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寒冬过后终于得到姹紫嫣红的怒放。
霍平疆将姚氏的手握在掌中,望着远处高台上行大礼的女儿。先前,他对霍澜音做药引之事不过略有所闻。今日下午得知霍澜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派人略一调查,此时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他拍着姚氏的手,面冷声沉:“放心,我再不准咱们的女儿受半分委屈。”
姚氏因霍平疆这一句话心中泛酸,泪眼婆娑。她飞快地偏过脸去,不许自己哭,让自己温柔地笑着。今日是女儿的大喜日子,她不想哭。更不想女儿回头望向她的时候发现她在落泪,惹得女儿心酸。
角落里,霍佑安蹲在阴影里,还没有从震惊里回过神来。他揪着小厮的衣领,不知道多少次地发问:“那只小狐狸是我妹妹?”
小厮十分苦恼地不知道第几次地回答:“是,太子妃正是您的妹妹!亲妹妹!同父同母,亲得不能再亲的那种!”
霍佑安像泄了气似地松开小厮。有些发呆。半晌,他忽然甩了自己一巴掌。看得一旁的小厮目瞪口呆。
“爷,您莫不是发烧了,小的去给您请个太医……”
下一瞬,霍佑安又甩了自己一巴掌,用行动打断了小厮的话。
“完了,我完了!”霍佑安无力地坐在地上。
莺时今日本来应当十分高兴的,直到她无意间看见了卫瞭的身影。顿时大惊失色,原来她一直以为的小可怜小闵子竟然是堂堂皇子。震惊之后,丝丝失落攀上心头。她摇摇头,努力灿烂笑起来,将最好的祝福给自己的主子。
大礼繁复,不过终有礼成时。
霍澜音目不斜视,面带微笑地昂首往前走。她小声地询问身旁的卫瞻:“殿下,今夜的逼宫当真不会再发生?”
忆起皇后,卫瞻脸上的笑容稍淡。他说:“她放弃了。”
霍澜音品着卫瞻的语气,没有再多问。
回东宫的路上,卫瞻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栖凤宫里只亮着极少的灯火,皇后今夜陪在皇帝身边,并不在这里。卫瞻收回视线,略显烦躁地催促抬舆人加快速度。
卫瞻的暴躁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装扮了一身红的东宫,卫瞻的眼里心里便只有霍澜音一人,他揽她入怀,亲吻她的眉心和眼角,牙齿轻磨她鼻尖上小小的美人痣。
霍澜音将他推开,旋身躲过他拉她的手,鲜红的嫁衣裙角旋成绽放的鲜花。
她将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笑着摇头说:“不许。”
卫瞻似早有所料,不急不缓地朝她走过去,将霍澜音逼到墙角,凑近她的脸,在她耳边小声说:“音音啊,其实有很多不会伤到小孩子的方式。”
霍澜音抬起眼睛,将信将疑地看他,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盛大的笑意。
打萍和流春领着后面的宫女进来,卫瞻拥着霍澜音的手才松开些。宫女进来禀告浴室已收拾妥当,要带霍澜音过去梳洗。
这也算是大礼中的一个环节,卫瞻只好应允。
卫瞻留在寝殿内等候,他拾起霍澜音放在桌上的红珠搭面,指腹抚过一颗颗圆润的红色珠子。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低着头捏珠子玩的场景。
卫瞻一愣,怎么就想起了霍澜音犯傻的样子来?今日她好不容易正常着,他可不想和霍三岁成婚。
“让让——”
卫瞻眼皮一跳。
他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霍澜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她伸开双臂,一下子朝卫瞻扑过来。
卫瞻心惊胆战,赶忙接住她,拿起挂在一侧的宽袍裹在她身上,无奈地说:“乖乖,别冷着,也没乱跑乱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要当心肚子里的小家伙。”
霍澜音仰着脸望向卫瞻,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呜呜呜,让让只要小讨厌鬼,不管我!你坏!”她伸出的手握成拳,使劲儿去敲卫瞻的胸膛。
眼泪儿,更是吧嗒吧嗒。
卫瞻在心底扶额,赶忙哄她:“我的小祖宗,我可不敢。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先说怕你着凉,再说的要当心小讨厌鬼?所以音音比小讨厌鬼重要多了。”
卫瞻一个眼色,让跟在后面的宫女都退下去。
霍澜音眨眨眼,仔细琢磨着卫瞻的话。
卫瞻无奈地去擦她的眼泪,霍澜音轻哼一声,转过头去不让他擦眼泪,又小声嘟囔着什么。
“音音声音太小了,让让听不见。”卫瞻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抱起霍澜音走向床榻。
到了床榻,霍澜音一下子从卫瞻的怀里滑下去,跪坐在床榻上,凑近卫瞻,将下巴贴在他的手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卫瞻。她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珠儿,样子瞧上去有些可怜巴巴的。
卫瞻去捏她的脸,问:“刚刚嘟囔什么呢。”
“丑哦!”霍澜音去拍自己的肚子。
卫瞻随口说:“不会丑,会很好看,像音音一样好看。”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使劲儿去摇头:“音音丑了!”
