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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再加五十六根呢?”
    雪雾深处忽然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无数根短矢咻咻射过,刺客们背面受击哀嚎着倒下。雪雾中的那个男人在飞矢的掩护下踩着废墟燕子一般掠过刺客的头顶,落在夏侯潋身边。沈玦拉着牵机丝,狠然一笑:“现在总够了吧。”
    “少爷!”夏侯潋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余光瞥见他被鲜血浸染的左袖,“你手怎么了!”
    “闭嘴!”沈玦剜了他一眼,道,“我算看透你们兄弟了,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阴人!一个负心贼,一个伪君子,果真是好兄弟!”
    夏侯潋无奈。
    持厌愣愣地问道:“你是来阉弟弟的吗?”
    沈玦怔了一下,继而冷笑,“你不说我还忘了……”
    夏侯潋崩溃地大喊:“办正事啊二位大哥!”
    三人迅速交叉换位,丝网在看不见的缝隙中扭结,惊天巨网刹那间成型。刺客们仰起头,仿佛看见风雪也被杀人丝斩断,雾气渐渐消散,他们是丝网牢笼中的困兽。
    夏侯潋舔了舔牙齿,抬起双眸,分明的血色在他眼中慢慢浮现。
    “牵丝百网阵,收!”
    三人一同收紧十指,天罗地网在顷刻间收缩成结,刺客的身体霎时间被绞杀,鲜血在空中绽放成花。血淅淅沥沥淋在冰面,浸染下渗,整块冰面被染得鲜红,池塘成为血色寒塘。
    百里鸢面无表情地望着底下的情形,雪花在她眼前纷纷扬扬的下落。她听着刺客们的尖叫哀嚎,茫然地望向远方。恍惚中她似乎听见阿雏姐姐的声音,顺着飘荡的天风迢遥而来,好像走过了千里万里的山山水水。
    “阿鸢——”
    是错觉吧,她想,阿雏姐姐那么讨厌她,像厌恶一个仇人。
    第132章 征夫不归
    惨叫声渐渐停息,池塘中堆成了尸山血海,他们三人被尸堆包围。番子们从回廊中走出,踏着刺客残破的尸体和鲜血缓步向前。这是人间最惨烈的地狱,但百里鸢无动于衷,她的面孔仿佛被冰雪凝冻,目光漠然如视无物。
    夏侯潋刚松一口气,百里鸢的身后忽然冒出更多的黑影,一张张没有表情的白瓷面孔从雪雾中显现,他们手中的长刀凝着薄薄的冰霜,犹如霜雪之刃。夏侯潋三人和番子一同举着刀慢慢后退,他们的对面,废墟中鬼影一般的刺客架起弓弩,凝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三人的眉心。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夏侯潋咬牙道。
    “因为这从一开始就是个死局。”沈玦冷笑,“所有的刺客都在这里了吧,这是请君入瓮,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少爷,有法子没有?”夏侯潋问。
    “有一起死的法子。”沈玦没好气地说。
    刺客越来越多,颓圮的门墙后面、枯死的花藤背后、塌了一半的月洞边上……刺客沉默地注视夏侯潋三人,像盯着尸肉的秃鹫,等待着猎物的最后一息。
    “哥哥,”百里鸢在静寂中出声,“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
    持厌静静看着她,没有动弹。
    “为什么?”百里鸢望着他,“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我要完成住持的心愿。”持厌说。
    “那我的心愿呢?”
    持厌沉默了。
    百里鸢忽然笑起来,“真可惜啊,持厌哥哥,你爱那么多人,唯独不爱我。”她的笑容分明透着哀伤,却一寸寸变得狰狞,“好,持厌,你听着,雪山杀场是我百里鸢精心为你们布置的杀场,即便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抵挡千军万马,也绝对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持厌,等你死后我要把你冻在雪巅,我们将永远做伴,死也不会分开。夏侯潋,我要将你的尸身带到南海挫骨扬灰,你和你的哥哥永远不能见面!”
    “你疯了,百里鸢,”夏侯潋道,“你的报复毫无意义。”
    “是么?”百里鸢的嘴角藏着讽刺,“夏侯潋,我还没有说完,你知道我对沈玦的处置是什么么?沈玦,我不会杀你,你会活下去,和我一样,一个人活下去!”
