的忙人,一清早就要出门。他不想惊动我,轻手轻脚往外侧挪,我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再走。
他见我醒了,便安抚道:“桃华,我今日有要事,可不能迟了,你再睡一会儿。”
“天色还早,你这么勤勉做什么?”我加了把力抱紧他,整个人都窝进了他的身子。
他要掰开我的手,又怕弄疼我,不敢再施力,只哄我道:“你听外头,鸡都叫了。”
“哪里有鸡鸣?分明就是苍蝇在薨薨叫嘛。”我作势挥了一下手,像是在赶苍蝇,又怕他逃走了,连忙抱紧他。
“天都亮了啊?”诸儿挑开帷幔一角,透进一缕晨光。
我嫌刺眼,忙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哪里亮了?分明就是月光嘛。”我把被子拉过头,把他也裹进来,不叫他见着光。
诸儿失笑,“桃华,你别再耍赖了。我要迟了,父王又该教训我。”
父亲看中诸儿,对他格外严苛,我也不舍得他挨骂,只好嘟着嘴松开手。
“你再睡一会儿,我尽早回来。”说完,抚着我的长发,在我额头上轻啄了一下。他起身替我掖好被角,又把帷幔拉严实,才唤内侍进来。
我听他梳洗更衣走出寝室,又在被子里赖了一会儿,等他留下的余热散尽,方才起来。昨天夜里睡得酣甜,今早心情也好。
果儿进来为我更衣,我吩咐她,等会领几个内侍把我寝宫里吃的用的玩的尽数搬来。果儿提醒我:“宫里人多眼杂,公主这样大张旗鼓的,万一惹来闲言碎语,对两位主子都不好。”
重垣迭锁,最是蜚短流长的地方。可我偏就是个不恤人言的。我笑着咯吱她,“算你知道心疼主子,可你什么时候见我在乎别人说什么?”
摊上这样的主子,她就只好认命,老老实实照我的话办。我把果儿留下来照看,省得那些内侍粗手粗脚的,碰坏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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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手绾了个发髻,换了侍女的衣服,独自溜达到小白的书房去了。在那里呆了大半晌,回去的时候诸儿已经回来了。屋子里堆满了我平素里要用的东西,这些没用的奴才也不归置好。许是还没来得及归置,诸儿就回来了。我只见他的背影,僵僵地杵在那里,就知道他在生气。面前跪了一地人,果儿跪在正中,见我回来,朝我一个劲地使眼色。
“谁叫你们都堆在这里的?果儿,你领着他们把这些东西归整干净。”我怕他迁怒果儿,朝内侍们呵斥了一声,诸儿回过头来挑眉看我。
我忙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谄笑,“我在这总要住些日子,那些东西我都用惯了。”
诸儿慢慢放下两道剑眉,眯起狭长的凤眼,深长地叹了口气。他每次想教训我都是这个样子,我只需稍稍卖个乖,他就舍不得,只能靠叹气来排遣。
诸儿越来越受父亲的器重,什么事都要带着他。他是齐国的世子,未来的国君,日后要干父之蛊,开国承家。除了父亲之外,他就是这个宫里最属人耳目的人了。一个世子成天和胞妹同吃同住,厮混在一块儿,传出去总是不太像话。我是散漫惯了,可以不顾忌别人的啧啧之言,可诸儿是我最敬爱的大哥,若害他受人弄舌,心里倒愧疚起来。
“嗯……是我没想周到,明天我再叫人搬回去就是了。”我摇着他的手,“你别再生我的气了。”
“别搬了,来来回回的,你还要闹多大动静出来?”他说得很不耐烦,我知道他还负着气。等内侍把东西归整干净,诸儿就吩咐传膳进来。
我因为做错了事,心里不好过,低着头坐在案前,摆弄裙裾上的皱褶。侍女们布好菜,果儿在我的碗里夹了好多东西,我也不吃,拿筷子在碗里杵,捣得稀烂。
诸儿看了我一眼,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碗筷,把我抱到他腿上:“还在生气?个子不大,脾气还不小。”
我扁扁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只好努力睁大眼睛,不想让它们掉出来,“我哪有生气,我是怕你生我的气。”
“你什么时候见我生过你的气了?你在我这里,就要乖乖吃饭,不然也别等到半夏出嫁,我现在就赶你走。”诸儿的语气已有和缓,伸手抹了把我脸上的泪珠子,夹了口菜给我。
