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也有几分说不下去了,却还是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从小到大你做的都很好,鬼城一事,你做的是对的。”他看着孟长青的眼睛,“上善若水,你是我见过的最诚善的弟子,我从来没有后悔收你为徒,也没有真的对你失望过,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
雨水冲刷着崖壁,溅出巨大的声响。孟长青抓着李道玄的手上绽出一条条的青筋,他似乎在极力忍着什么,下一刻就要崩溃了。
李道玄周身的星辉越来越淡,红光却越来越清晰,他见孟长青低下头,道:“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人世间的情爱是什么,道可以问,情比道更艰深,常常让人不知道如何自处。”他安慰似的摸着孟长青的头发,“你我是师徒,你与我之间,总是隔了一层,你是真的有些怕我,不大爱和我说话,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也没办法问你。”
“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是我的错。”眼泪夺眶而出,孟长青终于听不下去了,心疼得几乎在抽搐,怎么会这么疼?他几乎在哀求李道玄,“师父我都听您的!我以后做什么我都先说!我什么都告诉您!您撑着点,我们可以出去的!”他伸出手去拉李道玄起身。
海市蜃楼剧烈震荡,李道玄不知为何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低声道:“我一直不喜欢吴闻过,他当年上玄武那两回,我能感觉到我不喜欢他,你师伯问我,觉得他如何,我忍着没说话,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不喜欢这一届的长白大弟子,甚至不愿见到他第二眼。”
孟长青竭尽全力克制着情绪点头,“我知道,他是魔物。”
李道玄看着孟长青,道:“不是的。”
孟长青先是以为他说吴聆不是魔物,没有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是真的被震撼了。别的都可以忍,这一句真的是崩溃了,“师父。”他抬手用力抱住了李道玄,心境波动剧烈到了极点,反而再也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这一颗心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好像将李道玄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都体会了一遍,除了疼就再也没有别的感觉。孟长青后悔了,他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悔恨过,他以为李道玄是道门金仙是圣人,是那块冷冰冰的道碑,不是的,从来就不是的。李道玄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人,他错了,是他错了,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懂过。
这是世上最真挚的感情,从来就摆在他的眼前。孟长青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他用力地掰开李道玄的手不顾一切地给他输着魂魄和灵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李道玄活着,他要带李道玄出去,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来弥补这些年来的遗憾和错失。终于,他的魂魄撑到了极限,海市蜃楼轰然崩塌。
远处高天浮现出一个个庞然端坐的身影,一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像一座巨大的红色浮屠佛塔,经文声响彻整个天地,菩萨们垂眸望着他们,眼神像是怜悯。
孟长青终于停了下来,掌心全是精魄雾化后又凝成的血珠,大约是明白事已至此,他不如之前那么激动崩溃,他抬头望着李道玄,低声说:“师父,我爱你。”这五个字,也不知道是错过了多少年,才终于说了出来。
李道玄眼中动容,他抬手摸孟长青的额头,“我知道。”三个字带着点颤音,几不可闻。
孟长青抓紧了李道玄的手,他要李道玄活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今天一定要李道玄活着!道门的金仙不能死在这鬼蜮之地,李道玄绝对不能死在这十八层地狱一样的地方。《符契》最后一章记录了一种万物尽灭的术法,从来没人试过,因为那要以摧毁魂魄为代价。孟长青闭上了眼,没有任何的犹豫,一道又一道的魂魄从他的身上抽了出来。
李道玄一双眼中有震动的波澜,他看出来了孟长青想死,他看过《符契》,他自然知道那本书最后一章写了什么术法。在孟长青施法的时候,他握着数道剑气的右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他眼中有很深的不忍,那是一种太过复杂的感情。
孟长青正在凝神催动魂魄,下一刻,数道剑气从近在咫尺的地方涌了过来,猝不及防的孟长青直接被剑气震了出去,“师父?”
