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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饿,她撑得慌,但就是嘴里想嚼点什么,不嚼心里更烧得慌。
    桂花糕是香的,是甜的,咬一口化得满嘴都是,简直让人想连舌头也一并吞下去了,福姐儿觉得这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就算卖了院子,娘手上有钱,可还得预备着看病吃药,一分也不能乱花,哪能给她买什么好东西,最多也就是能吃饱了。
    福姐儿吃着桂花糕,肚子难受得厉害,像有一座山压在里头,沉甸甸的,但她停不下来,她管不住她的嘴。
    一座山变作两座山,两座山变作三座山,山又变成海,海沸腾起来了,澎湃的浪潮敲打着胃,福姐儿恶心欲呕,但她硬生生把这股欲望压下去,今天吃了那么多好东西,绝不能浪费。
    风送来凉气,助她渐渐缓过劲儿,可刚才吃的糕点有些多,她口渴的厉害,在桌上的茶壶里倒了一碗热茶灌下去,口倒是不渴了,但她又想吐了。
    福姐儿躺下也难受,坐着也难受,她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撑得睡不着的一天,要是多吃下去的吃食能存在胃里,在饿的时候顶饿该多好啊。
    左右睡不着,她从枕头下摸出几个小红包,都是红纸裁的,半个巴掌大,里面塞了一两个小铜板,这是专预备好散给小孩子抢的,若是抢到的红包不被大人搜走,那些孩子就可以拿铜板去买糖吃。
    福姐儿数了数,拢共十二个铜板,这是属于她的全部身家,在她眼里,这不是十二个铜板,而是十二坨金子。
    她把十二个铮亮的铜板又擦了无数次,铜板在月光下闪烁着无比璀璨的光辉,简直能照得清人影。
    福姐儿万分珍惜的把铜板又压到枕头下,她娘的钱一般就收到枕头下的,在福姐儿眼里,枕头下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找不着。
    这些钱福姐儿一个也不会动用,她要攒起来,攒很多很多。
    福姐儿枕着十二个铜板,像枕着一座金山,肚子渐渐不难受了,她进入香甜的梦乡。
    第二日福姐儿是被她娘叫醒的,福姐儿揉着眼睛醒来时,见她娘正坐在床边。
    潘二娘埋怨道:“你这孩子,往日都勤快得很,怎么今天还要我来叫你呢?快起来。”
    福姐儿看着她娘,依旧是擦得白白的脸,两颊上生出一抹红晕,细而黑的柳眉弯弯的,唇上涂了红红的胭脂,嘴角有一点花,她穿着一件花布褂子,头上带着朵绒作的花,一股辫子垂在胸前。
    她不像个二嫁的妇人,倒像是个精神俊俏的大姑娘,即使在埋怨福姐儿,嘴角也带着笑。
    “傻丫头,你怎么不动呢?”听听,骂人也骂得格外绵软呢。
    福姐儿呆呆说:“娘好看。”
    潘二娘脸一红:“果然是个傻丫头。”
    福姐儿跟着娘出去,看见新爹已坐在桌上等着了,潘二娘就温温柔柔训道:“你这丫头,不早点起来,还让你爹等你。”
    赵老板忙道:“小孩子觉多,不妨事。”
    潘二娘解释道:“福姐儿往日也不像这样。”
    赵老板拉着潘二娘坐在身边,给她夹了个肉包子,潘二娘面上飞霞,柔顺的叫了声:“朋哥。”
    赵朋心都酥了,他一个四十岁的光棍,娶了个二十来岁的媳妇,深觉自个儿捡了个大便宜,老夫少妻,相处时间虽短,感情却也不浅了。
    心里高兴,他不光给潘二娘连连夹菜,还不忘了福姐儿,潘二娘使个眼色,福姐儿没看明白。
    她只好开口提点:“还不谢谢你爹?”
    福姐儿乖乖听从:“谢谢爹。”
    这一声爹叫得赵朋浑身舒坦,他大喜道:“哎,福姐儿真乖。”从兜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福姐儿,福姐儿不敢接,直到潘二娘开了口,她才接下了。
    赵朋问:“福姐儿几岁了?”
    “八岁了。”
    “有没有上过学?”
    潘二娘惊讶:“她一个丫头还能上学吗?”
    赵朋说:“怎么不行?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都要上学了,上了小学,中学,还要考大学,等出来了,无论是做生意,做学者,还是嫁个好人家,都便宜,不过福姐儿可不能嫁人,我日后给她招个丈夫,做一家之主,这日子才顺心呢。”
    潘二娘犹豫道:“福姐儿怕不浪费这个钱了罢?”