我接下那口菜,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颈窝。诸儿身上的味道安祥骀荡,让人不知不觉地想要接近。“我……我自然听你的话。” 我抽抽嗒嗒地说着,顺便把眼泪鼻涕全数回报给他。
“厄……”整个人被诸儿拎出老远,见他皱着鼻子掳了把湿漉漉的脖子,我终于破涕而笑。他接过果儿手里的碗筷喂我,他肯哄我,我立刻又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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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个月,只要诸儿在栖梧宫里,我就和他形影不离。空闲下来的时候,我就缠着他教我下棋投壶。我一直想学御射,若不是外面天寒,我就央他教我了。他夜里看书,我也不依不饶地赖在他身上,和他一起读。十冬腊月,我畏寒得紧,不管屋子里生了多少火盆,依然手脚冰凉。诸儿常把我抱在身上,用他的狐皮大氅裹着我,我就把手揣进他怀里,用他的体温熨贴着。一面受着诸儿的呵护,一面做个寻章摘句的书蠹,我便引为我的人生乐事了。
这岁暮季节虽然令人讨厌,但这几个月里有诸儿相伴,我倒希望春天永远也不要来了。
第6章 夭桃
三月初三如期而至。
暖风细雨,触手生春,一夕之间,便是莺歌燕舞,柳绿花红。天气逐渐回暖,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已无需借助诸儿的体温。但还是仰赖他春风拂面的气息,上瘾似的,片刻不能离开。
今天是我的生辰,也是半夏在家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再过几天,她就要去卫国和世子姬急成嘉礼了。
我的一生经历的离别太多,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我让果儿去疾医那里讨了些白芷,又去园子里采了些初放的桃花,浸了五坛子桃花白芷酒,埋在母亲堂前的五株桃下。这方子是卷医书上抄来的,外敷内服,养颜驻色。我年纪尚小,还用不着它,只是诸儿爱喝。他说这酒喝了齿颊生香,嘴里像含了朵桃花似的。我偷喝过一回,开盖的时候确有花香袭人,但吃起来并没有他说得那般美味,倒是辣得够呛,也断了我日后喝酒的念头。
别处的桃树都开花了,就这五株桃任性,每年都迟放。我拿着犁头在每棵树下刨出一个坑来,分别埋上一坛封好的酒。什么事都有人代劳,就这件事我非得亲历亲为,已经作下了习惯。
忙了大半晌,回去的时候路过园子,半夏正领着芙蓉在河畔流杯祈福。
近来我很少去半夏那里滋事,有时候路过她的宫,才抬脚要进去,又不知道进去以后要说些什么,便作罢了。想来已经很久没见着她了,日后也不见得有再见的机会,离别在即,反倒念起她的好来。
半夏求得很虔诚,她心里想要什么,不必说出来我也知道。我向来不屑她所求所想的,但她若觉得好,那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吧。
我走近她,从芙蓉的托盘里捻起一只玉觞,里面盛着一些醴酒,撒了三两瓣桃花。沿着河岸已有不少流杯祈福的女眷宫娥,水里浮满了各色盛花盛酒的杯子,密如天上的繁星。女儿节年年如是,也不知其中几个是心想事成的。每每见到这番景象,都让我想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话来。
我学着她们的样子将流杯托放进水里,合十双手,静默祷祝。样子虽学得好,可心同止水,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求,只眼巴巴看着盛酒的玉杯随波逐流,漂到我目不能及的地方,化为乌有。我估摸着它的去处,许是顺着这汪春水漂到宫墙外头去了,那倒是个极好的去处。
半夏见我求了半天,好奇问道:“妹妹求的什么?这么出神。”
我笑道:“民有谚:三月三,生轩辕。今天是个求嗣的好日子,姐姐就要出嫁,自然是为姐姐求的。姐姐嫁的世子,日后定成国君;姐姐生的孩子,日后也会成为国君。”
这些话倒不是我平白想出来的。
前一阵子和小白溜出宫去玩耍,见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我见他可怜便给了他几个钱。他说自己是个占卦的相士,既收了我的钱便要为我卜上一卦。我哂笑,“你既算得准,就该算算你自己,又何以落魄至此?”