李道玄站了起来却没有看他,他道:“这不是你能解决的。”
孟长青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剑阵,挡住了他的去路。
在往前走的时候,李道玄心中有许多的念头划过去。
这不是孟长青的宿命,即便是用以命换命万物尽灭的术法冲开了这层层的幻境,也无法消灭这些魔物。李道玄压下了心头全部的情绪,看向远方壮观无比的神话景象,无论道宗还是佛宗的书上都有过魔物的记载,却没有人想过有朝一日这种东西会卷土重来,而这一次,当年驱逐过它们的佛宗圣人们早已经不在了。
这一次,驱逐魔物的责任轮到了道宗来承担。
这,是道宗的宿命。这,就是道门圣人们的宿命。这是他的命,不是孟长青能扛的。
李道玄从进来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了他该做什么,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孟长青会出现在这里。也许真的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在最后的时刻把心中想说的话都说完了,而今一切都该结束了。不知是什么光落了下来,他身上原本衰败尽的星辉忽然又盛了起来,越来越盛。
孟长青的眼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忽然不顾一切去冲开挡着自己的剑阵,“师父!不要!”
道宗的封印外,佛宗弟子们正在默诵着经文,谢仲春站在城上望着北地的天空,忽然他眼中慢慢浮现了诧异,星辰一颗颗地闪耀起来,浩然的星辉第一次布满北地的天空中,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横亘了大半个天空的巨大星河,光耀了数万里冰川雪原。雪花一朵朵地往下落,无声地落在了众人的肩上。
鬼蜮之境中,孟长青看着李道玄周身流溢的光彩和剧烈动荡的幻境,他已经猜到了李道玄要做什么,睁大了眼,“不要!”他冲了过去,幻境却忽然被数道剑气割开,孟长青眼前所有的景象一下子远去,刹那间隔了千万里,风往后吹,他吼了出来,“不要!师父!”
佛塔开始崩塌、经文声越来越响、天边有红光出现,八百多尊菩萨全都昂头睁开了眼,红色的僧袍被吹开,露出一张张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魔物面庞来,他们全都死死地盯着李道玄,蛇似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李道玄也望着他们,两道真人剑袖飘荡开。李道玄在那一瞬间忽然回忆起了当年拜入玄武的场景,巍巍黄庭,道祚绵长,天生圣人,泽被神州。下一刻,他闭上了眼,魂魄骤然飘作了千万缕。
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万物并作,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乃久,殒身不殆。
菩萨们全部吼叫起来,在亮光中如铅粉一样化开。李道玄也消散在了光中。
道门六千年来第一位道门金仙今日陨落在北地,与生于鸿蒙的魔物同归于尽。
幻境一瞬间分崩离析,孟长青眼前的画面却仿佛放慢了千万倍,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亲眼见到那一幕的他几乎是疯了,“师父!不!”他拼尽毕生力量冲撞着剑阵。
万物都湮灭在了那光芒中,“啊!”孟长青终于猛地挣开了剑阵冲了过去,眼前的一切却全部化作了尘烟。他伸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抓到。
幻境破灭了。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中的样子,星河光耀万里,天空亮如白昼。
浑身是血的孟长青不可置信地看着虚空处,“师父?”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极恐怖,没有任何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什么都没有留下。孟长青呆住了,鲜血从他的身上淌下来,在雪地里迅速地晕开一大滩。“不、不可能……师父?”没有任何的回应。
有那么一瞬间,时光错流,那个在呆愣在雪地的年轻剑修仿佛一下子又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在长白宗山脚下无处可去的七岁孩子,他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师父,没有名字,什么都没有。
一生坚守本心,执着问道,痛苦过、愤怒过、怨恨过,却从来没有这么痛不欲生过,孟长青脑子瞬间空了,这一生所求,究竟是为了什么?
空荡无物的雪原上,找了很久的孟长青忽然没了所有的动作,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他忽然跪倒在了原地,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吼叫,像是要把这颗心从喉咙里给呕出来。
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李道玄带着新收的小弟子上了山。
放鹿天虽然只有李道玄一个人住,但宫殿很大,有许多的空屋子,有的屋子里摆满了书,有的屋子里满是阳光,还有的屋子推窗出去就是大片金色的银杏林,李道玄为小徒弟挑了一间走廊深处靠近书阁的空屋子,宽敞干净,檐下还挂着串样式普通的平安结。
第二天的清晨,小弟子早早地醒了,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外晨曦的微光,他忽然爬了下来,穿好鞋子跑出了门。在尚显得昏暗的凌晨,他穿过幽深寒冷的长廊,小心地推开一间间屋子的门,一路找到了正殿,李道玄刚起了,坐在窗前看书,小孩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轻轻地响了起来,他放下了书望了过去,正好看见门开了一小条细缝,探了半个很小的脑袋进来。
小孩找到了他,但是好像没料到自己被看见了,眼睛黑漆漆的,有点愣愣地看着他。
李道玄低声道:“你找我?”
