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枝玉脸色一变,“谁说我会当太子选侍?”
祝氏一愣,眼泪都忘了掉,呆呆地道:“仁寿宫的内官亲口对我说的……”
不止一个内官信誓旦旦对她说周太后很喜欢枝玉的人品,还有内官私底下告诉她枝玉的册封诏书都写好了,提醒她预备好接旨的家伙事。
祝氏一脸呆滞,枝玉不用问就知道父母肯定都被内官骗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还说什么了?”
祝氏察觉到女儿身上快压抑不住的怒火,不由一阵心虚,怯怯地道:“他们还说太后娘娘亲口和身边近人说要封你当太子选侍,说你生得好性子也好,除了郑贵妃,宫里的娘娘都喜欢你……”
枝玉脸上阴云密布,不等祝氏说完,冷笑:“他们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如果他们说我能当太子妃,你们也信了?”
贺老爷张口结舌,祝氏不敢说话。
祝氏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喜怒无常,又因为多年无子心中烦闷,贺老爷年轻时也有点脾气,夫妻俩磕磕碰碰时常吵架,难免疏忽了女儿枝玉。出于补偿心理,祝氏和贺老爷这几年对枝玉百依百顺,可惜为时已晚,枝玉早已经养成了敏感多疑、冷淡急躁的性子,只要她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去争去抢,和父母十分疏远,但在亲戚们面前又能装出一副稳重大方的姿态。贺老爷夫妻俩不仅不敢管枝玉,还有点怕这个女儿。女儿入选秀女后,夫妻俩不怎么担心她被人欺负,反而忧心其他秀女可能会被女儿坑害……
这也是为什么枝玉入选全家高兴、而金兰被册封为太子妃全家愁眉苦脸的原因之一:枝玉不甘心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普通小门小户只会束缚她的天性,她要是嫁个普通人,迟早会闹出大事,入宫正好给她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金兰温婉柔顺,随遇而安,即使嫁去有两个厉害嫂子的陈家也能把日子过得和和顺顺,但是皇宫不是小门小户的陈家,她早晚会丢了性命。
祝氏想起自己这些天当着丫鬟养娘的面说了不少枝玉已经中选的话,追悔莫及:“那为什么内官让我们进京?”
枝玉皱眉道:“除了咱们家,还有另外几个秀女的家人也进京了。”
祝氏和贺老爷身形一僵,交换了一个底气不足的眼神。
他们离开老家时,亲戚们都来道贺,夫妻俩没敢露口风。但上京路上内官一直有意讨好,进京以后又常有内官登门送来枝玉的信件,夫妻俩慢慢放下戒心,以为枝玉真的如内官所说内定了选侍。
眼看父母被自己吓得一声不吭,枝玉深吸口气。
她住在宫里,虽然偶尔能和家里人通信,但信上不能明说选秀的事。爹娘没见过世面,被狡猾奸诈的内官骗得团团转,也属正常。想来所有秀女的家人应该都在内官的控制之中。
枝玉缓和了神色,淡淡地道:“我就知道我早晚会被你们坑死。”
贺老爷和祝氏对望一眼,心中悲苦:他俩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贺枝玉敛容,一字一句道:“爹,娘,我和你们说句实话,太后从来没有说过要册封我为太子选侍,明示暗示都没有,只有北直隶的胡广薇和南直隶的宋宛是内定的东宫妇,其他秀女全是陪衬。”
夫妻俩目瞪口呆。
贺枝玉翻了个白眼:“从去年开始,表现最优异的秀女一个接一个因为暴病被送回家乡,我费尽心思才留下,一面要表现得好让贵人们记住我,一面又不能让太后或者郑贵妃太忌惮,没想到还是落了人眼,那些内官抓不到我的错处,这是打算从你们身上下手。”
祝氏回过味儿来,汗如雨下,“枝玉……你是说,那些内官故意骗我,想害咱们家?”
