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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买了瓶矿泉水,但心里是很想喝温开水的,一边吞药片一边掉眼泪,他还灌了一肚子冷风撑得边走边噎。先前怕有人从洞里钻进去偷东西,他把值钱东西都带在身上,其实也就是那个装钞票的牛皮纸信封和一个栓了钥匙的怀表,就这么带着全部家当,走到了车站。
    泪眼模糊地照着站牌看了一会儿,方向是红色,字是松绿,北京的地名都奇形怪状,有些不认识的字,但李白认识那四个字,北大东门,看准线路,他爬上那辆朝北的公车。
    要想找到杨剪,李白唯一知道的就是物理楼和学五食堂。他觉得前者更可靠一些,在棉袄领子里埋着脸,小跑着找过去,却发觉门口守着保安,还拉着“禁考试作弊,树严谨学风”的横幅。
    是在期末考试吗?这大楼连带着整片校园都静得出奇,李白知道自己这回混不进去了,他站在保安看不见的一个小路口,等了半个多小时,五点出头,天色已经落得十分昏沉,耳边响起动静时脑袋也不太清醒了,反应了十多秒,李白才想明白那轰隆隆的声音是学生们聊着天在下楼。
    顺着声音找,人流正在漫延,马上要把他吞进去,李白想着其中找到杨剪,好巧不巧,他一打眼就看见,走在最前面、穿着长风衣、左右都挽了朋友的是那位胡倩。
    胡倩显然也看见了他,拍拍旁边的女伴,还往他身上指,一定是在议论什么。
    李白退了两步,突然之间,他完全没了当初杨剪站在身后时对峙的能耐,也不再想走到那汹涌人堆里去了,马路牙边上是冬青树围成的墙,他靠上去,接着退,然后,屈腿蹲了下去。
    李白坐在了冬青树里。
    他以前也喜欢这么干,坐在树里只露出身体的一小部分,他觉得安全,但那是在南京,某些鲜有人踏足的公园角落,他拿了工资可以休息一会儿的时候。现在是在陌生的大学校园,教学楼不断冒出的人潮旁。那些人嗡嗡嘤嘤地在说什么李白也听不懂,自己跑到这儿来到底要干什么,他也产生了疑惑。
    事实上,有时候李白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为,越明白怪异,他就越拦不住,这也让他经常苦恼。他只是有种预感——自己要是再乱动,注定又要给杨剪丢人了,于是退得更深,抱起胳膊发呆,脸埋在膝头,不敢再往外钻,也不想被过路人看见。
    这还是可以做到的,李白很瘦,身子骨也软,钻在各种犄角旮旯躲起来也很熟练,在两棵树的缝隙间他可以退到最后,脚也不露出去。
    渐渐地,李白平静下来。他闻到潮湿的泥土味,叶片上的灰尘被他的鼻息打湿,裤子下的旧雪融化了,他好像完全成了这道缝隙的一部分,没人能强迫他,把他拽走。他也能看清一些外面的情况,人声已经清净不少,不再是那种逼人的密集,可能再过一会儿,他就能自己出去了。
    却见有几重黑影靠近,是有人站在了冬青树墙前。
    李白的呼吸又被吊了起来,第一反应,他觉得这是来找自己寻仇的胡倩,带着她那群五彩斑斓的朋友,要用比狐狸精更难听的话来骂他,挡在面前的树杈被拨开时,李白觉得自己就是只被扒了壳的河蚌,他的牙尖在嘴唇上咬出血腥味。
    “你在这儿啊。”听到的却是熟悉的声音。
    杨剪弓腰站在树前,双臂打开,和树的怀抱一样,就像把他拢在其中。
    杨剪找到了他,他刚才连“快找到我吧”都不敢想。
    李白头脑空了一下,看见杨剪身后,枯枝间的天空还是灰灰的,喜鹊叫得很凶,路灯亮起了几盏,还是有不少学生在灯下的路上走过。
    杨剪也回头看了看,李白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个男生,穿了一身的黑,脸很白,高高瘦瘦的个子,五官被手机屏的荧光照得朦朦胧胧,却很秀气。
    “你先走吧,老赵该等急了,晚上同学聚会我就不去了,高中那帮人也挺烦,过两天我找你俩单独聚。”杨剪对他说。
    “拜拜。”那人点了点头,按着手机走了,根本没对这里的异常表现出多大的好奇。
    莫名地,李白松了口气。接着只见杨剪蹲低身子,仍把枝叶拨向两边,就这么旁若无人地面对着他,看着他。杨剪的脸消肿了,眉骨上的瘀痕也痊愈,晦暗的天光和灯影中,他的脸很明亮。
    开口沉默了一下,他才皱眉道:“你抽什么风?”