小孩点点头。
“找我做什么?”
小孩回答不上来,小手抓紧了门框。
李道玄第一次教徒弟,他大约是觉得弟子还是应该守些规矩,道:“我一直都在这里,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来这找我,但是要先问好。”
小孩慢慢地松开了手,关上了门,他退了两步,低身在满是晨曦的屋檐下跪下,道:“弟子孟长青,拜见师父。”
李道玄看着门上映出的那一小团身影,过了很久,他终于反应过来一些,道:“进来。”
声音消失在了远去的的岁月中,放鹿天上,晨曦照着空无一人的宫殿与长廊,窗前的香炉已经积上了薄薄的灰尘。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不改了,绝对不改了,改得我强迫症都要出来了,真的这章再改我杀我自己。
第104章
北地暴风雪停了下来,黑暗中所有的妖魔、恶鬼、血腥味, 全都一扫而空。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在道宗弟子们惊喜的议论声中, 站在城的谢仲春却是失神了。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玄武仙牌脱手摔落在了地上,叮当两声响,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身往回走。
李岳阳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从喜悦慢慢地变作了诧异,冷却在了寒风之中。
北地的冰渊中,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说书人道:“这可怎么办?”
吴客道:“什么怎么办?”
说书人道:“就这样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北地现在一点魔气都没有了。”说书人又问道:“话说, 李道玄真的死了?”
吴客轻笑了一声, “道宗有五座山, 最高的那座山,它在那里的时候, 谁也看不见它后面是什么,躲在山下的人就觉得,这山怎么会倒?就像是他们觉得天怎么会塌?他们没见过。”
吴客回头看向说书人:“可是啊,山怎么就不能倒?天怎么就不能塌?李道玄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呢?道宗传到今日,六千多年了,六千多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该变天了啊, 该变了啊!”
吴客说这番话时的样子隐隐让人觉得恐怖,说书人有点吓到了,站在他身边好半天没敢出声, 也没敢继续问。
长白宗两位真人的牌位前,跪着不作声的长白内宗弟子,他们全都穿着黑色的丧服,剑匣放在右手边,为首的几个弟子低下身去拜,所有弟子都低下身去拜。大殿里静得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只有一个个拜下去的背影。
吕仙朝离开了平珈,一到蜀地他就收到了北地出事的消息,他本是要去春南,二话不说直接转道去了北地。他找到孟长青的时候,孟长青还跪在北地的雪原里,也不知道是跪了多久了。雪早就已经停了,天地间没有任何的光,孟长青浑身上下都是冰,黑暗中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鬼蜮之境被毁了,但北地往北仍然是灵力稀薄暴风雪肆虐的地界,道门修士不敢深入,更加没人来找他。他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吕仙朝冲了过去,蹲下身打量了他一会儿,试着喊了一声,“孟长青?”
吕仙朝找了孟长青真的挺久的,这鬼地方乌漆抹黑一点光都没有,又加上满地的冰渊和暴风雪,他磕磕绊绊找了将近一个月,就在他要放弃打算回北地的时候,忽然就远处发现了跪在雪地里的孟长青。天知道在这之前,他以为孟长青已经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吕仙朝一看见孟长青现在这副样子,他心里瞬间就把事情猜的七七八八了,他拨弄了下自己的黑色袖摆,终于他看着孟长青道:“行了,我们先出去吧。”
见孟长青没有反应,吕仙朝又忍不住低头拨了下袖子,他这个人一辈子什么都会做,就是不会安慰人,这事显然太难为他了。李道玄应该是死了,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有孟长青一个人知道,他想着又看了眼孟长青,问道:“你师父……”他说了三个字,总觉得后面接什么都不合适,停顿了一会儿,他转了话题道,“我前一阵子去了一趟平珈,你知道吗?吴聆少时下山游历,去过平珈,屠了平珈洪海寺满门,我全想明白了!”
