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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友人忙说好,“谢道长这边请。”
    谢长留回来时已经是傍晚了,阿瑶一个人坐在井边玩娃娃。谢长留打了盆水,兑温了。阿瑶一见他把盆端过来,顿时明白要洗头,第一次自觉地把发带解开了,一歪头,枕着谢长留的腿,乖乖让谢长留帮她洗头发。
    “爹,吴城真好,我们可以把清水观搬到吴城来吗?”
    “为什么觉得吴城好?”
    阿瑶抓着手里的娃娃,“这里比山里热闹,满大街都是人,阿宁姐说,过节的时候还有庙会,庙会上有舞龙舞狮子,还有表演变脸的,”她忽然仰头,“爹,你会变脸吗?阿宁姐说,就是一张花脸,然后袖子一遮,放下就变成了红脸,不停地变,特别好看。”
    谢长留想了下,“可以用道术吗?”
    “不行!”她瞪了眼谢长留,“那就没意思了。”
    谢长留眉头轻轻跳了下,“好吧。”
    “爹,你看,阿静姐送我的娃娃。”她把娃娃举了起来,“爹,他是个状元郎,会说故事,还会念诗,我让他念给你听好不?”她轻轻拨了下娃娃的手,压低嗓子故作沉吟状:“迢迢牵牛星,皎皎汉河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小孩的嗓子再怎么压仍是细细软软,她低声道:“爹,阿静姐姐说这首诗说的是牛郎和织女,他们都住在天上,和娘亲住在一起,是不是啊?”
    谢长留拿干净的布轻轻擦干她的头发,轻声道:“嗯,她们都住在银河边,每天晚上都在看着你。”
    洗完头发后,阿瑶披着半干的头发坐在树下,拿手指头戳自己有些松动的门牙。她忽然对着谢长留道:“爹,我以后要嫁个状元郎。”
    谢长留正在绞干毛巾,“那你一定要先多洗脸多洗澡多洗头。”他回过头,着重强调道:“对了,还有脚。”
    阿瑶用力地踹了脚谢长留。
    谢长留斩钉截铁,“这个真的要洗!一定要洗!”
    孟长青望着谢长留一走就开始鬼鬼祟祟地掰着脚丫偷闻味道的小姑娘,没忍住终于笑了下,谢长留在吴城住了下来,调查邪修之事。此时鬼境却忽然荡了下,小姑娘的脸模糊起来,转眼间,已经是换了个场景。
    三个月后。
    人头攒动的夜市,到处张灯结彩,有手艺人在街头吹糖人,有兔子有鸡,一大群孩子乌泱泱地围着看。
    舞龙舞狮招摇过市,喝彩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谁家小孩往人群中扔了个串鞭炮,噼里啪啦一阵响,惊起骂声一片。
    孟长青与李道玄站在街中央,孟长青还是小孩样子,一眼望去,无数的腿,他眼睛都花了,直到一双手把他捞了起来,他诧异地看着李道玄,李道玄抱着他,示意他往最热闹的地方看去。
    孟长青回头看了眼,果然,谢长留负剑站在一个卖杂物的摊子前,一身碎花红袄的阿瑶蹲在地上拿着个布娃娃玩得爱不释手,那摊主是个老人家,笑着对着她摇了下手中的拨浪鼓,“这个要不要啊?囡囡,很好听的啊。”
    咚咚咚,咚咚咚,老摊主低声用吴地方言唱道:“小将军,哈哈笑,穿花衣,戴高帽。”
    阿瑶抓着个娃娃一脸惊奇,接过了那个拨浪鼓,试着轻轻摇了下,咚咚两声响。
    谢长留付过了钱,拉着阿瑶往外走,两人走到了一个馄饨摊前,他给阿瑶点了碗馄饨,点了辣子,“逛完庙会就要回家了,先吃点东西。”
    阿瑶道:“爹,那妖邪真的被你打死了吗?”
