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微动,鸾玉已经落到甲板上,她扶着把手,望向岸边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李旦走上前,从旁人手里接过外衣,罩在她身上,又举起一把桃花伞,遮住头顶密密麻麻的雨点。
“把它当做一场梦,眼不见,心不烦。”
鸾玉脱下来那件外衣,推到李旦胳膊上,神情沮丧。
“我去睡一会儿。”
“你不必担心,我已托人跟如意如烟带信...”
礼服厚重,头饰繁琐,规矩一套接着一套,为了春尾祭祀,陆玉安被拘在礼部学了许久,很是啰嗦。
裴远行倒是亲力亲为,自打从工部调任到礼部任尚书以来,大小事宜不敢掉以轻心,尤其刚接手那段时日,顾宝坤留下的烂摊子,铺的很大,稍有不慎便会被搅弄进去,这笔旧账算了一个月才理清。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
陆玉安今日很是烦躁,尤其胡茂迟迟没来回信,几个时辰之前跟自己说,那人走了,现下可倒好,连个屁都不放了。
“胡茂,胡茂!”
他拔高音量,对着门口叫了几嗓子,裴远行淡然说道,“克己复礼,为仁。殿下,冷静。”
冷静个屁,他就想知道,鸾玉究竟有没有跟着李旦私奔。
对,就是私奔。
胡茂没看准脚下,被绊的猛一个踉跄,一头扎到陆玉安面前。
“殿下,何事?”
“公主现下在哪?”
胡茂抬眼看向门外,“前去跟踪的暗卫还没来信,你放心,公主不会走的,她就是去送行的。”
“放屁!”
陆玉安手上青筋暴露,一把抓起瓷碗砸在地上。
这不是您自己说的吗,胡茂噤声,求救似的看着裴远行。
“殿下,稍安...”
“别说话,我怕自己杀人。”说罢,随手解了发冠,脱去冗杂的衣服,提起长剑刚走到门口,两个侍卫急匆匆赶来,砰的跪倒在地。
“回殿下,那人以障眼法骗过我们,如今已然不知去向。”
砰的一声闷响,陆玉安一脚踹在门板上,“备马,去泾河拦截。”
第62章
躺在船上,虽然闭着眼睛,可脑子里一片混沌,再睁开眼,已经是酉时了。
虽已接近春末夏初,可乌云笼罩下,天色已然昏暗。
鸾玉坐起身来,发了一会儿愣,开着的半扇窗子,时不时飘进来几缕雨丝,冰冰凉凉,却叫她无端担心起来。
河水湍急,经过那处险隘之后,渐渐变得缓和许多,呜咽的水声下,万物寂凉。雨丝淅淅沥沥的飘着,与河面交织成一片没有边际的昏暗,鸾玉趴在窗棱上,失神的望着外面。
河上除了这一艘客船,再也不见其余踪迹。
遥不可及的岸边,忽然隐约显现几匹白马,马背上的人似乎在寻找什么,那几人全都身着素衣,望了半晌,又相继策马往下游奔去。
“敏敏,喝碗粥吧。”一袭凉风破窗而入,李旦的手指修长,握在碗边,看起来神情无恙。
“你穿的少,又挨着窗子,小心生病。”
“哦,谢谢。”
鸾玉接过碗,吹了吹热气,一口饮尽,李旦忽然伸出手指,想替她把发丝抿到耳后。鸾玉本能的偏过头去,那手垂在半空,兀自尴尬的举着。
“方才岸边有人骑马,下了这样大的雨,应当是有急事。”
李旦嗯了一声,将窗户合上,“你若是太累,便再睡一会儿,船上颠簸,过一阵子还有激流。”
李旦出去之后,鸾玉又轻轻打开窗子,细微的一条缝隙,原本已经离开的马队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他们的船只停了下来。
雨丝浓密,雾气缭绕,只能看清模糊的白色,一片片的糊成一团。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可鸾玉总觉得心跳如雷,莫名抱了希冀。
她甚至能觉察到那森严的视线,似乎朝着她的脸,直直的射了过来。
猛地关上窗子,鸾玉拍打着胸口的跳动,缓缓合上眼睛。
是他吧。
哗哗的大雨迎头泼下,饶是带着斗笠,依旧兜不住破空而入的细密。白衣人策马停在岸边,望着远处顺流而下的船只,静而不语。
“走吧。”
陆玉安扬起鞭子,轻轻抽了一下马匹,那马忽然对着雾气缭绕的河面剧烈的嘶鸣起来,陆玉安勒紧了缰绳,可它好似没有知觉,两只蹄子高高翘起,如同疯魔。
“殿下,那边树林子窜出来一匹枣红色的马,也是朝着河面狂叫。”胡茂扬手一指,众人纷纷看了过去,上好的马鞍,还镶嵌着朱红色宝石,驾骑者非富即贵。估计是人走的急,没有顾上带它。
陆玉安蹙起眉头,向着浩渺河面凝重的看了过去。
“殿下,明日便是春末祭祀,你不能再淋雨了,万事当以大局为重。今夜还需对一遍流程,安国寺的护卫是林统领亲自挑选布置,不会出错。
高相他们已经按捺不住,陈国公之子死状蹊跷,眼下陈国公是招揽还是坐视不理,我们没有得出对策。总而言之,殿下,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短暂紧密,需回去好生准备。”
这是太子幽居之后,陆玉安头一次代替陆玉明主持祭祀大事,这是一种象征,权力转移的象征。
陆玉安紧紧握住拇指上的玉扳指,猛的一下扣在胸口。
鸾玉像是感知到什么,噌的一声从床上起身,推门而入的李旦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问道。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鸾玉匆忙穿上鞋子,不顾李旦的询问,推开门,提着裙子快步往外冲去。
风雨登时灌进脖颈,鸾玉面不改色,探着头扶着围栏,这会儿的雨太大,河面泛起的雾气隔开了他们与河岸的关联,什么都看不到了。
鸾玉不断地探身往前望,李旦一把抓住她胳膊,大叫道。“你不要命了,河水这样急,你若是掉下去,能游回梁国吗?”