吕仙朝道:“我查了很久,长白宗、大雪坪、平珈连蜀地我全跑了一趟,若是我没有猜错,菩萨宗、还有你父母的事情,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与吴聆有关。佛宗有个预言,末法时代,人间秩序崩毁,怨气越来越多,人心也会变得越来越坏,表现之一就是人间出现许多的恶鬼怨灵,像是太白鬼城。传说中,末法时代第一个魔物波旬降生,它会唤醒封印在北地的魔物,给人间世带来灭顶之灾。”他凑过去低声对着孟长青道:“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传说是真的,那第一个魔物就是吴聆。多猜一句的话,当年孟观之、吴六剑夫妇、菩萨宗还有大雪坪斗乱应该都与此事有关,不过他们为何会弄成那个样子就没人知道了。”
吕仙朝给孟长青分析,“其实当初就已经有人看出来了。洪海寺的僧人就发现了少年时的吴聆是魔物,所有弟子一夜之间全死了。姑射山清阳观的弟子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地道盟说是你做的,恐怕啊也是她们看出了什么被吴聆给杀了。魔物出世是早有征兆的,失佚数千年的《符契》忽然在玄武出现,魂术控制鬼魂,幻术消弭怨气,那本书根本就是为了对付魔物而现世的。长白宗有个女弟子,是我的师妹,她的真身是四千年前长白宗真武大帝的玉佩,应劫而生,死在了吴聆手上,早在数千年前,道宗的人就已经隐约地预见到了今日的场景,传说、预言,所有事情都是真的。就连吴聆死在你的手上,都是预言之一。”
吕仙朝道:“我猜过了,魔物不是一生下来就这么强大的,他需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平珈传说中提到过,人要立地成佛,先要体会过七情六欲,把世上所有的苦都尝过了,懂了然后才能放下。魔物也要经历这个过程,命中注定吴聆是要死一次然后再复活的。他死在了你手上。他复活后,随着他越来越强大,被封印在这里的魔物也会越来越强。”说着话,吕仙朝看了眼脚下,然后他看向孟长青道:“当然,魔物什么的和我没关系,道宗的人死不死的我也不在乎,我查这些就是想要吴聆死。”
吕仙朝说了很多,见孟长青一直没反应,他慢慢地皱起了眉,忽然他伸手去抓孟长青的胳膊,“你不想杀了吴聆报仇吗?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北地的魔物已经和李道玄同归于尽,他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我们把他的两个半魂找出来,一人杀一个,你可以报当年他害你的仇,我报他杀了我姐的仇,你还可以洗清你身上所有的冤枉,你不是一直想要回玄武吗?到时候真相大白,你让那群人跪下来给你磕头赔罪。”
孟长青没有动一下,任由吕仙朝在他耳边说着话。
吕仙朝自顾自地一个人拉着他说了大半天,舌头都说干了,他的表情也渐渐地变了,他看着孟长青,“孟长青,我说话你是听得到吧?”他上下打量了会儿,想了想,忽然开口道:“你难道不想知道孟观之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你不想知道他在大雪坪干了什么?顺着查下去,说不定还能发现点别的,吴聆那可是吴六剑的儿子,说不定查到最后发现孟观之是好人,以后你就不是邪修的儿子了!”
蹲了许久,吕仙朝腾的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真的把他能想到的都说了,孟长青一点反应也没有,要说伤心,也没见他流眼泪。吕仙朝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孟长青的感受,他也体会过那种至亲之人惨死的痛苦,可要他去安慰孟长青,他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没人教过他这些。
终于,没话说的吕仙朝道:“那行吧,你要是真的难过,那你在这里多待会儿,我还有事。”他扯了下自己的袖子,“我先走了。”
见孟长青还是不说话,吕仙朝点了下头,“行吧。”他转身离开,走出去很远,他还回头看了眼孟长青,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他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朝着孟长青跪着的地方喊了一声:“李道玄死了,你既然还活着,就说明他想让你活着。不管你做什么,别死就好。”
他也不知道孟长青有没有听清楚,说完这一句他就转身离开了。
在他的身后,过了很久,孟长青终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冰刮进眼中,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黑暗中的雪原,似乎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他。