    谢长留摸了下她的脑袋,“嗯,快吃吧。”
    “爹你真厉害!”阿瑶低头吃了起来。
    孟长青在一旁看着那狼吞虎咽地吃着馄饨的小姑娘,他看出来,阿瑶虽是修士的女儿,却天生没有仙根,一生与仙家福报无缘,想来应该是母亲是普通人的缘故,道门修士虽然可以婚配,但很少会和普通人成亲,一来是寿数殊差太大,二来生下的孩子大多如阿瑶这般毫无仙根。
    没有仙根,意味着不过是个平凡人。
    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一百年,于修道之人而言不过是蜉蝣喘息,这缘分着实浅了些。这小姑娘如今还不知道,待她垂垂老矣子孙满堂,她的父亲依旧是如今的模样,等她变为一捧黄土,她父亲仍是道门真仙。
    这一世的所谓缘分,不过是蜉蝣抓住了鲲鹏的羽翅,连借势都算不上,她在她父亲的大道上停留了一瞬,仅此而已。
    孟长青想着不免又打量了一眼谢长留,年轻的道人手里拿着女儿放下的拨浪鼓,轻轻地摇了下,似乎对这个小玩意有些爱不释手。
    阿瑶吃了一阵子,还没吃完,忽然外头来了两个人,谢长留回头看去。
    两个人对着他匆匆忙忙地行了一礼,瞧上去很焦急,“道长,出事了。”
    “别慌,慢慢说。”
    “那妖邪死后,老爷去义庄帮那些无辜死去的青壮收尸,结果刚一碰尸体,尸体的眼睛都睁开了!”那传口信的小伙说着脸色越发苍白,“尸体又活过来了!见人就咬!”
    “带路,我去看看。”谢长留回过头对着还在吃着馄饨的阿瑶道,“阿瑶,先不吃了。”
    阿瑶忙一口灌了三支馄饨,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啪一下放下了碗。
    谢长留让其中一个人领阿瑶先回去,自己跟着往义庄走。
    阿瑶跳下凳子拉住了年轻人的手,走出去一程,忽然回过头,隔着长街对着谢长留喊道:“爹!”
    谢长留回头看了眼。
    阿瑶喊道:“爹,你早点回来!我等你回来再睡!”
    谢长留微微颔首,也来不及多嘱咐一句,回过身跟着带路的那人便往前走,负剑的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汹涌人潮中。
    孟长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这辈子,见过太多人离开的背影,目送着太多人离去,许多人走了便再也没有活着回来。他对这种场景有着近乎直觉的敏锐。
    第16章
    阿瑶跟着那人回了谢长留的友人家,得知两个友伴还和乳母在街上逛,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然后走出门,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等谢长留回来。
    谢长留一直没回来,夜渐渐深起来,远处街道依旧喧闹,却不如一开始那般嘈杂了。
    阿瑶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摇着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夜深人静,一个女孩惨叫了一声,被一只手掐死丢下了马车,魂魄随即碎开,尸体砸在石头上,弹起来滚入了水沟,马车中似乎传来争执声,不一会儿,马车停下来,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
    孟长青与李道玄跟在那两人身后,孟长青扭头盯着水沟中的女孩尸体,小姑娘半张脸浮出水面,嘴唇大张,满脸的青紫狰狞,破碎的魂魄冲出身体,扑向一个遥远方向,却被风吹散在无人的巷子中,“娘!”那一声吼消失在夜里,没惊起任何的动静,老黄犬依旧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打着盹。
    这才是真实的、寻常、为人所熟知的人间,没有什么可怖的妖魔鬼怪,也没有什么一剑断江的金仙剑圣,遍地都是蝼蚁与杂草,空旷辽阔,一望无际。孟长青终于有种回归真实的感觉,玄武的修士离开人间太久了,不知道世上最多的其实是五谷杂粮、财钱算计。
    什么是人间?
    男盗女娼,贪嗔痴慢,芸芸众生炉中煮,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孟长青神色冰冷,望向前面的两个老人。这鬼境有些动荡,他原以为这是谢长留的记忆织成的鬼境,如今看来,这鬼境是许多人的记忆共同织成的。
    孟长青跟在两人身后,听见两人在说话,零零散散的有些听不清,只听见什么货,什么宣阳,什么吴女的。
    两人鬼鬼祟祟地在街上找人,忽然,其中一人的脚步顿住了,面前是一座宅子,一身红衣裳的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摇拨浪鼓,咚咚咚,咚咚咚。
    老头和老太绕过巷子,背着鼓鼓囊囊的行礼,老太太与那老头对视了一眼,两人开始步履蹒跚地朝阿瑶走过去。
    “小囡,有吃的吗?”老太太说完一句话喘了口气,“讨口吃的。”说着她双手合十,“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
    阿瑶先是一愣,随即抓了把头发,“婆婆,我、我不是住在这里的,我没有饭,我给你钱吧,你去前面的街上买馄饨吃。”
    老太太看了眼那老头一眼,老头点了下头,老太太对着阿瑶道:“小囡啊,我们不识得路,你可以带我们去吗?”
    阿瑶正在掏钱袋,闻声道:“不远的,就在那条街!”她指了下北方,“还有声音呢!”