    夏侯潋蓦然一震。
    他转过眼看沈玦,那个男人立在他身边,侧脸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模样,没什么表情。雪花落在他的眉间眼上,像蒙上了一层哀霜,他整个人是冰雪凝成的,连眸光也被冻住。
    “看我做什么?”沈玦睨了他一眼,转过头。
    “少爷……”夏侯潋喃喃。
    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苦楚,如同干涸的田地,皱皱巴巴。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么?”沈玦垂眸拂了拂静铁上的雪花,“对我来说,最大的惩罚不是死,不是挫骨扬灰,是你死了,我活着。”
    “你的手臂是你自己划的?”夏侯潋问,“为了解麻药?”
    “嗯。”
    “……”
    夏侯潋望着满世界的雪白废墟,血色池塘也被白雪重新覆盖,死去刺客的断肢残骸结上苍白的雪霜,无神的眸子里映着辽远的穹隆。飘扬的雪花中他闻见人血的味道,在他残酷又短暂的岁月中,这腥甜味追随他到如今。
    “少爷……”夏侯潋扯了扯嘴角,“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和我们不一样啊,我们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埋骨荒野也没什么。可你不同,你就算死也要躺进金漆玉裹的大棺材,吃供奉受祭拜,热热闹闹的,怎么能和我们一样,死在无名之地,做无名之鬼?”
    沈玦静默着。
    夏侯潋哀伤地道:“我欠你的已经太多,没有伽蓝你是人人称颂的青天大老爷谢惊澜,没有夏侯潋你是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沈玦。少爷,我欠你这么多,你让我怎么还?”
    “不用还。”沈玦道。
    他扭过头,目光穿越纷飞的雪花落进夏侯潋的眼眸,“不用还。阿潋,不管是谢惊澜还是沈玦,有你的人生,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雪声簌簌,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的辽远广大,仿佛千军万马一般钻入夏侯潋的心里。
    “你们说完你们的遗言了吗?”百里鸢从横梁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说完了就去死吧。”
    “百里鸢!”
    夏侯潋遥遥望着她,将步生莲横于胸前。持厌和沈玦站在夏侯潋身后,他们隔着纷纷雪幕与百里鸢对视,目光犹如霜雪交凝。
    “你的报复的确让人害怕。”夏侯潋盯着百里鸢,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不管是埋骨荒雪还是孤步独涉,我们的魂灵、伙伴,至亲挚爱,也必将在大雪纷飞之日重新归来。百里鸢,这是七叶伽蓝无数埋骨荒雪先辈的诅咒,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誓言。”
    雪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仿佛是哀魂的呼啸。刺客们沉默地凝望他们,冰冷的雪意凝上指尖,弩箭的寒光在雪雾中轻轻颤抖。
    百里鸢漠然望着他们,嘴角的讽刺慢慢变深,仿佛不屑一顾。
    废墟深处忽然响起一个刺客的声音,“夏侯潋,这就是你明知必死也要前来的理由么?”一个男人从雪雾中走出来,摘下白瓷面具,露出夏侯潋熟悉的面孔。
    是书情。
    “我有的时候真的看不懂你,你明明已经逍遥自在,为什么又要回来送死?”书情扯了扯嘴角,悲哀地微笑,“因为你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久了是么,干脆死了,一了百了。”
    “因为这是很多人的心愿,也是我自己的心愿。”夏侯潋低下头看自己的掌心,道,“书情,之前在沈府你说我拿到了七月半的解药叛逃伽蓝。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解药。我和持厌从一开始就是两把刀,为毁灭伽蓝而锻,住持喂我们吃的药能让我们暂时摆脱七月半,却也会让我们的身体万劫不复。”
    书情愣了一下,抬起眼,怔怔地望着他,又望向持厌。他知道,持厌不会撒谎。
    持厌轻轻地点头。
    有刺客问:“你们不是弑心的亲儿子么?”
    “是啊,他大概是觉得父债子偿吧,他当年没有完成的事,就交给我们来完成。”夏侯潋低头看着步生莲,无所谓地笑了笑,“投生成他的儿子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惨的事情吧。”他望向书情,“其实从一开始就没什么选择不是吗?一面是苟延残喘,一面是魂归故里,非此即彼。书情,当初没有来得及带你一起反叛,那么现在我问你,你的选择是什么?”