    “那怎么能行?去学堂里无论是学本事还是交朋友,都有用,不然怎么把家业交给她?过两日有空,我就去给她把这事儿办了。”
    于是福姐儿就被敲定了要去学堂了,她倒无所谓,反正也不知道学堂是个什么地儿,只要不耽误吃饭就行。
    第10章
    吃过了饭,赵朋拿了昨日成亲的礼单来看,他成亲搞得很有排面,一应事项都大操大办,花销不菲,虽来客都送了礼金,可大多就是几十个铜子儿,至多也不过几毛大洋,就是这样,这礼也送得心疼,一个个卯足了劲儿要吃回本,毕竟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赵朋也做足了吃亏的准备,他难道还没个娶老婆的钱吗?可即便如此,他看着礼单也来了气,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同他那继母,人没到,却送了一毛礼金来恶心他。
    谁稀罕那一毛钱?就是生意场上那些交情好些的,也不止送一毛,更何况除了这一毛,旁的什么也没有,其他人来吃酒,不但有一份礼金,还要送糖、枕巾、碗筷做礼,他这兄弟,不但没见着人影,还把他当叫花子一样打发!
    “我呸!要断就断个干净,时不时出来晃晃是恶心谁呢?”赵朋把礼单拍在桌上,心头犯堵。
    不过他也气不长久,看着年轻的老婆,和新得的女儿,他气性儿又顺了。
    反正自打爹过世,他同那一家子就没再来往,就当路上白捡了一毛大洋。
    他杀好了账,寻思着福姐儿上学的事儿要早办,便亲自去离家最近的东明学堂为她办了入学的事项。
    东明学堂是新式学堂,学堂分小学和中学两部,只是两部不在一处,校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姓黄,戴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长相和蔼可亲。
    她是新派人士,很喜欢女孩子读书的,见有女孩子来报名读书,颇为热心,只简单问过几句,便答应让福姐儿入学,但有一点,福姐儿从前是没学过东西的,连认字也不会。
    黄校长嘱咐一句:“平日里自己要多用心,尽快把课程跟上来。”
    福姐儿应下了,及至登记时,赵朋才发现福姐儿的户籍还没迁,只能用她原本的名字——容真真。
    他略一思索,倒觉得没什么,反正在家里福姐儿姓赵,日后生儿育女也都是赵家的种,逢年过节祭祖也祭赵家的祖,不过在学里叫一声,不是什么大事。
    自此福姐儿,不,容真真便开始上学了。
    她对上学这件事很重视的,爹说学到了本事,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大家都会尊重,娘说,多读书,学成了就再也不会挨饿了。
    她爹的话没怎么打动她,因为她其实还不能很好的体会到什么是尊重,尊重能有什么用呢?但娘说的不挨饿却使她奋发了,感受过挨饿受冻的滋味,任谁也不想再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容真真去上学读书,不用做家务,也不用再为生计奔波,甚至每天还有爹给的零用,虽然不多,只有几个铜板。
    按理说这日子已过得很好了,可事实上,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心。
    学里的同窗多多少少都是有基础的,只有她什么也没学过,她死掉的爹不会教她,她大字不识的娘没法教她,她长到八岁,学会的只有洗衣做饭,照顾病人,以及到当铺当掉所有能当的东西。
    但是在这儿,她会的那些东西毫无用处,她得学会书本上那些扭曲的,古怪的符号。
    她已经很刻苦了,可那巨大的差距是一时半会儿弥补不了的,她跟不上课程,了解她情况的老师自然不会过多苛责,只是时常督促罢了,可这并不妨碍同学的嘲笑与孤立。
    来上学的同学家中,要么有钱,要么有权,赵朋只是个开红白喜事店的老板,对于潘二娘母女来说,他是个富人,但对容真真的同学来说,这样的家境就很不够看的了。
    一个家境“贫寒”,学习不好,交际一般的女孩,怎么能不被孤立呢?
