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姜姚吓了一跳,下意识看向孟长青,盯着他观察了半天,他终于感觉孟长青又在逗自己,伸手推了他一把,“道长!”
孟长青还在回忆中走神,被他差点推楼下去,姜姚忙又拉他,两人站在了楼梯上,孟长青惊魂未定,“你这样子一惊一乍的,我迟早有天得给你吓死。”
姜姚摸了摸孟长青的手肘,“啊不疼不疼。”四下看了眼,忽然凑近了孟长青道:“道长,我跟你说个事儿,我没有偷听,真人回来的时候,我看见真人的手在流血,我吓傻眼了,下意识就跟上去了,我真没想偷听你们说话。”
孟长青捏着手腕的手一停,拧眉道:“你说我师父受伤了?”
姜姚也拧起眉头,“我也没看得太清楚,我就看见真人手臂上似乎有血。”
“不会,我师父是道门唯一一位金仙,天下道门能过他三招的人屈指可数,我说的是有史以来,能伤他的我还没见过,你看错了吧?”
姜姚看了孟长青一会儿,低声道:“真的是血,红的。”
孟长青忽然顿住了。
玄武的道袍绝不可能有红色。
孟长青站在房门口打算敲门的时候,心不断沉下去,他刚抬起手,又停在了空中,半天也没敲下去。昨晚李道玄出去了一夜,天亮才回来,这中间隔得有些长了,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兴许是真的出了事儿。
说实话,孟长青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昨晚李道玄勃然大怒的原因,李道玄一生澄净,称得上是光风霁月,和孟长青这种心理有些变态的不一样,照道理说他不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但从昨晚的情形来看,其中怕是有故事。
昨晚他才没有跟上去是因为,很明显,这事儿李道玄不愿意他知道。既然如此,孟长青什么也不会问,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李道玄会受伤。如果早知道李道玄会受伤,他说什么也会跟上去,大不了到时候销毁记忆。不过如今说这些都迟了。
孟长青站在门口半晌,忽然他转身往外走。
孟长青出门买了药,用自己的血做引,回来煎好了,摆了一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他看着那碗药,陷入了沉思。
先不说这药对李道玄这样的仙人有没有用,李道玄会不会喝这碗药都是个问题,孟长青不敢开口,如今药都煎好了,他就坐在这儿看着,连端进去都不敢。若是端进去了,李道玄看出来里头有血,他要怎么回?可若是不放血,普通药材对李道玄这种道门仙人根本没有用,喝了也白喝。
孟长青眼见着那碗药凉了,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有病,终于,他一咬牙,一把端起那碗新煎的药抬腿就往李道玄的房间走,心想,大不了就挨顿批评,又不是没挨过,实在不行他就跪在李道玄跟前哭,哭得李道玄不好意思骂他。
孟长青自从感觉到李道玄对自己还有隐隐约约的师徒情谊,就觉得十分意外,胆子也稍微大了些。
如今这世上,还惦念着他的,怕也只有李道玄一人。
一敲门,门竟然是虚掩的,一推就开,孟长青试着喊了一声,“师父?”他顿了下,“师父,是我,我进来了?”
孟长青推门进去,大白天,屋子里竟是一片昏暗,李道玄不在。
孟长青愣住了,心头莫名一慌,放下药,立刻出门问姜姚,姜姚也一脸茫然。
街上人来人往,孟长青怕人认出自己,用法术换了一下自己的样貌,上街找人。
走在宣阳城大街上时,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找李道玄,从前都是李道玄找他。
正在街上找着,忽然,一只干枯的手从巷子里伸出来,拉了一把孟长青的袖子,孟长青扭头看去,那人立刻露出求饶神情,孟长青猛地皱眉,“是你?”
这不是谢长留给女儿做的那人偶吗?开出心窍的那只。
那人偶如今的样貌,可是和之前的全然不一样,之前那是翩翩佳公子,现在看去,耄耋老人差不多,衣服也破破烂烂的,眼珠子仔细看看都能看出龙眼核的形状来。
孟长青还没出手呢,那人偶委屈得不行,扯着孟长青的袖子直呜咽。
孟长青看着他那副凄惨样子嘴角直抽,半晌才道:“你对着我哭做什么?我问你,我师父呢?”那人偶还没答话,一枚魂符忽然抵在了他咽喉,孟长青厉声质问道:“我问你,我师父怎么受伤的?”
人偶哭得更凶了,害怕得直抖。
孟长青反应了一会儿,发现这人偶灵力散的太多,没法说话了,他抬手一指点过去。
“小生冤枉啊,小生、小生哪里伤得了扶象真人?真人那伤是旧疾!不关小生的事儿啊!”那人偶说着话,忽然啪一下给孟长青跪下了,张口便嚎道:“道长你手下留情!小生是被逼的啊!那邪门的道士拿捏着我的一半命魂,小生才不得不对他言听计从!所作所为都并非出自小生本意啊!道长您相信我啊!”