她说完又开始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
卫瞻想了一下,才明白霍澜音的意思。他搭在霍澜音手腕上的指尖僵了一下。
她哭是因为担心自己怀孕之后变丑,他就会不喜欢她了吗?
卫瞻忽然有些心情复杂。
音音和泥泥是真的不一样。
在这一瞬间,卫瞻忽然不太明白,音音到底是泥泥的另一面,还是泥泥冷漠理智的外表下心里某个不愿展现给别人的柔弱角落?
“音音才不会变丑,就算变得再丑,也比让让好看一百倍。”卫瞻拿出抽屉里的糖、架子上的拨浪鼓和手鞠,来逗霍澜音笑。
他又找出红绳,和霍澜音一起玩翻绳。
霍澜音很快被吸引了注意力,翘着嘴角笑了。
卫瞻与霍澜音在大红的床榻上相对而坐,认真地翻绳,耐心十足。卫瞻忽然觉得霍澜音有时变成这样也很好,让他换一种方式去看她的心底。
可是可惜……这洞房花烛夜,他只能哄孩子玩。
啧。
没事,来日方长。
十日之后。
丧钟敲响的那一刻,皇后从午眠中惊醒。她来不及穿鞋,赤足下床,跑到屋外。在冷冽的寒风中,望着东方。
“娘娘当心着凉!”
翠风和红风一个拿着鞋子一个包着棉衣追出来。
皇后脸色苍白,有些木讷地由着两个宫女为她穿上鞋袜和棉衣。
翠风担忧地问:“娘娘,要去看一看吗?虽说您不能离开栖凤宫,但是情况特殊,太子殿下应当会……”
“不用了。”皇后打断她的话。
皇后合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翠风和红风已不能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情绪。
皇帝驾崩,举国哀痛。
北衍曾被灭国,带着他们从亡国奴翻身的帝王归去,何人能不悲,戚哀之氛弥漫整个北衍。
又过了几日,霍澜音忽然来到栖凤宫。
“早就想来看望娘娘,只是最近事多。一直耽搁着。”霍澜音打量着面前的皇后。
皇后还是老样子,从容淡然,那份骨子里的骄傲也不曾失去半分。霍澜音也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悲痛。她甚至也没有换上一身丧服,仍旧穿着她最爱的大红裙袍。她懒洋洋地靠在美人榻一侧扶手,手里握着一卷书。
霍澜音看了一眼书名——《诡兵》。
霍澜音垂下眼睛,说道:“当日误打误撞听到娘娘与二殿下说的那番话,虽立场不同,澜音却很是敬佩娘娘。”
“哦。所以呢?”皇后嗤笑了一声,瞥着霍澜音,“小香香,你既选择依附男子困于后宅,今日又何必来说这些虚伪话。”
霍澜音并不理会皇后的轻视,她也没等皇后开口,径自在一旁坐下。当皇后瞥向她时,她说:“有了身孕,最近久站会觉得腰酸。澜音便不跟娘娘客气了。”
皇后目光下移,在霍澜音的肚子上凝了凝,又不发一言地移开了视线,视她为无物。
霍澜音说:“娘娘是必然会输的。即使这次侥幸赢了,在帝位之上既坐不安稳,又坐不久。因为根基不够稳。这所谓根基并非娘娘的能力和势力不够,而是这男子重于女子的天下大势。”
皇后翻了一页书。
“若我说,这天下男子就是比女子重要,娘娘定然要嗤之以鼻。”
皇后这才从书卷中抬眼,看向霍澜音,她鄙夷道:“你身为女子都这样认为,实在是可悲。”
霍澜音轻叹了一声,含笑摇头:“娘娘生于富贵家,并不知道普通百姓之家男子的重要。”
“洗耳恭听。”皇后眼中的轻视反倒散去了一些。