贺枝玉点点头,无奈地叹口气,“那天你没带金兰去西苑我就该发觉的,赴宴的名单经过一道道手才确定下来,怎么会无缘无故少一个人?我早该提醒你们的……太后和郑贵妃绝不会允许有人抢了胡广薇和宋宛的风头。”
如果那天没有任何意外,皇太子朱瑄应当在西苑春宴上当众选出太子妃。但是意外却发生了,周太后、郑贵妃或者其他势力并不满足,想对其他秀女下手以确保胡广薇和宋宛的地位,于是春宴前夕突然传出刺客的谣言,金兰莫名其妙被拦在宫外,罗云瑾奉命巡视时偶然遇见金兰,金兰被掳,消息传到朱瑄耳朵里,朱瑄立刻离席前去阻止罗云瑾,金兰获救,朱瑄请嘉平帝下旨赐婚,金兰成了太子妃……
贺枝玉脑瓜子飞快运转,试着理清思绪。
虽然还没有和金兰本人确认,但她稍一推测就把事情的大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假如罗云瑾没有突然发疯掳走金兰,贺家说不定会被安上一个窝藏刺客的罪名,当然贺家很快会洗清嫌疑,但枝玉的秀女资格必定保不住,又或者迫于威胁主动报病退出……总之,背后下手之人试图一箭多雕,除掉所有有威胁的秀女。
贺枝玉唇角一勾,满脸幸灾乐祸:不论背后之人是周太后还是郑贵妃亦或其他势力,他们的目的应该就是确保宋宛和胡广薇中的一个能顺利当上太子妃,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太子谁都没看上,偏偏要娶被他们拦下的金兰——处心积虑,煞费苦心,最后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些人这会儿应该肠子都悔青了吧?
而金兰呢,只不过是一条毫不起眼的、无意间被殃及的小鱼,却是塞翁失马,意外得到皇太子朱瑄的垂青——不管这垂青是怎么来的,她现在已经是皇太子妃了。
枝玉浮想联翩,脸上一时喜一时怒一时忧,神色诡异。
祝氏和贺老爷手足无措,望着女儿,焦眉苦脸:“枝玉,现在该怎么办?”
枝玉一挥手:“还能怎么办?谁敢对金兰不利,我先宰了他!”
躺在祝氏怀里装死的贺枝堂闻言眼皮直跳,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贺家姐妹日常。
枝玉:天啊!庶姐又对我撒娇了!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我贺枝玉冷酷无情冰雪聪明才不会中你的计……算了,既然你这么真诚地讨好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撑腰吧!
金兰一脸茫然:我只是礼貌性微笑而已。
被揍得满头包的贺枝堂嘤嘤嘤嘤哭着跑走:白莲花!贺阿妹就是朵盛世白莲!
……………………………………………………
……
第17章 旧事
贺枝堂挨了一顿打,又被亲姐姐贺枝玉一通吓唬,当晚发起高热。
贺老爷和祝氏听枝玉说了些宫里的秘闻,知道那天拦下金兰的内官是有人故意安排的,还知道这些天全家被宫里的内官当成傻子糊弄,一时吓破了胆。他们家祖祖辈辈住在乡下,往来的身份最贵重的人就是县里的知县老爷,知县老爷都不懂宫闱之事,何况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夫妻俩一面自悔当初不该轻信内官,一面庆幸还好没有酿成大错,虽然实在心疼贺枝堂,还是硬着心肠没派人出去请郎中,只叫家里粗通医理的养娘给儿子抹了些伤药。外面已经宵禁了,而且贺枝堂挨打是因为冲撞金兰,这种事不好传出去,他们家现在正处在风口浪尖上,不能让人抓着把柄。
贺枝玉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亲爹娘数落得抬不起头,冷着脸道:“从今天开始,家里再有人敢对金兰不敬、胡乱议论她的事,立刻发卖!”
贺老爷忙点头应了。
贺枝玉看向祝氏:“娘,我的姐姐姓贺,大名是金兰,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贺阿妹这个名字。”
祝氏愣了一下,攥紧帕子,点了点头。
夜里贺枝堂睡不安稳,一直在梦中嚷疼。
祝氏守在床榻边,看着昏黄灯火照耀下儿子苍白的脸,忍不住红了眼圈:贺枝堂长这么大从来没挨过打。
她拿帕子拭去泪花,侧头看坐在脚踏上缝鞋底的养娘,轻声问:“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养娘吓了一跳,差点让针扎了手指,强笑道:“太太,您说笑了,好好的,怎么会有报应?”