孟长青先是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半晌嘴角抽得更厉害了,他伸手将人拎起来,“你哭什么?!”孟长青看这人偶顺杆爬哭得越发凶了,直接一枚魂符抵了过去,“不许哭!再哭我放鬼火烧你啊!”
说书人仍是死死地抓着孟长青的大腿,被孟长青吓回去了,憋了半晌,忽然一嗓子嚎了出来,“道长!小生真的一心向善从未有害人之心啊,若是小生有丝毫歹意让我天打五雷轰!道长,您放心,小生一定不会把您和扶象真人上床的事儿说出去的!若是说出去!小生我不得好死!我魂飞魄散!我天打雷劈!我……”说书人死死抱着孟长青,哇哇乱叫。
人偶话没说完,孟长青猛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胡说什么?!辱我师门你找死啊!”
说书人被吓了一大跳,孟长青脸色确实一瞬间骇人无比,他瑟缩地抬手,拿袖子小心地抹了下眼泪,“啊?”
孟长青手中那张魂符已经快烧起来了,冷然道:“我念你是个人傀,是谢长留对幼女的思念所化,本性不恶,才对你手下留情,你编排我的事儿我当你不懂事,扯上我师父,信不信我让你从头再修两百年?”
说书人吓懵了,连哭都忘记了,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灵力散的太快,一点头,棉花碎屑扑簌着往外掉。
孟长青问他,“我师父呢?”
说书人道:“我、我不知道啊,我真的不知道,昨晚他们打的时候我躲起来了,对对对了,”那人偶似乎极为害怕,“那邪门的道士让我给您带样东西,不然他就烧了我命魂,道长,您,您能不能看一看啊?就看一眼就成。”那人偶都快哭了。
孟长青拧眉:“什么东西?”
说书人真的哭出了声,吓的,“道长,小生真的没有编排您和扶象真人,昨晚那镜子里,扶象、扶象真人他……他……”他说着话,怎么都不敢继续往下说,从兜里颤抖地摸出面镜子。
孟长青盯着他半晌,终于抬手一把捞过镜子,低头看了一眼。
半炷香后,孟长青手中猛地用力,那面镜子寸寸碎开,杀气瞬间席卷整条巷子,背后大雪剑雷鸣不止,许久,他才缓缓摇了下头,“这不可能。”他抬眸望着那说书人,瞳中金色绽出来,“不可能。”
说书人已经被孟长青的脸色彻底吓懵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道士说,若是道长不信,真的假的,道长一验便知。”
说书人看着孟长青,动了动嘴唇,最后七个字,已经濒临彻底听不见的边缘。
“李道玄,对您有情。”
大概是说多了书,道多了人间风花雪月儿女情长,那棉花心窍的说书人说这七个字的时候,不自觉地带了些许怜悯。
第24章
宣阳城外,金蝉脱壳死里逃生的年轻道士倚着树,手里仍是敲着那把雪色纸扇,他是魂魄状态,脸上戴着只面具,遮去了右半边脸的容貌,从仅剩的眉眼可以看出,这是个很俊秀的男人。
那说书人一回到小院,灵力迅速败下去,瞬间没了人样,白净的脸上全是丝丝缕缕的裂缝,发灰的棉花爆出来,竟是显露出原形来,他怯懦道:“道长,镜子给他看了。”
年轻道士倒是比他从容许多,敲着扇子问道:“你觉得昨晚李道玄是个什么情况?”
说书人哪里知道,也不敢吭声,蹲在地上捡着从自己掉出来的棉花不说话,模样很可怜。
年轻道士道:“我记得,黄祖曾悬剑于洞明大殿之上,有慧剑断情之意。”他说到这儿顿了下,刷一下收了扇子,有意思。
道门金仙,慧剑断情吗?