    李白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啪嗒。不知从几岁起,有一个空杯子,玻璃的,透过它的世界看起来有点变形。李白只要闭眼就能看见它。他的世界好像也一直摸不出什么形状。但是啪嗒,啪嗒啪嗒,就在刚才,掉进去几滴水。
    水很清澈。
    杯子不是空的了。
    第5章 十块钱一次
    李白被杨剪扽着手腕从冬青树丛里拽了出来,摁在马路牙子上坐着。他“哎”了一声,屁股正疼,就见杨剪把背包往地上一搁,也在他身侧盘腿坐下。
    “我也不知道我抽什么风。”李白垂睫,看着杨剪撑在一颗枯草上的手。
    杨剪“嗯”了一声,不再问,也不转脸,默默看着前方步道上路过的一拨又一拨同学,那种神游天外的模样还挺惬意。人渐渐稀少了,有认识的朝他扬下巴,“嘛呢!”
    “我弟弟。”杨剪答非所问,拍了拍李白后背,冲那男生乐。
    “你好,”男生朝李白点了点头,又道,“时间抓紧着点,明天就清宿舍了。”说罢他圈紧围巾,中气十足道:“我先走了!”
    杨剪照旧不紧不慢地朝他挥手。
    “我们班长。”他解释道。
    “你们今天考最后一门吗?”李白问。
    “是啊。”
    “你怎么找到我的?”李白又问,余光谨慎地瞥向杨剪的侧脸。
    “胡倩找我说的。”
    他回答得相当坦然,而李白差点就眼前一黑。自己方才的行径是被怎么描述的……无论怎么描述,不需要任何添油加醋,就已经足够诡异了。那不然怎样?他恨不得把自己缩成树下的土块,杨剪怎么可能注意到他。某种程度上他还得感谢那姑娘,没让他白来这么一趟,等没人了再自己灰溜溜地钻出去,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漏风的房子。
    而现在,杨剪就坐在这儿,吹着冷风,跟他一样跟展品似的被过路人侧目参观——
    李白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
    “那个,我没找到工作,都说我年龄太小了,前几天出租屋顶塌下来一块,雪把我东西都泡了,找不到维修队,这两天也不知道要干嘛。”说着,李白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正在诉苦。他不想这样,可他来找杨剪到底是因为什么?仅仅是边走边哭时产生的一个无理由的念头。
    “也没什么,”他又道,“我没事就喜欢往乱七八糟的地方钻,跟个鸵鸟似的,就是有这个毛病,结果被你同学看见了对不——”
    “你觉得丢人?”杨剪打断他,也终于转过脸,看向他。
    李白下意识挪远了点,“什么?”
    “这么蹲在路边让人贴在你脸前走过去,动不动好奇地看你,丢人吗?”
    “嗯,”李白老实道,“丢死人了。”
    “你死了么?”
    “是给你丢人!”
    “哦,那我死了。”杨剪一本正经道。
    李白有点跟不上趟,心里一急,人也跳了起来,他站在杨剪面前攥着两个袖口,低下头看着杨剪的眼睛,大声道:“都要过年了你别乱说,咱们走吧!”