祝氏回头看着贺枝堂,低声喃喃:“当年……我……”
她这人急躁归急躁,但真没什么坏心,从没对庶女有过加害之意,庶出的大女儿、二女儿再不懂事,她还是忍着气送两人出阁,对大姐和二姐,她问心无愧。
可对金兰……祝氏没有底气拍着胸脯说自己这个嫡母当得合格。
金兰是真的乖巧懂事、天真单纯,而且难得的知趣,可祝氏仍然对她不放心,严厉管教,处处提防,时不时旁敲侧击,只要她有一点不合自己的心意,立刻变脸。
这孩子是生生被她吓大的。
祝氏偶尔想起来也觉得自己不必这么防备金兰,本想着等金兰出阁的时候好好补偿,不想枝玉竟被选婚太监选中了,她一心扑在女儿身上,自然就顾不上金兰了。
她心里计算得很清楚,枝玉才是自己的女儿。而且等枝玉进宫当了贵人,金兰也能跟着沾光,以后再忙金兰的事也不迟。
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祝氏觉得兴许这是自己该得的报应。
养娘见主家婆伤心,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才好,正为难,忽然看见窗外闪过几道亮光,忙站起身。
丫鬟推门进屋:“太太,三小姐来了。”
养娘赶紧给祝氏使眼色。
祝氏坐着没动,神色麻木,低语:“该来的……还是来了。”
门外传来一片恭维声,走廊里守夜的养娘丫鬟围着深夜造访的金兰不住奉承,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人情冷暖,就是如此。
丫鬟掀开门帘、卷起纱帐,金兰在一众养娘的簇拥中进了屋。
养娘忙丢下针线,搀着祝氏站起来。
祝氏一言不发。
养娘丫鬟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屋中光线昏暗,唯有床前一星如豆灯火摇曳。黑暗中,响起金兰的声音,“太太,我听说宝哥有些发热,过来瞧瞧。”
依旧是柔和又清脆的嗓音,干干净净,不带一丝耀武扬威的意味。
祝氏回过神,目光落到金兰身上。
她仍旧是平时家常打扮,蚌珠髻,银插梳,鹦哥绿细布衣裙,夜深露重,外面加了件元青色暗花春罗对襟夹衣,手中一柄高丽扇,桃腮粉脸,丰颊秀眉,夜色里一双明媚清亮的眸子,透着种一清到底的甜净。
金兰以前也是这副模样,不过祝氏从未好好打量过这个庶女,一是因为不在意,二是因为她看到金兰抬头就生气,后来金兰晨昏定省时很少抬头。
此刻借着摇晃的灯火细细端详金兰,祝氏心中五味杂陈,她头一次发觉原来金兰已经长这么大了,而且生得唇红齿白,弯眉大眼,像枝头含苞待放的春花,嫩得能掐出水的鲜笋,青春正好的少女,俏生生的,无须艳妆,好看得理直气壮。
灯影幢幢,金兰示意身后的女医上前为贺枝堂诊治。
女医看了看贺枝堂身上的伤,喂他服下一枚药丸,道:“皮外伤,不碍事,再过半个时辰烧就能退了。”
她家中世代从医,家学渊源,贺枝堂吃了她的药丸之后很快睡熟了,没再一声声哼哼。小半个时辰后,烧果然退了。
祝氏放下心来,时不时看一眼金兰,好几次欲言又止。
金兰察觉到她的尴尬和忐忑,没说什么,示意女医和养娘丫鬟们先出去。
众人忙低头退下,屋里除了呼呼大睡的贺枝堂,只剩下金兰和祝氏。
祝氏心道:终于来了。
金兰轻声道:“太太,宝哥年纪不小了,不能整天在内院里厮混,他身边的养娘丫鬟喜欢嚼舌根,不如打发了的好,选几个老实本分的书僮跟着他一起读书。”
祝氏还能说什么?正如枝玉说的,如今身份倒转,金兰成了贵人,全家上上下下都得敬着金兰,稍有不敬就是大罪过,只能干巴巴答应一声。
金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玉不琢不成器,太太对宝哥未免太过溺爱,依我的主意,等宝哥好了就让他挪到外院去,给他请一位严师,教他专心进学,用不着他去考功名,至少要懂得辨明是非道理。”
祝氏浑身发颤,揪紧帕子,点点头。
金兰接着道:“我和爹说过了,也想和太太说一声,枝玉性子烈,只要她自己不点头,不管谁家来求娶,太太不能自作主张应下亲事。”
事关亲生女儿,祝氏顿时变了脸色,厉声问:“你想做什么?”
金兰看一眼祝氏,淡淡地道:“太太以为我想做什么?”
祝氏面皮紫胀,这几日萦绕在心头的畏惧惶恐全都化作了愤怒:“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想报复我,我只有受着,可枝玉是你的妹妹,她从来没害过你,她对你一片真心,你要是敢仗着太子妃的身份磋磨她、拿捏她的婚事,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你好过!”
金兰静静地看着祝氏,脸上尽是疑惑:“我为什么要磋磨枝玉?”
祝氏一噎,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
酝酿了这么久的质问,金兰居然是这样的反应!
嫡母和庶女终于要敞开天窗说亮话了,她就不能认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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