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素河轻声问:“霍主子,该用晚膳了。您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奴吩咐下去。”
“芙蓉羹。”霍澜音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霍澜音的眼泪再次滚落。
这是霍澜音第三次体会将要失去他。
第一次在永林山,那个伴着狼嚎的黑漆漆夜晚。她看着陷入昏迷的卫瞻陷入剧烈挣扎。跑掉,就是永绝后患的彻底自由。可同时他会葬身狼腹,永不再见。
第二次在丰白城,彼时他失去太子身份身无分文又内力尽失,却尽全力护着他。泪水模糊视线,她眼睁睁看着鲜血从他头顶淌下来,脏了他的脸。
“这一次……”霍澜音俯下身来,伏在卫瞻的胸口,近距离地去听他的心跳。
霍澜音忽然觉得好疲惫。
“你上次不是问我倘若离开皇宫,你没了身份地位没了钱银傍身,我可会雕玉调香养着你?你问时只是玩笑话,如今想来,我却愿是真。这个皇城冷冰冰的,若你真做倦了这太子,我们离开也好。寻一小城,姐姐雕玉调香养着你啊,让让——”
霍澜音说着说着,弯着眼睛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先是无声地哭,眼泪簌簌落下,紧接着小声呜咽着。她将脸埋在卫瞻的胸口,咬着唇,藏起自己的呜咽。
“霍主子。”素星从外面走进来,“几位为太子殿下诊治的太医都在偏殿,他们请您过去。”
素河端着芙蓉羹进来,忍不住说:“吃了再去吧!”
霍澜音低着头,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为卫瞻掖了掖被子,起身往偏殿去。
“司徒爷爷?”迈进偏殿,霍澜音的眼中浮现一抹讶然。紧接着想起霍佑安的话,倒也释然。
司徒十三叹了口气,望着站在门口的霍澜音,欲言又止。到底是他从鬼门关门口救回来的小姑娘,如今却要……
宫女端上来一碗药。
“你可想好了?”司徒十三皱着眉,忍不住问。
可他分明知道事到如今,根本没有霍澜音选择的权利。就算她不愿,这个吃人的皇宫也会变出无数双手来压住她,将药灌她喝下去。
“想好了。”霍澜音轻轻浅浅地笑了。她接过宫女递过来药,浓郁的药味儿扑鼻。她昂首,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苦药入腹,打开记忆的门,过往一次次为药引的画面重重叠叠浮现眼前。
司徒十三又一次叹息,然后为霍澜音把了脉。
然后,霍澜音被带回了卫瞻的寝殿。卫瞻身上一道道铁链被解开。殿内抬进来一桶热水,然后所有宫人退了出去,将房门落了重锁。
霍澜音指腹抚过卫瞻的眉眼。
“你不喜欢药的味道,你说药的味道很臭。”
热水是霍澜音让宫人准备的。她衣衫尽去,泡在热水中。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儿迅速因这热水晕染开,整个寝殿内充满了她身上那种特殊的好闻香气。
他不喜欢的药臭味儿,自然也淡了。
美人出浴,霍澜音赤足踩着绒毯,朝床榻走去。水珠缓缓滚落。
栖凤宫中,皇后眉心紧锁地靠在美人榻一侧。她一手扶额,问:“她是自愿去的?”
“回娘娘的话,在还没有召她进宫前,她已求过霍小将军和纪家二姑娘,想要进东宫照顾太子殿下。今日霍小将军与她说让她再度为药引之事,她没有丝毫地犹豫答应。得了药,亦是一饮而尽。”
半晌,皇后悠悠轻叹了一声。
“重重宫墙围住的华殿住久了,倒不常见这样的患难真情。若她不幸丧命,日后倒是可以追封为妃了。”
皇后起身,拖着曳地的裙摆,绕过落地屏,进了内殿歇息。她担心卫瞻,不想他丧命,可她也有别的重要事情来做,凭白担忧是没用的,不如好吃好睡明日有了精神,再议他事。
卫瞻醒来时,望着屋顶有一瞬糊涂,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是何时。
他撑着起身,顿觉得身体里的每一寸都伴着疼痛。而这种疼痛里夹杂着可怖的力量。
他知道,那是阴阳咒的力量。
卫瞻的记忆一点点在复苏。
他隐约听见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很是压抑。像是离得很远的距离。卫瞻起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殿下!”素星吓了一跳,端着的铜盆落了地,响起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旁人。宫人和侍卫匆匆赶来。
卫瞻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素星被卫瞻的那一眼吓了一跳,本能地跪地行礼。看着卫瞻从她面前经过,素星后知后觉卫瞻的眼睛似乎恢复了正常。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着。
难道太子殿下已经痊愈了?
卫瞻继续往前走,穿过跪了一地的人群。他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所有跪地的宫人都心中一凛,生怕他再次入魔发作。
卫瞻转过头,看向一个方向,然后就转了方向,下意识地朝那边走去。
素星疑惑地抬头,望着卫瞻走向的方向,怔了怔,眉心逐渐蹙起。
卫瞻经过月门,迈进一个僻静的小院。整个东宫都是他的地方,他对这个小院的印象却不深。
再往前走,隐约听见莺时的声音。
刚刚的哭声是莺时?
