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可以。
可她不想啊!
她不愿再压抑自己的本性,不愿再战战兢兢数着日子过活,不愿将自己的一生锁在四面高墙之内,若是后半生也要和在贺家时那样浑浑噩噩,她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庭中一片寂静,微风轻拂花枝,花朵簌簌飘落。
角落里,杜岩冷汗涔涔,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看着柔顺,居然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她只是个平民之女,站在她面前的可是皇太子啊!女子天生卑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那样的话就是对一般男子说也是忤逆,何况她面对的是一国储君?
太子平时固然宽和,真动起怒来,谁敢拂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太子可是半个天子呐!
太子妃这是不想活了吧……
杜岩大气不敢出一声,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颗球。
金兰也是直冒冷汗,身子微微颤抖。
她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过话说出口后,那种终于可以直抒胸臆的畅快自如,足以支撑她保持清醒,不至于吓晕过去。
静默中,朱瑄始终一言不发。
金兰咬了咬唇,抬眸看向他。
这一看,她不由怔住了。
朱瑄居然在笑。
他待人彬彬有礼,举手投足间无处不透露着他生于俱来的宽厚和诗书熏陶中养成的高贵雍容的储君气度,但他不常笑,他的温和儒雅是冷淡矜贵的。
金兰怔怔地看着朱瑄,自己刚刚说了那样的话,他脸上没有一丝诧异之色也倒罢了,为什么笑?
讽刺的笑和发自内心的笑,她还是能分辨出来的,朱瑄不是在笑话她的天真,他笑如春花,清冽眸子里也泛着碎金般的笑意,并无一丝讥笑之色。
也没有一点要动怒的迹象。
朱瑄掩唇咳嗽了几声,一字字道:“我亦凡夫俗子尔,何敢言贵?”
金兰怔愣良久,突然想起来,朱瑄和她说话,并未自称“孤”,从一开始,他便以平等的态度和她交谈,仿佛他们二人并没有云泥之别的身份之差。
就是枝玉听了她刚才那番话也会不赞同地数落她,朱瑄却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若非真心求娶,何须如此煞费苦心……”
朱瑄轻声呢喃,眼底藏不住的疲倦之色,双眸却亮得惊人,凝望金兰,拔高了嗓音,亦以郑重的语调道:“你以赤诚待我,我必赤诚报之,待你入宫,我必以礼相待,绝不违背你的意愿迫你做任何事,如何?”
啪的一声,金兰仿佛能听到自己脑子里断线的声音。
这一刹那,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朝中那么多年轻文官愿意为地位岌岌可危的朱瑄抛头颅、洒热血,宁死也要维护他的储君地位。
“我知道事出仓促,迫你入宫,令你有诸多为难之处,这都是因我身受掣肘之故。”
朱瑄伸手,纤长手指接住一朵飘落的海棠花。
“你不必背那些酸腐的女教书,也不必谨言慎行战战巍巍,我必护你周全。待我不必再受他人掣肘之日,去留随卿。”
“我必不会阻拦。”
宛若轰雷在耳边炸响,金兰惊讶得忘记了呼吸。
去留随卿?
皇太子的意思是,她只需要和他维持表面上的夫妻关系,等到他登基之日,就会放她离开?
金兰久久回不过神。
朱瑄朝她伸出手。
金兰下意识抬手,接住他指尖那朵海棠花。
“若有违今日誓言,天诛地灭。”
语调柔和,却是字字铿锵,恍如惊雷滚过。
金兰捧着粉嫩花瓣,仿佛捧着一颗赤诚无比的砰砰跳动的心,目瞪口呆。
她还以为自己的话足够离经叛道了,不想朱瑄更叫她大开眼界。
什么认错了人,什么意外……那些事情仿佛都不再重要。
花落无声,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静听院墙之外庄严肃穆的梵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瑄忽然低头咳嗽。
金兰看过去,发现他为了和自己说话,一直坐在风口处,他体弱多病,又一脸倦色,匆匆出宫,想必身心俱疲。
风吹吹就要倒的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偏偏他风骨冷傲,所以不会给人柔弱无能的感觉,只会让人忍不住对他心生怜惜。
金兰暗暗叹口气,“殿下身体不适,不如早些回宫。”
朱瑄咳得双颊微红,听她出言关心,微蹙的眉稍稍舒展,“你我就要成为夫妻,唤我殿下未免太生分了。”
金兰一怔,脸上有些发烫。虽然明知自己不得不入宫,但听朱瑄当面说起夫妻二字,她还是觉得尴尬。
朱瑄道:“我排行第五,小的时候宫人唤我五哥,以后你就叫我五哥,如何?”