    “站不起来,劳烦您拉我一把。”杨剪伸出左手,掂了掂手腕,已经开始落实自己作为死人的设定,等李白握过他的手腕,又隔着层厚厚的羽绒扶在他大臂上,拼了命地要抱着他把他从地面上拔起来,他就笑了,好像把人逗得不知所措是多么好玩的事情。捞起书包,他挨在李白身后走,还要把重心靠在人家肩膀后面。
    “你别压我,会长不高的。”李白加快步伐。
    “你不该背我吗?”杨剪提溜着领子把逃跑的人拉回来,“我死了啊。”
    李白不再反抗,还真撑住膝盖半蹲下去,回头瞪着他:“……上来吧,但你得承认自己活蹦乱跳的。”
    可杨剪只是把书包挂在了他的肩上,凭那重量,李白猜测里面最多只有一本书。
    “那不就得了,”杨剪不再东倒西歪,插上口袋领他绕过一个路口,拐到一条小道上,“干点怪事又怎么了,一不会丢钱二不会丢命,别人没干过的你就不敢?没想到你脸皮这么薄。”
    李白想了想,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但他竟然觉得好受了不少,杨剪说的没错,杨剪根本就不当回事,他也没什么好怕的。重新琢磨方才种种,他不再才想了个开头就觉得喘不上气。
    在这偌大校园里绕了十多分钟,两人来到一栋灰色的六层板楼下,是杨剪的宿舍。他把李白带了上去,寝室在三楼,最靠近楼梯口的那间,门敞开着,两个室友正在里面收拾行李,地上摊开几个箱子,占满了过道。李白小心地跨过它们,跟踩梅花桩似的,站在最靠阳台的那个下铺跟前。
    “你的床?”他看着那坨层次丰富的被子。
    “是。”杨剪从床下拉出一个巨型黑行李箱,嘎吱嘎吱地拉开。他的行李构成十分单一,空间被衣服占了一半,写字台上几堆书本抱过来,就把另一半占满。之后,杨剪看着床上形状扭曲的那白花花一大团,开始发愁。
    李白问:“要带走吗?”
    杨剪看他鼻涕都要流出来了,给他递了卷手纸,“不想跑两趟了。”
    李白擦鼻子只用了一节,他把用过的纸揣回自己口袋,抱起那团被子抖开,“能塞进去。”他说道,把被子对折两次,又颇为耐心地整理起箱子里乱堆的东西,当他把最后一沓画着复杂受力分析的稿纸在一条叠好的牛仔裤上压平,箱中堆积的物平面已经低了好几寸,就算放下那条厚棉被也能拉上拉链了。
    “怎么样?”他扶着后腰朝杨剪眨眼,得意扬扬。
    杨剪给他鼓了几声掌,接着就跑阳台上不知道捣鼓什么去了,李白刚想跟过去,就听身后有人叫,是杨剪对床的那个室友,居然还管他叫“同学”,说自己塞不动了,问他能不能也帮自己收拾一下。
    “行吧我试试,”李白看看那堆狼藉,又看了看身后蒙雾的窗,天已经黑了,杨剪的影子透不进来,“十块钱一次。”
    那位戴眼镜的板寸男一愣,又好气又好笑似的冲李白摇头摆手,而李白只是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两眼,原地蹲下,用袖子擦擦杨剪箱子上的灰尘,又试着去挪,只能推拉,提是提不动的。这时身前有了动静,是杨剪从阳台上回来,手里还拎了一个和行李箱差不多大小的鸟笼。
    笼子里是只猫头鹰,灰色掺黑的羽毛,铜币似的黄眼睛,锋利的爪钩紧包横栏,身形倒是娇小,脑袋还不比人的拳头大。
    “上个月捡的,摔在空调外机上,”杨剪说道,“翅膀伤还没好。”
    “它好漂亮。”李白看得入迷,先前他只在科普画报上看过这种动物,总觉得冷森森的,很狡猾,没想到实物这么圆润,脸像小猫一样。
    “拿着吧。”杨剪嘴角挂起点笑,把笼子交给李白拎,左手提上那只塞满石头似的箱子,穿过地上杂物摆出的迷魂阵。据他所说自家租的房子离学校不远,两人一鸟从西南门出去,绕过畅春园,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到了一片老式家属区墙外。
    那只猫头鹰不停地扑腾,笼子也被风吹得飘摇,李白干脆托着笼底把它抱在怀里,有点看不见前路,杨剪挡了他一下,他才没被入口的阶梯绊倒。