北地鬼蜮之境的深处,无数的幻境交织成一个无人涉足的风暴之地,佛塔被毁去了一半,九百多尊菩萨只剩下了一百尊不到,全都沉睡着,只有唯一一尊苏醒过来的世尊端坐在半瓣残破的莲台之上,披着红袍,长着人的身子,半张脸是人,另外半张脸却是蛇,下半身是一条巨大的蛇尾,垂在佛塔下的水池中。它一双眼睛正望着底下的那个人。
佛塔中央的虚境中,雪地里孟长青闭着眼跪在地上的样子清晰可见。
李道玄看着这一幕,袖中的手慢慢地攥紧了。在他的身后,那尊菩萨一直在望着他。唐台世尊,菩萨宗尊者之一,传说中能够看穿人心的菩萨。
菩萨以为李道玄看不明白,道:“他以为你死了。”这是这些日子以来,这佛塔中响起来的第一道声音。
菩萨轻声道:“我能看见他的内心,他很后悔,也很痛苦,他回忆着过去的那些事情,每一刻都觉得痛不欲生。”它轻声地说着话,口吐莲花,像是蛊惑人心的魔物在低语,“他很思念你。”
佛塔里几乎没有光,一切都笼在黑暗中。幻境翻出一圈圈的涟漪似的水纹,李道玄脑海中浮现出一月前北地的场景。
最后的那一刻,李道玄心里打算了很多,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也就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已。魔物必须死,他来做这件事还有一线生机。吕仙朝猜的几乎全部都对了,随着吴聆的复活,北地的魔物会逐渐苏醒并且日渐强大,且无法杀死。当日的情景是,他与孟长青被困在幻境中,九百多尊菩萨已经醒过来八百多尊,鬼蜮之境险象环生,他身受重伤,在最后的一刻,他放弃道术和剑气,直接用魂魄对抗魔物,醒着的魔物全都死了,双方的力量与星辰之力交缠在一起,同归于尽的一瞬间,他与尚未苏醒的魔物同时跌落入了幻境最深处,就是他们如今待着的这个地方。
这就是最后的办法,杀不死,只能永远地封印住,就如同数千年前那群佛宗圣人所做的那样。
李道玄也在那一刻明白了,为何这些北地魔物外貌像是北地的僧人,甚至也会念经,口吐佛偈,这些其实就是当年驱逐魔物的佛宗圣人,他们将魔物封印住,自己也老死在封印中,数千年过去,人间陷入混乱,魔物苏醒过来,侵占了他们的身体,继承了他们的记忆,并且还要学着他们的样子去人间传道,所以这些魔物,包括吴聆的身上都有着强烈的佛的气质。那是人间第一批佛宗圣人,拥有无上的智慧,说是真佛也不为过。
李道玄如今做的其实和当年那些佛宗圣人们当年所做的一模一样,他封印了魔物,代价是自己也永远同魔物被困在封印之中。最后的那一线生机,他抓住了。和往事不一样的是,佛宗圣人们只是肉体凡胎,一百年也就死了。而他不一样,道门真人寿命极长,人间是这样说的,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换而言之,他将会永生永世地和魔物一起被封印在此地。
这些事李道玄已经料到了,但是也有一件李道玄没想到的事情,封印落成的最后一刻,一个魔物正好苏醒过来了。魔物无法被杀死,之前死在李道玄手中的魔物也已经重新归于沉睡,李道玄想过了,也就没白费力气去杀那苏醒过来的魔物。
那魔物见李道玄没杀它,变出了一方虚境,李道玄只望了一眼里面的画面,他忽然就定住了视线。这些日子孟长青是什么样子,李道玄全部看在眼里。
菩萨能轻易地看穿黑暗中的孟长青在想什么,却始终无法看穿它眼前这个道宗修士的内心,于是他问李道玄道:“你在想什么?”
李道玄望着虚境中跪着的孟长青,他终于伸出手去,虚境散出水纹,一下子模糊了画面。
菩萨在面前这个修士的身上看见了山和海,他低声诵了一段经文,那段经文说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佛的大弟子在菩提树下坐化,只要七天过去,他就可以修成正果,有魔前去引诱他,第一天,魔带来了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第二天,魔变出了无数的珍宝;第三天,魔送了一盏黄金的宝冠;第四天,魔让烈日晒着佛的大弟子奄奄一息,带去了一勺清澈的水;第五天,魔在人间散布谎言,愤怒的百姓将佛的大弟子打的头破血流;第六天,魔变做了佛的样子,却被佛的大弟子一眼看穿;第七天,恼羞成怒的魔没有出现。佛的大弟子坐在树下,傍晚的时候,他心爱的女孩从小道上走过,看了他一眼,这时候菩提树上飘落下来一片金色的叶子,佛的大弟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将那片树叶送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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