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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部尚书附议,道:“陛下诚孝,臣等皆知,然太后公然违背先帝遗愿,违背纲常,为礼法所不容,陛下身为人子,一味偏袒顺从,并非诚孝,实乃盲从!若天下人效仿之,国朝以何治天下?”
    帷帐外黑压压一片,群臣跪了一地:“□□、太宗神灵在上,国朝百年社稷,陛下应当以大义为重,岂可因一妇人而不顾祖宗法度?”
    “臣等愧对先帝,无颜再忝列内阁!只能长跪于此。”
    “若臣等坐视陛下违背祖制,万世罪人也。”
    哭声传进帷帐之后,嘉平帝面色灰败,叹了口气。
    年轻时的他为了赌一口气可以和群臣僵持数天,如今他老了,没有那个精力和群臣斗气,而且周太后擅动陵墓的事情很快就会传扬出去,届时路人皆知,朝廷想压制也压制不住,钱兴又被贬去司礼监,周太后已经激起民愤,假如他不肯退让,群臣哭谏之事还会上演。
    当初周太后暗示管事太监封堵钱太后的墓穴,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阻拦。周太后逼薛景自尽,钱兴诬陷薛景,他知道以后,只是皱了皱眉头,虽然他也觉得母亲实在无理取闹,不过还是帮着善后。
    现在满城风雨,群臣哭谏,他对母亲仁至义尽。
    要不是母亲胡搅蛮缠,他也不会在世人面前大失颜面。
    不管怎样,先安抚好群臣再说,等风波平息,谁还会关注钱太后的陵墓?
    嘉平帝下定决心,道:“准奏。”
    武英殿内安静了一瞬,片刻后,群臣收了哭声,山呼万岁。
    消息由内官传出,文华门外翘首以盼的六部六科官员欢呼雀跃,群情振奋,几个年轻官员更是激动得大哭起来。
    纠察御史越众而出,拿出奏本,开始怒骂官员失仪,官员们发出一阵阵哄笑,没有理睬纠察御史,欢呼着离去。
    ……
    嘉平帝退让之后,群臣趁胜追击,立刻委任工部侍郎谢骞前去裕陵勘察钱太后的墓穴,找出打通隧道的法子。
    几位阁老意见一致:既然谢太傅公然弹劾周太后,搅混了一池静水,那这个烫手山芋就交给谢太傅的孙子吧!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降职,阁老们要经过廷议选出新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新官还没上任,他们要审理的第一个案子已经确定下来了:重新审理周家公子打死人命的旧案。
    谢太傅死咬着不松口,嘉平帝浑身冒火,不想再为周家的事情烦心,索性答应重审。
    眼看群臣不再闹腾了,嘉平帝立刻起驾回乾清宫。
    仁寿宫的宫人找了过来,拦在轿辇前,哭着磕头:“陛下,老娘娘晕过去了!”
    太医已经为周太后诊治过,说周太后急怒攻心,恐怕有邪风入体的危险。宫人熬了药喂周太后服下,周太后如今躺在榻上,虽然苏醒,但是半边身子不能动弹。
    嘉平帝揉揉眉心,叫来朱瑄:“朕身体不适,不能去母亲跟前探望,你代朕去看看你皇祖母。”
    周围的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太后脾气暴躁,皇上这是不敢去见太后,把皇太子推出去承受太后的怒火。
    朱瑄面不改色,应了声是。
    嘉平帝欣慰地点点头,儿子虽然和自己疏远,遇事还是很有担当的,至少不会懦弱退避。
    ……
    仁寿宫乱成一团。
    外朝的消息一道道传回内宫,周太后气得死去活来,内殿屋中的摆设玩器被她摔了个精光,宫人打扫干净之后,悄悄撤走所有易碎的瓶瓶罐罐,连镶嵌玻璃的大屏风也抬出去了。
    昔日布置得奢华的内殿空空荡荡,成了雪洞一般。
    朱瑄踏进内殿,周太后的怒吼声回荡在空旷的内室里:“岂有此理!哀家贵为皇太后,乃天子之母,他们竟然敢弹劾哀家?整个江山都是哀家儿子的,哀家想杀了谁就杀谁,岂容他人置喙?哀家生了皇帝,钱氏不过是个残废之人,也配和哀家共尊?!”