“能不能将船靠岸,我去看看。”鸾玉犹豫着,回头与李旦好生商量。
“你疯了..他怎么可能追过来,明日的祭典,他志在必得,多少人的眼睛盯着,祭典过后,晋帝必然会对他予以重任,东宫之位,怕是很快易主了。”
狂风骤起,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船只横在河面上,郑渊几人与船家一同稳住方向,混乱的人群里,鸾玉像个孩子似的,茫然四顾,耳边哗哗的雨声,嘈杂而又浑厚,哪里有他的影子。
她这样想着,心里愈发沮丧起来,忽然,船身一晃,她把手圈起靠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道。
“你等我!”
凌空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船家破开嗓子,与他们招呼道。
“快进船舱,雨太大了,小心别滚进水里!”
马蹄不断的在原地打转,马鼻发出阵阵粗喘,陆玉安挥手示意他们噤声,忽然他扭过头,一脸茫然的问道。
“你们听见了吗?”
大雨倾盆,除了漫无边际的雨声,雷声,他们什么都没听见。
“殿下,你说什么?”
胡茂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陆玉安没有答他,只是蹙着眉心,继续去听,雨越下越大,空中的响雷一个接着一个,耳朵里嗡嗡的动静,听不出旁的了。
极目望去,那一片白雾当中,所有一切都隐于暴雨之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嗓子喊哑了,浑身被雨淋得湿透透的,鸾玉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头顶举起一把伞,李旦揽住她的肩膀,急躁的安抚。
“快进去,再淋雨,你会病倒的。鸾弘还等着你,你这样受罪,伤的是谁?”
鸾玉望着河面不再开口,半晌扭过头,一脸平静道。
“我只是跟他说句话,让他等我回来。”
说罢,一扭头,淡定的回了船里头,李旦握着伞柄的手紧紧地,能听到骨头的咯吱声。
夜里,鸾玉果然开始浑身发热,手脚无力,虚虚的躺在床上。鼻孔里呼出的热气熏得那张脸愈发难受,李旦熬了许多姜汤,药汁,又给她摆在床头。
鼻子堵塞,鸾玉的脸涨得通红,瓮声瓮气的背过身去。
“谢谢。”
许久没听见脚步声,鸾玉扭过身子,不妨被那人迎面扑倒。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李旦,双颊连同耳朵都是红的,眼睛里晕了湿气,紧抿的嘴唇咬出了血,两只手大力钳制住鸾玉的胳膊,居高临下,面上一派强硬。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问的咬牙切齿,如同面对着仇人一般。
鸾玉挣扎了一下,却无济于事,她张着嘴巴,勉强能喘动气,“你下来,冷静好了,我跟你说。”
“冷静?我冷静的还不够吗,敏敏,你真的不公平,太残忍!”
李旦俯下身子,朝着那张嘴凶猛的低了下去。
鸾玉偏开头,反抗的力气跟着变大,“别让我讨厌你。”
闻言,李旦果然顿住,一丝苦笑漫过嘴角,眼里的湿润变成了泪珠,啪嗒一声落到鸾玉面上,湿湿凉凉。
“好,这样最好,如今的我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一抹温热落在颈项,李旦不管不顾的扣着她的胳膊,鸾玉侧脸看了下床头,顺势瞥向床尾,右腿探长勾住条凳,猛地用力回踢,条凳对准了李旦的后脑勺硬生生砸了上去。
一声闷哼,鸾玉迅速翻身起来,外面有人听到了响动,郑渊的手刚搭在门上,便听见李旦一声怒喝。
“都别进来。”
李旦伸手摸了下脑后,鲜红的血糊在袖长的手指上,他皱着眉,却低头不敢再看。
“清醒了吗?”
鸾玉拉过被子,指甲掐进肉里,滚烫的热气烘的她意识不清,太阳穴处不断地跳突,疼痛撕扯着神经,若有若无。
李旦微抬眉眼,手指随意拂了把前额,鲜红划过鬓角,点缀在眉心,他本就生的芝兰玉树,尊贵雍容,就算落魄,也给人不易亲近的尊荣感。
他站起来,对着那扇半开的窗子,忽然淡淡的咧开嘴角,“这辈子都醒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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