说完话,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金兰,神情十分专注。
金兰对“五哥”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朱瑄眼底泛起一丝黯然之色,沉默了一会儿,微笑着道:“礼尚往来,你在闺中可有小名?”
金兰心道,小名没有,大名倒是有两个。
贺阿妹这个名字是祝氏随口取的,她不喜欢。她想和贺枝玉、贺枝堂一样随族中排行起名,然而她没有那个资格。
金兰这个名字是乔姐取的。
她摇摇头,“我没有小名。”
朱瑄看着她圆润白净的脸庞:“我以后唤你圆圆,何如?”
金兰一脸莫名其妙。
罗云瑾说他认错了人,她怀疑朱瑄也是把自己当成了谁的替身。可刚才一番交谈,她已经打消了这种猜测。但是现在朱瑄非要给她起小名,她又不得不怀疑是否曾经有一个“圆圆”的女子,太子情根深种的对象,就是那个圆圆。
金兰试探着问:“殿下怎么起这两个字?”
朱瑄轻笑,“我观你面如满月,起这两个字正合适。”
金兰嘴角抽了抽。
这是在笑话她生得胖?
她一点都不胖好嘛!
仿佛听懂了金兰心底抱怨的声音,朱瑄笑意更浓:“圆圆最近在学宫中礼仪?不必太拘束自己,也不用太害怕,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传言说的那样……我已经肃清东宫,在东宫,你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音越来越低,幽黑双眸里一片空茫。
金兰一点都不了解朱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能感受到朱瑄身上散发出来的悲伤。
他让她在这里等她,含笑和她撒谎,三言两语搅乱她的思路,他看起来从容不迫,不慌不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她只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小女子。
可他的笑容背后没有一丝玩弄他人的戏谑之意,只有无尽的苦涩和苍凉。
朱瑄想起什么了?
金兰没敢吭声。
廊前静悄悄的,唯有落花坠地的声响。
半晌后,角落里的杜岩小心翼翼地咳嗽了几声。
朱瑄回过神,脸上沉郁之色尽数敛去,缓缓站起身,走到金兰身前,拉起她的手。
金兰这一次没有挣扎。
她望着朱瑄的背影,他身体不好,时常咳嗽,但始终身姿笔挺,如劲风中的瘦竹,飘雪下的孤松,极致的孱弱中有着傲然的风骨。
杜岩悄悄松口气,紧跟在二人身后。
金兰说自己“不屑高攀”的时候,杜岩吓得魂飞魄散,一瞬间连身后事都想好了。没想到朱瑄居然没有动怒,不仅不动怒,还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接下来还告诉金兰他的小名,然后给金兰起了个“圆圆”的爱称。看样子,不管金兰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哪怕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他都不会生气。
杜岩已经没有心思去揣度太子这诡异的态度了,在被金兰吓得魂不附体之后,他默默擦汗,忽然间福至心灵,欣喜若狂——太子很喜欢金兰,超出所有人想象的喜欢,太子让他留在这里,准许他听到他们二人的对话,让自己看明白金兰在他心中的地位,这是多大的信任!太子要重用他!
这些天三天两头往贺家跑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
杜岩高兴得浑身发痒。
至于太子的那句“去留随卿”,杜岩根本没放在心上,他才不信太子会这么大方,费尽心机娶金兰入宫,怎么可能随便放手?等太子即位的时候,万里江山都是他的,金兰能躲到哪里去?
说不定到时候小皇孙、小皇女都生了一窝了,她舍得走吗?
朱瑄拉着金兰进了一间雅室。
雅室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几一榻一屏风,几上一炉檀香静静燃烧,一缕青烟袅袅娜娜逸出铜炉,窗前葱绿满墙,鸟鸣啁啾。
杜岩知趣地守在门外。
朱瑄拉着金兰在榻上坐了。
金兰虽然没经过事,但下意识懂得不能和男子独处一室,看到杜岩关上门,心里像烧着了一锅沸腾的开水,噗通噗通直跳。
朱瑄拉着她的手,眸光低垂,忽然道:“一点愁凝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金兰没上过学,自学的书本大多是经史和最近的女教书,自然不知道他念的什么诗,不过听他语调缠绵,本能觉得他是在调戏自己,立马绷紧了脸,用劲抽回手。
朱瑄笑了笑。
门外传来杜岩和人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人推门进屋,站在屏风前,给朱瑄请安。
朱瑄道:“进来罢。”
屏风外面的人似乎有些迟疑。
朱瑄笑了一下,“这时候倒是规矩起来了,进来便是。你是医者,望闻问切是你的本事,忌讳什么?”
外面的人告罪,转过屏风,走到榻前,给朱瑄行礼,原是个光头和尚。
和尚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慈眉善目,白白胖胖,请金兰伸出手。
金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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