    宫人们劝不住周太后,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周太后躺在榻上,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声音高亢刺耳:“皇帝呢?他怎么还不来见哀家?”
    朱瑄走了进去。
    周太后嘴巴张了张,目光落在他身上,瞪大眼睛,苍老的面容扭曲而狰狞,神情疯狂。
    朱瑄撩起眼帘,环顾一圈。
    宫人们心头凛然,站起身,朝他行礼,匆匆退了出去。
    周太后看着朱瑄,抬了抬手,示意他扶自己坐起来。
    朱瑄走到榻前,停下脚步,俯视着披头散发的周太后,淡淡地道:“工部侍郎谢骞不日就会赶去裕陵,挖通先太后的墓穴,完成先帝遗志,让先帝和先太后合葬。”
    周太后下巴抖了抖,双眸慢慢瞪大,皱纹挤成一团,眼眶像是要裂开似的。
    朱瑄继续道:“周怡打死人命一案疑点重重,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将重审此案。”
    周太后怒不可遏,浑身发抖,齿关碰在一处,咯咯响。
    朱瑄神色淡淡,说:“皇祖母,内阁阁老刚才议定了,您私德有亏,纵使将来百年后,也不可能追封您为皇后……”
    周太后脸皮抽搐,手背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嘶吼声。
    她才配当皇后!她为先帝生了儿子!钱氏一生无子,还是个眼瞎腿瘸的残废,怎么配母仪天下!她大半辈子都活在钱氏的阴影之下,先帝和钱氏同甘共苦,难道她就没陪先帝吃过苦?她也是先帝的妃嫔!她为先帝生养了继承人,为什么钱氏可以永远陪伴在先帝身边,占着原配的名分,死后还能和先帝合葬,生生世世和先帝共享烟火?
    她不甘心!
    “没用的东西……”周太后手脚发颤,声音变得浑浊嘶哑,“哀家早就叮嘱皇帝……不能退让!他一退让,那群大臣就会得寸进尺……他是皇帝!不听话的大臣……全杀了!杀了!哀家是皇后!是皇帝的生母!哀家才配生生世世陪着先帝……”
    朱瑄眼眸低垂,看着歇斯底里的周太后,一字一字地道:“皇祖母,您不是皇后,只是太后,历来只有皇后的尊谥能得帝谥,钱太后得了一个睿字,您得不到那样的尊荣,您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取代钱太后。”
    语调柔和,说出的每一字却如万钧重锤。
    周太后怒不可遏,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片刻后,皱纹遍布的脸上浮起惊恐之色,双手蓦地张开,手指苍老干枯如皴皮老枝,颤抖着道:“你……你……你知道了!”
    太子一定知道她害死淑妃的事!
    朱瑄微微一笑,神情依旧温和:“皇祖母,礼部已经派人去奉先殿,钱太后的神龛画像都会送回先帝身边,世代享受后人烟火,您不必担心日后和钱太后并尊,孙儿会将您的神龛令置一处,您不会依附太庙。”
    他一身常服,立在榻前,儒雅温文,气度雍容,在周太后眼中,眼前的孙子却宛如修罗!
    杀人诛心……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郑贵妃一直深深忌惮皇太子,太子明明知道她看重什么,就当着她的面摧毁什么,让她被不甘和嫉恨所折磨,要她生不如死!
    这个孙子果然阴沉狠毒!
    “哀家……哀家要告诉皇帝……”周太后挣扎着想坐起来,冷笑着道。
    朱瑄淡淡瞥一眼周太后,那也要嘉平帝肯信才行,何况他也不怕嘉平帝知道。
    他转身步出内殿。
    仁寿宫的宫人站在长廊外,个个面如考妣,神色颓唐。
    庭前脚步声纷杂,十几名锦衣卫缇骑正在按着名单抓人。孟时被带进诏狱以后,供出几个同谋,罗云瑾亲自带着人抓捕仁寿宫近侍,他奉谕旨办事,周太后瘫倒在床,掌事太监求告无门,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缇骑抓走内官。
    朱瑄步下台阶。
    罗云瑾示意属下将内官带去诏狱,缇骑们领命而去。
    朱瑄抬头,已经是傍晚时分,天色暗沉,北边天空浮起闪烁的寒星。
    他回头看罗云瑾:“你当真不打算恢复身份?”