    他们在停车棚边上的小超市里买了点吃的。李白在摆得紧凑的货架间挤来挤去,挑了一只冷冻三黄鸡,一包干香菇,剩到最后的两个土豆和一只青椒,上次在北大食堂蹭了顿饭,这次他准备请回来,杨剪则拿了一瓶燕京纯生,一瓶百事可乐。
    结账结了三十二块九毛钱,李白正在自己的钱包里掏钢镚,却见杨剪忽然把他放在柜台上的三张十块抽出一张,换了张自己的。
    “啊?”李白把九个硬币塞给老板。
    “十块钱一次。”杨剪拎着肉菜走人了。
    杨家住在顶层,要爬九层楼,一大堆东西两人运了两趟。门口没有贴春联,也没有福字,房子就是简单的两室一厅,乍一看不怎么宽敞,最好看的是客厅的地砖,青红白三色的碎块组成,似乎更适合放在公园里,照上阳光,应该会像条流沙斑斓的河。
    杨剪站在河流上,额头起了层细汗,回头对李白说,欢迎。
    李白本以为杨遇秋会在家,一句“姐姐好”都挂在嘴边了,却没有碰上。门口一双拖鞋都没摆,不是常有人住的样子,屋里的东西倒摆得很有生活气息,换句话说,就是很乱。李白又开始盘算如果把这些都收拾利落的话,能不能换来在这儿借住几天。杨剪安顿好猫头鹰,去自己卧室收拾东西的当儿,他也不好一直盯着人家,就在屋里逛了一圈,客厅里摆了张餐桌,靠着电视显得很挤,边上一扇门虚掩着,李白推断,那应该是原本餐厅的位置。
    他还闻到一股怪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就从那门缝中传出。大着胆子,他把门推开,却愣在门口迈不出步子往里进,只见这屋里暗极了,拉着落地的窗帘,顶上也没装灯,只点了两支大红的香烛。香烛后是个神龛,供奉了水果和白酒,也有跪垫摆在地板上,但神龛黑黢黢的,看不清其中神像。
    墙上还有些挂画,烛火明明暗暗地照,李白心里毛毛的,隐约辨出来,那些画面上的也是神啊怪啊一类的东西,除此之外,这屋里再无其他。
    “我姐弄的,”杨剪突然出现在身后,拉李白后退,又把房门关上,“不用管。”
    “是观音吗?财神?”李白觉得邪门。
    杨剪却不回答,陷进沙发,打开电视开始不停地换台。李白也不敢再追问,钻进厨房忙活去了。不过,这只能算个小小的插曲,还是很自然地,他们凑在一起吃了顿晚饭。李白头一次用高压锅,他泡了香菇炖了鸡,后来杨剪教他用筷子把限压阀撬起来放气,一开锅盖,他看见不消半小时就能炖出的黄澄澄的汤,暗暗把买高压锅这一条列进了准备在找到工作后开始实施的愿望清单。
    还炒了青椒土豆丝,煎了荷包蛋。盛米饭的时候,杨剪突然出现,把池子里的锅刷干净端上灶,说要露一手。
    李白表示想要围观,被杨剪赶了出去,待在餐桌边就忍不住想偷吃,最终他挖了一口米饭吞下,心虚般坐回了沙发上、杨剪方才待的那块凹陷,看了会儿中央二台播报的宏观经济政策。
    基本看不懂。杨剪一学物理的看这个干嘛?又能懂吗?李白胡思乱想着,眼皮有点沉,什么税不税的飘在耳边,他倒是真要睡了。
    杨剪端着个白瓷盆,再次突然出现,赶走了李白的瞌睡虫。鼻间闻到一股好浓的辛辣味,李白兴冲冲跑过去一瞧,却见一盆褐色液体,还在冒泡。
    姜汁可乐。
    “你感冒了吧,嗓子哑得跟被人剌了似的,”杨剪又从电视柜里翻出一盒胶囊,“把这药带回去睡前再喝,明天差不多就好了。”
    带回去?也就是说我不能留宿咯?李白有点萎靡。
    但我生病被发现了,他又想,心里蓦地又变得美滋滋的了。
    “其实我在发烧。”他弯腰闻那汤水,又抬起脑袋看杨剪,一脸的可怜。
    “是吗?”杨剪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你是不是没食欲啊,就喝点粥得了?”
    李白立刻站直:“我有!喝粥吃不饱!”
    杨剪就笑:“也有退烧药。先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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