    没有人愿意与她说话,她的同学,不管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好像都很乐意在背后将她当作谈资。
    有带头取笑的,也有人云亦云的,大家都觉得她不好,久而久之,她好像真的成了不好的,不受欢迎的女孩。
    但容真真很喜欢学校,在这里可以念书,她每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好像有谁用手,轻轻拂去心上尘埃,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许多,却又因看得不真切,说不出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
    这种感觉让她并不为没人喜爱她而伤心,她像一块海绵,如饥似渴的吸收着新知识,但有时她也会渴望有几个朋友,能与她说说话,好让她不那么孤单。
    她想念起胡同里一起捡煤核的小伙伴来。
    放学铃响了,其他同学都说说笑笑结伴回家,唯有她收拾好书包,孤孤单单一个人。
    夕阳投下橘色的光,风很柔和,风里隐隐裹挟着花香,但她没看到花,这香是从哪里传来的呢?闻着这股清甜的味儿,落寞好像远去了,她心中隐隐蔓延开愉快而柔软的情绪。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好奇的观察着街上各色景象——熙熙攘攘的往来行人,草把子上扎满糖葫芦的老者,提着大茶壶卖茶的小子,橱窗里烤得焦黄而松软的面包,西餐厅里洁白的桌布……
    容真真打小出门当东西,上街的次数不少,但自从娘嫁了人,她才有机会在每日散学后,闲适的走在路上,惬意的欣赏见到的每一个人,每一间店铺,甚至是迎面拂来的一阵风,悠悠飘落的一片叶。
    兜里有两个铜板,这是早上出门时娘给的零用,虽然买不起面包店里的面包,但可以买一个小焦油炸鬼,不过她从来没有用过娘给的零用,早上领到的铜板,晚上会回到枕头下,那儿是她的宝库。
    容真真没有用到零用的机会,早饭娘会早早起来做,中午学校交了餐费,晚上回家吃,肚子里总是饱饱的。
    如今她的枕头下已不知攒了多少钱,就连睡觉时都会觉得硌得头疼。
    她摩挲着铜板,微笑着,有些快活的想到:不知道今天娘会做什么好吃的呢?
    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妞子。
    妞子捧着一个破碗,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泪珠子一颗颗砸在碗里,露在外头的手脸依旧布满伤痕,青青紫紫,纵横交错。
    “妞子,妞子,你等等。”容真真大声喊叫着跑上去,此时此刻,她好像又变成了胡同里的福姐儿了。
    妞子停下脚步,极缓慢的抬头望了一眼,她也看到了福姐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个很淡的笑来,见到了曾经的伙伴,她是高兴的,可这股喜悦很快就被更深的苦闷压下去,于是那丝珍贵的笑意就消失不见了。
    妞子与容真真坐在街边,真真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她问:“妞子,你怎么哭啦?”
    妞子还像往常一样,低着头,瑟瑟缩缩的,很低声的同她说话:“我把粥洒了。”
    她们说起分别后的境遇来。
    妞子的酒鬼爹还是爱喝酒,醉了还是爱打人,这回酒鬼张出去拉了两天黄包车,手头有几个钱,却没想着养家,把自己灌得烂醉,回去就乱打乱砸,小毛儿不知怎的犯到他面前了,被他打折了一条腿。
    好在小毛儿是男丁,酒鬼张醒酒后寻了两贴膏药与他贴着,只是一直不见好,走路一瘸一拐的。
    而妞子过得更难了,酒鬼张嫌她在自个儿醉酒时没顶上去,让他误打了小毛儿,很不待见她,一见面就破口大骂,打得也很凶。
    妞子在挨打受骂之余,还得想法养活自己和弟弟,好不容易捡了些破烂去卖,换了一碗薄粥,她才喝了一口,打算剩下的回去给弟弟喝,谁知被混小子推了一把,碗打翻了,粥撒了一地。
    她趴在地上,把面上的粥都舔了,剩下的粥早已渗进泥里,再也寻不回来,弟弟又要饿肚子了。
    妞子说起这些,不断的抹着泪:“小毛儿昨天也没吃东西,他会饿死的。”
    小毛儿是妞子心中唯一的亲人,这世上,只有小毛儿会保护她,关心她,爱护她,小毛儿是姐姐的命。
    容真真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妞子的眼泪,和沾了灰的伤,那打翻了粥碗的混小子,在妞子舔着粥时,趁机狠踹了她几下。
    她擦着擦着,眼里不知为何,也泛出泪来。
    第11章
    说完自个儿的事,妞子又提到了大壮,大壮家最近也不大好,顶梁柱倒了,如同天塌了一半,整日里愁云惨淡的。
    大壮爹,老刘,是个菜贩子,卖菜为生,他们家以往的日子虽说也挺艰难,但还能对付着糊弄过去,可当收保护费的混混越来越多,他的生计已艰难到难以维持的地步了,更别提还有各种巧立名目的摊位费,清洁费,简直令人焦头烂额。
    摊位的租金一直在涨,明明是一月一交的费用,这个月已交了两次,清洁费更是三天一收。
    菜市的各项费用再多再贵,老刘都咬着牙交了,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他交了那么多钱,小混混还是能进来收保护费呢?
    管理员说:“除了摊位费和清洁费,你可没向我多交一个子儿,怎么,却想我连小混混都管了吗?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是你自个儿没本事,出去,别来我这儿寻事。”
    他一脸讥笑的将老刘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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