“于普通百姓而言,活下去才是基础,最重要的就是吃饱肚子,所以就要种地。而男子天生力气比女子大,这是女子再如何努力也比不得的。更何况女子还要生育,待产、哺乳,这是年岁的耽搁和身体的损害,亦是女子的天然劣势。家家一块田,多出力气才不会饿肚子。于农家而言,当然需要男丁下地干活,只为得一口吃的。”
“种地?”皇后轻笑了一声。
“娘娘体会不到一年收成不好,一家子人就会饿肚子甚至饿死。”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本宫记得当初你假死逃走,在丰白城却把小日子过得不错。说到底,不过是个人本事罢了。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并非我有本事,而是周家给我机会接触玉石、香料,让我读书。若我未曾读书,不可能逃走后过活。”霍澜音顿了顿,“若我未曾读书,根本不会有逃走的想法。”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书读。普天之下读书人万万分之一,更别说读书的女子更是少之又少。”
皇后已隐约猜到了霍澜音想说什么,她没有接话,沉默地打量着霍澜音。
霍澜音便继续说下去:“娘娘那日对二殿下说的话,着实惊了澜音。澜音也时常回想反思。”
“那你觉得对或不对?”
“对。”霍澜音不假思索。
皇后问:“所以你便言行不一,心里一个想法,实际举动又是另一个方向。”
霍澜音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娘娘还没有明白澜音的意思吗?我认为娘娘的想法很对,可是并非实施的好时机。”
“什么时候是好时机?几千年过去了,这个好时机不曾到来。难道还要再等个几千年!”皇后忽得拔高了声音,“时机不是等来的,是自己抓住的!”
“等到这天下每年不会有那么多的人饿死。等到一块田地可以收成比现在多十倍百倍的粮食。等耕种有了更简洁省力气的方式。就像我腕上的这暗驽一样,女子也可以凭借各种器具填平力气小的缺点,耕种做活,自给自足。就连战争,日后也未必要执枪舞刀,会有更省力气的弩炮,甚至各种不需力气的武器。不用蛮力,只是拨动某个机关。还可以操控更快的车,可以上天可以入地。而这些,都要等到天下读书人越来越多,学堂遍布五湖四海,女子亦可读书。女子力气不如男子,可我从不认为女子的头脑输于男子。”
皇后听完霍澜音的胡话,并不怎么认同。她问:“你觉得这样的瞎想会有到来的一天?”
“从宿林食野,到筑屋织衣。从奴隶遍地到开创王朝。我们本就一直在往前走。当初刀耕火种的先辈亦不会想到我们的今日。我的畅想又为何一定不可能?我不认为娘娘的想法有错,”霍澜音又一次强调,“可娘娘走得太快。普通女子跟不上娘娘,天下男子又容不得娘娘。所以这条路,娘娘走不通。”
“所以你什么都想得明白,却觉得所谓的天赐良机没有到来,所以什么都不做。”
“娘娘做事喜欢大刀阔斧,可我更喜欢循序渐进。历史长河,沧海一粟,娘娘的路走不通,我愿用我的方式来默默为这历史的长河亮起萤光。”
皇后望着眼前的霍澜音,许久不曾言。手中的书卷不知何时被她放下,她像是走神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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