洞明剑气加身,一旦心中有所动,有兵解销骨之痛楚,道门金仙亦不例外。李道玄身上可是整整十二道,若是换个修士,既没这定力,也没这修为,早在当时就暴毙身亡了,哪里还能忍上这么多年。昨晚李道玄出手时,他不过是借用孟长青的壳子,忽然喊了句“师父”,李道玄一瞬间手中的剑都没握稳。
道门有传说,李道玄观雪悟道,一夜白头,原来无稽。
“孟长青怎么说?”他扭头问那说书人。
那蹲在地上的说书人嘟囔道:“我看孟长青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直说不可能呢。”他也是颇为纳闷,“床上都被折腾成那样了,还不可能呢!我说李道玄对他有情,他抓着镜子,脸都白了。”
年轻道士开口道:“兴许是被消过记忆。”
说书人低下头,把棉花塞回胸膛中,半晌才道:“那真奇了怪了,李道玄也不是什么囿于世俗规矩的人,若是有情,怎么会消他的记忆,若是没有,又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
“你脑子里装的真是棉花啊,人偶就是人偶,再说几百年书也成不了人。”世上情爱复杂着呢,哪里讲究什么常理。年轻道士笑了下,“到底怎么样,看看就知道了。”
说书人抬头看向他,“这怎么看?”他顿时惊恐起来,他实在是怕了李道玄了,一想到李道玄昨天的样子,他腿肚子都发软,还要去招他?不要命了!
年轻道士倒是颇为从容,轻轻拿扇子拍着手,“你不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说书人顿时哑然。在看戏和逃命中艰难抉择了一会儿,他讪讪道:“不想了。”
年轻道士笑了下,“可我很想知道啊。”
说书人抱住了头,他想说,您怎么什么都想知道?您可饶了我吧!
另一头。
孟长青一只手震碎了那面镜子,一个人在巷子里站了很久,久到浑身都僵了。
等他回到客栈时,姜姚走上来,凑到他耳边,小声说:“真人回来了。”
孟长青似乎有些顿住了,半晌才“嗯”了一声,他表情略有些僵硬。
姜姚没察觉出来异样,他只是和孟长青说一声,说完就自己去客栈厨房找吃的了。
孟长青走上楼,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先下楼去煎了碗药,血顺着手腕滴在药碗中的时候,他的神色有些怔松。他捧着药上楼,敲了下门,门是虚掩的,他失神到连喊师父都忘记了,直接走了进去。
李道玄闻声回头看他。
孟长青一看见那双眼,似乎猛地回过神来,“师父。”
李道玄问他,“姜姚说你上街找我?”
孟长青下意识反应了下,“这样,我听姜姚说师父您受伤了,我就想过来看看,我看您不在,我就出门找了。”说着话,他把药碗搁在了桌子上,“师父,这是刚我煎的药,宣阳城也买不到什么好的药材,您喝点吧。”
李道玄看了那药一会儿,“放着吧。”
孟长青立刻点点头,“好,好!”他把药放在了案上,又拿盖子遮了,怕凉的太快,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打翻,忙又扶正了。
李道玄看着他那副样子,“你怎么了?”
孟长青抓住了那碗,“我、我是在想,师父您的伤没事吧?从来没听说您受过伤,我有些担心。”
“没事。”李道玄应了,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神色有些淡漠,见孟长青一双眼不住地望着自己,又缓了神色,“别怕,没事。”
孟长青点点头,收回了手,“师父您趁热喝。”
“放下吧。”
孟长青站在原地半晌,“那师父,我先出去了,您早点休息。”
“嗯。”
孟长青说是要走了,一双眼却仍是不由自主地看着李道玄,直到李道玄似乎察觉到什么,他才刷一下低头,转身往房间外走,刚走到房门前,脚步又顿住了。他回头看向李道玄,“师父,您刚刚——您刚刚是出去干什么啊?”
“宣阳城外那块降魔碑碎了,我去看一眼,没事,回去休息吧。”
孟长青手不自觉地抓着门框,见李道玄望着自己,表情神态和往常没有丝毫的不同,他心莫名定了定,点点头,张口想说句什么,没说出来,他走了出去。
李道玄一直看着他,他察觉到孟长青的异样,却没有开口问,等到孟长青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极轻地蹙了下眉。过了会儿,道袍上有血渗出来,他面无波澜地望向桌案上的那碗药,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东西,视线不自觉定住了。
孟长青这边出了房间刚拐过楼梯,他的脚步就顿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惊魂未定吧。
好在李道玄并没有什么异样,这让他的心稍微定了些,那邪门的道士明显是冲着他来,胡编出这种东西诓他也说不准,孟长青心中暗骂自己,他与李道玄朝夕相处多少年了,又怎么能因为一面来路不明的镜子而疑神疑鬼?
这种事情,是对李道玄的侮辱。往大了说,这甚至是对玄武道门的侮辱。
站在楼梯口许久,孟长青忽然攥紧了手,抬腿往楼下走。
入夜后。
孟长青一个人躺在床上,没有睡着,他静静地盯着头顶的帷帐花纹,闭上了眼,那些画面忽然在眼前一一浮现,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起身,哗一下拂开袖子支着膝盖坐起来,额头上细细一层汗珠。
那人偶白天说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来,“道长若是不信,真的假的,一验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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