卫瞻忽然大步往前走,一脚踹开了房门。
“姑娘,您出来好不好?莺时这里有蓉酥糕呢……”莺时几乎趴在地上,望向床下。
听见踹门声,莺时立刻生气地说:“别吓着我家姑娘!”
她一回头,看见来人是卫瞻,莺时吓了一跳。
卫瞻的视线越过莺时,看向那张床。他缓步走过去,在床前蹲下来,望向昏暗的床底。
他看见一双怯生生的眼睛。
那是霍澜音的眼睛,也不是霍澜音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一只手握住了卫瞻的心,狠狠地捏下去,将他捏碎。
“音音,出来。床下脏。”卫瞻朝霍澜音伸出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沉稳,可是递出去的手却有一丝发抖。
卫瞻抬着手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好像等尽了余生的耐性,霍澜音还是没有出来。
“来人,把床挪开。”
侍卫进来费力抬起床往外挪,躲在黑暗中的霍澜音无所遁形。她拼命向后退着,抱头缩在床角,口中小声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音音?”卫瞻愤怒地去掰她的手去抬她的脸,强迫她看他。
霍澜音眼中的惊慌逐渐消失,望着他,慢慢露出一个属于孩子似的单纯笑脸。她朝卫瞻张开双臂,甜甜地喊:“让让——”
第152章
“回殿下的话,很多药残留在这位姑娘体内。这些药有补药,也有毒物。毒物虽用量极少,也并非剧毒之物。可到底是毒,必对人体有损。”
“可能伤四肢、可能伤神智、可能影响生育、可能致器官早竭。暂无根除之法,只能慢慢调理。日后尽量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这是当初太医对卫瞻说过的话。
卫瞻阖着眼,立在庭院中,不知站了多久,皑皑白雪落满他的肩。
他睁开眼睛,问:“是谁的主意?”
素星低着头,小心回话:“太医院得出的治疗方案,上禀了皇后娘娘,得娘娘应允,才将霍主子召进宫。霍主子并非被逼迫,是她自愿的。”
卫瞻挥了挥手,让素星退下。
他又在院中立了许久,才进了殿内。早就候着的宫女为他脱下积满寒意落雪的外衣。卫瞻的脚步几乎没怎么停顿,继续往内殿走去。
莺时蹲在床边,正在给霍澜音穿鞋。
霍澜音耷拉着头,一手软软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困顿地揉着眼睛,垂在床下的两条腿轻轻晃着。
“醒了?”
莺时一怔,赶忙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卫瞻行礼。
卫瞻走到床边,从莺时手里接过霍澜音的鞋子,蹲在霍澜音身前,为她穿鞋。
霍澜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涣散的目光逐渐凝聚,落在卫瞻的身上。紧接着,她木木的表情逐渐变了,翘着唇角开心地笑了,欢欢喜喜地喊:“让让——”
卫瞻“嗯”了一声,食指勾进鞋后一提,为她将鞋子穿好。
“让让——”霍澜音又不开心了。
卫瞻把她的另一只鞋子也穿上,才抬眼看她,问:“又耍脾气不肯好好穿衣服?”
霍澜音眨眨眼,茫然地望着卫瞻。
她听不懂。
卫瞻闭了一下眼,偏过脸去,努力克制着。
“让让……”霍澜音伸出手来,攥着他的衣襟晃了晃。
卫瞻又“嗯”了一声应她,冲她扯起唇角笑了。
霍澜音望着他,便也跟着笑了。
卫瞻压了压情绪,接过莺时递过来的衣服,给霍澜音穿衣。他一边絮絮说着:“今天要回家看望你母亲,音音可还记得你母亲?”
他以为霍澜音听不懂这样长的句子。
“阿娘……”
卫瞻为她系带的动作一顿,惊讶地抬眼看她,看见霍澜音眼睛红红的。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凑过去将浅浅的亲吻落在她的眉心。他握着霍澜音的手,耐心地问:“音音,见了阿娘之后还跟着让让回来吗?”
霍澜音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
“如果回了家见了你的母亲,你不舍得走,就会再见不到我了。”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霍澜音却移开了视线。卫瞻的目光追随着霍澜音,随她看去。
霍澜音微微仰着头,望着床幔顶端缝制的一圈儿流苏装饰。
“拿剪子来。”
卫瞻亲自剪掉一块,霍澜音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卫瞻手里的那串流苏,直到卫瞻将那串流苏放在她手里,她才咧开嘴角,灿烂地笑了起来。她将流苏举在脸前,晃了晃,盯着晃动的流苏,好奇得像个孩子。
她就这样专心地玩着,也不嫌无聊,乐此不疲。好长时间之后,她才停下动作,歪着头去看卫瞻。
</div>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