    凄冷的哀风在废墟上空盘旋,书情垂着头,拿着面具的手在颤抖。八十一鞭、七月半、极乐果……所有的苦痛都化为生铁一般沉重的悲哀,压在他的肩头。所有刺客静默着注视他,似乎在一同等待着他的回答。
    百里鸢冷笑着道:“紧那罗,你要背叛我么?”
    “是,我要背叛你。”书情低声道。他奋力一摔,白瓷面具砸在地上,冰碎一般的清脆响声打破寂静,瓷片四分五裂。那响声在废墟上空回荡,所有人凝视着面具碎片,不发一言。
    书情走到夏侯潋身边,递给他一封信,“这是十七哥的遗书。那天我回去本来是想偷偷救十七哥出来,但是……没想到段九已经对十七哥下手了。”
    夏侯潋沉默地接过唐十七的遗书,手微微地发颤。
    “我……”书情哽咽了一下,眼泪慢慢地淌下来,“师哥,不管你原不原谅我,谢谢你,这一次……”他望着夏侯潋的眼睛,“不要再留我一个人在伽蓝了。”
    夏侯潋静静看了他半晌,伸出拳捶了捶他的肩头。
    “好兄弟。”
    夏侯潋举起步生莲,望着远处的刺客,大吼道:“你们呢?诸位,你们所求的无上极乐是百里鸢的谎言,你们是百里家的伥鬼,被百里一族吃掉,沦为百里家的奴役和傀儡,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无上极乐么?不,这不是无上极乐,这是永不解脱的无尽之苦!”
    “现在,告诉我,你们是选择当百里鸢的行尸走肉,还是……”夏侯潋一字一句地说道,沾满血的脸庞上,他的双眸锐利如刀,“与我一同,往生极乐,同归不朽!”
    寂静。
    天地间只剩下簌簌雪声,仿佛是哀魂的窃窃私语。
    有一个刺客踏雪而出,步到夏侯潋的身后,将面具砸在雪地里,冰冷的瓷面四分五裂。
    “阿修罗众,天蛛切,叛逃!”
    紧接着,另一个刺客缓步走出,砸碎面具。然而是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刺客向夏侯潋的身后集结,遥遥望去,仿佛是细密的黑色潮水蔓过白雪,涌入夏侯潋的身后。
    “迦楼罗众,江恨愁,叛逃!”
    “乾达婆众,苦叶刀,叛逃!”
    “紧那罗众,龙雀,叛逃!”
    冰雪之下似乎有刻骨的杀机在沉眠中复苏,那是来自久远亘古的杀意。刺客们露出了脸庞,有的坚毅有的稚嫩,有的黧黑有的苍白,有的英俊有的平庸。此刻他们的脸上都有虎狼一般的决绝,因为他们已经放弃了性命,自愿走向不可知的毁灭。
    一时间,夏侯潋的身后已经集结了将近一半的刺客。黑压压的人潮站在池塘边上,与百里鸢这一方的刺客遥遥对峙。刻骨的杀意在雪风中蔓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场恶战竟成了恶鬼和恶鬼的厮杀,妖魔和妖魔的决斗。
    夏侯潋心底有压抑不住的汹涌,杀性在他的血脉中奔涌如潮,他缓缓握紧步生莲,刀柄的花纹将他的手掌摩擦得滚烫。
    “夏侯潋,”沈玦扶上他的肩头,“保持冷静,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是刺客的首领。”
    持厌低声提醒,“你是新的住持。”
    夏侯潋怔了怔,恍惚中他仿佛见到落叶纷纷中弑心苍老的脸庞。
    原来他终于还是走上了这条路,如同是宿命的必然。
    夏侯潋抬起双眸,钢铁般坚冷的杀意在刹那间迸现。
    “伽蓝先灵,护我前行,往生极乐,同归不朽。”夏侯潋嘶声大吼,“诸君,与我同归!”
    刺客们一同拔刀,刀光迸溅纷纷如雪。
    “同归!”
    “同归!”
    “同归!”
    声如狂潮,席卷大雪。
    百里鸢立在苍白废墟中,对夏侯潋他们直直伸出了食指,犹如地狱阎罗森严的审判。
    “很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如你们所愿。”百里鸢狰狞地笑道,“所有人,悉听我令,给我——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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