    今夜有庙会,最热闹不过。
    “小囡啊,我们真的不识得路,你良心好,带我们去吧。”老太太哀求道,“我们好两天没吃饭了,眼花的都不识得路了,可怜可怜。”
    一旁站在阿瑶旁边的孟长青一眼便看出不对劲,这两个老人眼珠子一直转,哪里像是饿的老眼昏花的模样?可阿瑶却站起身,说:“好吧,我带你们去。”
    走到一半,那老太太作势要滑倒,阿瑶忙扶了她一把,老太太抓住了阿瑶的胳膊,“囡囡,你心地真的好啊!有福报的啊!囡囡,你是哪里人啊?”
    “我住在开阳山清水观,离这里很远的。”阿瑶扶着老太太往前走。
    “是吗?”老太太道:“囡囡,馄饨太贵了,你给我和阿爷买两个馒头就好了。”
    阿瑶道:“不贵的,一碗才两文钱,好多支呢!”
    “囡囡,我和阿爷想带着馒头路上吃,馄饨不好带啊!”
    “那我帮你们买馒头好了,不过,”阿瑶四下转了圈,“我刚刚没看见有卖馒头的。”
    “囡囡,我刚刚看见,那个巷子里好像有个卖馒头的啊,你去那里给我们买两个馒头好不好?”
    阿瑶道:“哪儿?”
    老太太指了条巷子,瞧着有些暗,阿瑶微微一顿,明显是有些怕黑。
    “囡囡啊,我闻到馒头香了,我和你一块过去,你帮我买两个,好不好!”
    阿瑶抓了把头发,硬着头皮道:“好吧。”
    三个人刚走到那巷子口,阿瑶伸头往里面看了眼,原本抓着她的老太太忽然用力推了她一把。
    一直跟着的孟长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伸出手去抓阿瑶,手穿过阿瑶的手臂,什么都没抓到,那个角度,他看见了阿瑶的眼睛,满是惊恐的一双眼,孟长青甚至没顾李道玄在身边,直接骂了一句脏话。
    “啊!”阿瑶尖叫起来。
    巷子里蹲着的两个男人一把从后头将她抄起来,捂住了嘴,后面便是马车,几个人迅速上了马车,马夫刷一下抽了鞭子疾驰出去。
    马车里还躺着三个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全是五六岁大小,阿瑶剧烈挣扎起来,其中一个独眼的男人似乎要拿药给她灌下去,她拼命踢着人,“爹!爹!救命!”她声嘶力竭地吼起来,一来二去那独眼男人火了,骂了句脏话,一耳光刮了过去,阿瑶被打了出去,正好马车一个加速,她整个人撞上了后座,后脑勺狠狠磕在了木板上,摔在了那昏迷的几个女孩身上。
    “爹……”她挣扎着要坐起来,声音却越来越轻,粘稠的血从后脑勺流下来。
    老太太听见阿瑶没了动静,忙骂了一句:“阿三你做什么?”那声音分明是中年女人的声音,她俯身凑过去,一把擦了门板上的血,又试过了阿瑶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再被你掐死了你上哪儿抓人去?!你个白痴!”她瞪了眼那独眼男人。
    独眼男人骂骂咧咧的。
    马夫听见里面的动静,道:“别吵了!到城关了!”
    那独眼男人翻身下了马车,老头迅速拿布擦了把木板上的血,老太太拆下头套,挽了下头发,把昏迷的阿瑶抱了起来。
    到了城关,马车停了下来。
    那守城的人揭开马车帘子,一个中年女人正抱着个红衣裳孩子温柔地哼着童谣,其余的三个小孩睡过去了,另一个老头似乎是女人的公公,打着瞌睡,手还下意识轻轻拍着一个睡着的小女孩。地上还有两堆鼓鼓囊囊的包袱,马夫用方言说道:“一家人出来逛庙会,买这买那!大半夜,小孩吵着要回家,折腾了一路。”
    那守城人看了眼妇人怀中的孩子,然后放下了帘子,“天黑,路上当心。”
    “哎!好勒!”
    老实的马夫憨厚地笑笑。
    马车离开了城门,赶赴渡口,夜半时分,江面上风平浪静,一艘客船停泊在岸边。
    马车一停,船上下来两个黄衣男人,开口骂道:“怎么这么晚?”
    那老头明显是负责联络的,他开口道,“阿三失手掐死了一个,路上临时抓了个过来,刚好凑齐二十五个。”
    人贩子摸了下阿瑶的后脑勺,“这死的活的?”
    “活的活的!这丫头劲儿大着呢!”
    另一个人提醒道:“别耽误了,天要亮了。”
    那黄衣人贩大手一挥,几个人把四个小姑娘抱上了船,船里面还有二十来个小姑娘,一瞧见有人进去立刻有人发出低低的哭泣声。黄衣人贩把人扔给了手下,拍了下手阴冷道:“这帮混子越来越糊弄了!过来看看死的活的。”他踹了脚阿瑶,“就这个!”
    把事交代下去后,黄衣人贩揭开帘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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