    罗云瑾低头整理佩刀上的流苏穗子:“不必了。”
    朱瑄问:“将来呢?”
    将来他即位,罗云瑾不必怕嘉平帝报复,可以恢复身份。
    罗云瑾摇摇头,眼眸低垂,望着大红穗子,嗓音暗哑:“薛季和已死。”
    薛家门第清贵,容不得一个沦为阉人的子孙,从谢太傅的态度就可以窥见其他人会怎么看待他这个薛家后人,他不想让地底下的祖父蒙羞。薛家其他房的族人如果知道他就是薛季和,要么将他视作耻辱,要么前来依附,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奉承,薛季和早已死在那年深冬,他以后只是罗云瑾。
    朱瑄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也好。”
    第163章 过继
    谢骞接到诏书的时候,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奉命主持修陵之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啊!嘉平帝心里未必乐意别人挖通钱太后的墓穴,眼下群臣威逼,他才会稍作妥协,过几天周太后再闹一闹,嘉平帝肯定又会反复。
    奈何他祖父捅出这么一个大篓子,不管是工部还是吏部都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更是破天荒地联名举荐他,巴不得把他送到天涯海角去。谢太傅这次得罪了三法司,文官们固然佩服谢太傅的勇气,佩服之余只有忌惮和恐惧,生怕一不小心被这老顽固给盯上,丢了官位。
    现在朝中为官十年以上的都把谢太傅当瘟神,只有年轻官员对谢太傅敬佩有加,天天在谢家门前转悠。
    薛景的案子重审之后,谢骞发现谢太傅写好了辞呈。
    “我愧对老友……”谢太傅感慨了一句,看着谢骞,欲言又止。
    谢骞叹口气:“您辞官也好,皇上心里不舒服,太后更是恨您入骨,我也正准备劝您回乡去避一避,您年纪也大了,回家好好帮我带儿子……”
    话还没说完,谢太傅随手抄起白瓷盘里清供的绿橙,砸到孙子身上。
    谢骞抬手接住绿橙,一脸莫名其妙。
    谢太傅嘴唇哆嗦了几下,道:“临走之前,我想见他一面。”
    谢骞愣了一下,满脸错愕神色。
    谢太傅神情有些狼狈,转过脸去,瓮声瓮气地道:“你去问问他,肯不肯见我。”
    谢骞不知道说什么,干巴巴地喔了一声。
    ……
    周太后瘫倒在床,不能下地。第二天嘉平帝也犯了旧疾,不过群臣这回不相信他是真病了,都认为他只是羞于见人才推说自己病倒,以此来躲避大臣。
    罗云瑾重新回到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非他莫属。
    嘉平帝心力交瘁,见他办事麻利又沉稳谨慎,不像其他秉笔太监那样敷衍塞责、急功好利,干脆将善后之事全部交给他料理。
    他谨慎从容,之前身兼数职也能把各监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如今重回司礼监,钱兴的党羽已经被铲除,他的心腹陆陆续续补充了空缺,少了钱兴的牵制,他处理政务更加得心应手,如臂使指,再无掣肘。
    掌印太监的办事处单独设一座偏院,守卫森严。
    身着圆领袍的内官捧着一摞摞厚厚的文书进进出出,长廊人来人往,却一声咳嗽不闻。这里是司礼监权力中枢,能来往于此的内官都是内书堂出身,个个熟读书本,举止有度,规矩严明,气质明显和其他宦官不同。
    谢骞站在廊房门前,看着廊前两排凶神恶煞、气势霸道的带刀缇骑,心中感慨万分。
    少年的时候,人人都说季和将来会大有作为,那时候谁能想到季和将来会经历那么多的苦楚?
    他最终成为一个权势滔天的内宦。
    掌印太监堪比“内相”,等同前朝首辅,风光自然是风光的,然而他是季和啊!
    那个横空出世、让不可一世的谢家子弟颜面扫地、放下倨傲轻慢的季和,本应该和自己并肩踏进保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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