他嘿嘿笑了两声,堆了一脸褶子,道:“这些都是命里定下的,我虽能窥得一二,却无力回天。人啊,就只能顺命而为。你家祖先就很懂这个道理,发迹的时候不到,再怎样殚精竭力也是没有用的,不如找处好风好水,安心垂钓,钓到鸡皮鹤发,自有负命者上钩。”
“先生倒连我家祖先都算出来了。但,你既无法改变,我也不想知道。”我想拉着小白走,他却不肯走了。
小白就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先生既算得准,知道也无妨嘛。”
那老头又是嘿嘿两声,褶子里都要挤出油来了。他席地摆了卦摊,撒了一把蓍草组成个卦象,道:“你们兄弟四人,姊妹两人,可是?”
我用袖子掩着鼻,遮住些他身上的酸臭,退了几步,不耐道:“你既知道我们是谁,这还用你算,天下人都知道了。”
“莫急嘛,我还没有说完呢。照这卦象,你们兄弟四人同命,姊妹二人同命。”
“如何同命法?”小白兴趣盎然。
“一枝半夏,一朵舜华,共生共荣,你们姊妹二人都是极显赫的命呢。父亲是一国之君,兄弟是一国之君,丈夫是一国之君,儿子是一国之君……”算卦的说得摇头晃脑、抑扬顿挫。
说到得意处,却被我打断:“我们与邻国世子早有婚约,尽人皆知,这卦换谁都会算。”
“可你们谁也嫁不成。”算卦的抬脸看我,露出狡黠的笑。
我只当他故意气我,拉着小白欲走。小白却愈发兴致,蹲在地上不肯走,追问道:“那兄弟们的命呢?”
那相士笑得越发吊诡,凑近小白嘀咕了一句:“你们统统,不得好死!”
虽是耳语,也被我听见了。小白似乎还在回味他的话,已被我拉得老远,我忿然道:“这疯子的话你也信?”
我虽不信那相士所言,但半夏若是此命,对她也算好事。
半夏听了我的话,两颊微酡,含笑应道:“此番远嫁,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妹妹。妹妹今日生辰,你央我出嫁时候绣的桃花,我就提前送你吧。”
当日我也是信口说说,没料想到她当真了。我随半夏回了她的宫,芙蓉和果儿展了一大幅绢帛在我面前。帛上一株桃花开得轰轰烈烈,树下站着一个窈窕佳人。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粉面露春色,顾盼生光彩。那美人和我有几分肖像,却要年长几岁,想那正是我出嫁的年纪。
绢帛上绣了几个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对出嫁女子最美好的祝愿。
我抚着细细密密的针角,这幅桃花美人图,定是费了不少功夫。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倒是像我要出嫁了,我却没什么好的回礼送给姐姐。”我谢过半夏,接过绣品,吩咐果儿收妥。
回宫的时候,看见郑使送来几箱贺礼,我接过礼单略略扫了一眼,无非是些珍珠玛瑙,绢帛玉器,末尾署了姬忽的名字。未等我开盖细看,就有人送来宴客的帖子,我随手指了个箱子,上面绘了五男二女的七子图样,吩咐内侍送到半夏那里去。
父亲为我的生辰办了个家宴,和其他钟鸣鼎食的宴会也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乘兴而至,尽兴而归,我也得了不少馈赠。杨夫人热心操办,又得了父亲的赏赐。
想来,那已经是最后一个全家人聚在一起的宴会了,只是当时我并不专注于那场宴会。当幸福近在眼前、又唾手可得,往往就被视为理所应当。
等宴散了,我急急找到诸儿,一手抱着他送我的玉枕,一手拉着他,问道:“你送我的礼呢?”
那枕头是整块上好的白玉透雕而成,雕的是灼灼夭桃的图样,枕头中间可放凝神的草药,香味会从玉石的镂空里弥散出来。八只角上都有黄金镶边,样式不算繁复,却古朴脱俗。是诸儿方才宴会上送我的礼物。
他指着我的枕头笑道:“不就在你手里拿着吗?”
我也笑,“诸儿送我的不会只是这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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