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墨心底发寒,沉声应喏,转身出去。
珠帘轻轻晃动,灯火从明间笼进来,折射出道道璀璨的光华,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花香。
朱瑄轻抚金兰圆圆的脸颊。
他曾经想过,要狠狠地报复罗云瑾,让罗云瑾尝尝他经历的痛苦,让罗云瑾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可是现在,他心中没有一丝报复过后的喜悦。
他只想要金兰好好活着。
朱瑄俯身抱住金兰,眼泪掉进她浓密的发鬓里。
耳畔突然一热,温暖的气流拂过颈间,柔软的唇轻轻印在他的耳垂上。
朱瑄一震,抬起头。
金兰躺在枕上,眸光盈盈,平静地看着他。
朱瑄立刻敛去悲痛之色,唇角轻轻扬起,故作轻松地问:“醒了?饿不饿?”
金兰叹口气,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眼前一阵阵晕眩。
朱瑄心中抽痛,抱起她,让她躺在自己胸膛上。
金兰搂着他的腰,听着他急促的心跳声,笑了笑,虚弱地道:“五哥,你真是……”
真是让她又气又恨,又心疼。
他瞒了她八年,直到现在才告诉她实情。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安排好,她有几本没看完的书,她提拔的女官还不能独当一面,枝玉和枝堂还没成亲,再过不久宫中要举行宫宴,名单刚刚拟定好……
现在她什么都不关心了,什么都不在乎,眼里心里,只剩下他。
可是她没有时间了。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五哥,你要好好的。”
再多的担忧,再多的不舍,再多的嘱咐,最后只化成这一句叮嘱,你要好好的啊。
朱瑄沉默了很久,握住她的手,吻她手心:“好,我答应你。”
金兰微笑。
嫁给朱瑄以后,她没再受过一丝委屈烦难,如果早知道自己会走得这么早,她不会这么悠闲,不会这么心安理得地享受朱瑄对她的好,她会早做安排……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朱瑄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宁愿一个人扛起一切,宁愿她恨他,也不愿让她恐惧不安。
“五哥,我恨啊……”
朱瑄笑着抱紧她:“圆圆,我骗了你,你恨我罢。”
金兰摇摇头,努力抬起手抱他,手指用力到痉挛:“五哥……我不恨你……我只恨命运捉弄,我还想陪着你……春天的时候和你一起出城踏青,夏天的时候去西苑采莲划船,秋天去西山赏红叶,冬天踏雪寻梅……我想一直陪着你,和你一起变老,天天送你去上朝,等到你老的时候,一定还是这么好看……”
她喃喃低语,眼皮越来越沉,声音也越来越低。
朱瑄闭上眼睛,绞碎夺眶而出的泪水。
“你会陪着我的,圆圆。”
只不过是少年时的他。
她躺在他怀里,费尽力气抬起眼睫,双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脸:“再让我好好看看你……”
朱瑄低头看她,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清浅的笑容,如春水微皱,荡开一圈圈涟漪。
他笑起来很好看,金兰喜欢看他笑,没事就凑到他跟前逗他,然后被他按着轻轻敲一下脑袋。
“五哥……”她缓缓闭上眼睛,“好好的……”
双手无力垂下。
微风吹进内室,纱帐轻摇,灯火明明灭灭,屏风外隐隐约约传来嘈杂人声,啪的一声,烛火熄灭。
朱瑄坐在黑暗中,抱着金兰,一动不动。
许久过后,院判和王女医走进内室,迟疑了一下,走上前,脸色大变,跪倒在他脚下。
“圣上节哀……皇后娘娘殁了!”
哭声此起彼伏,传遍整座坤宁宫,曲廊内外,一片悲痛的嚎啕声。
露台之上,听到风中依稀传来的大哭声,扫墨蓦地晃了晃身子,犹如五雷轰顶。
皇后居然真的殁了?
他喉中涌起腥甜之意,目光落到刚刚踉跄着爬上长阶的罗云瑾身上。
罗云瑾抬起头,凤眸凝望着夜色下灯火辉煌的坤宁宫,挺拔的身影伫立在无边寒凉夜色中,神情空茫,仿佛万物都不在他眼中。
片刻后,他跪在地上,身体发颤,呕出一口鲜血。
第182章 十年
繁星覆满苍穹,银河灿烂, 风吹过, 花枝轻颤。
罗云瑾仰面躺在前廊云兴霞蔚的杏花树底下,杏花扑扑簌簌洒落下来,落满他全身。
清远的钟声在夜色中回荡盘旋, 宫人踩着梯子取下曲廊里悬挂的彩灯, 四野弥散着压抑的哭声。
他应该早些回来的, 早一天也好, 早一个时辰也好……那样说不定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他不求和她说上话,只要能见一面就行。
朱瑄早就打算好了,派他去辽东, 两地相隔千里之遥, 即使他发现什么也来不及赶回。
他不顾部下的阻拦,不顾生死,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赶在这一天回到京师, 马跑死了,他可以走,走不动了,他可以爬,他手脚并用, 一点一点接近坤宁宫。
结果却只能在距她不远的地方听到她的死讯。
钟声响彻大内宫城, 哭声四起。
他凤目圆睁, 呆呆地仰望着花枝间绚烂的星河,摧心剖肝,心如刀锯,浑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剜心一样的疼。
这样的痛苦他经历过一次。
原来即使知道结果,还是会这么疼。
一阵沉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玄色常服袍角停在石阶前,男人负手而立,面容冷峻,居高临下地道:“罗云瑾,这种滋味,很不好受吧?”
声音沙哑,讥讽的语气,却听不出一点讥刺之意,只有无尽的苍凉。
罗云瑾动了动,抬手捂住眼睛,唇角勾起,笑得悲凉。
事到如今,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争的?
他忍着剧痛翻身爬起,衣袍间的杏花飘落而下,血迹斑斑。
“朱瑄。”他直呼皇帝的名字,“可以让我见一见她吗?”
朱瑄立在阶前,昂首凝望无垠的夜空,淡淡地道:“不行。”
罗云瑾闭一闭眼睛。
当初圆圆死的时候,他没有让朱瑄见到她最后一面,他独自一个人葬了她,这一次,朱瑄要报复到底。
他很佩服朱瑄,隐忍多年,始终隐瞒金兰真相,没有让她察觉到一丝异象。
换做是他,可能早就露出蛛丝马迹,让金兰猜出实情。
金兰最后选择的人是朱瑄。
嘴巴里涌动着铁腥味,罗云瑾捂住伤口,一步一步离开。
身后传来朱瑄的声音:
“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
罗云瑾脚步一顿,背对着朱瑄:“我不知道。”
他会等着。
月光笼在朱瑄清俊的面庞上,他凌风而立,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他可以等。
哪怕要等上一辈子。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这一次需要等多少个六年,不知道一次又一次的六年后,他还在不在人世。
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护着她,照顾她。
所以他要留着罗云瑾的性命。
目送罗云瑾佝偻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朱瑄单手握拳,掩唇咳嗽,凉风从喉咙灌入,肺腑紧紧缩成一团,浑身发颤。
不远处侍立的扫墨满脸焦急,担忧地望着他。
朱瑄转过身,走进温暖的内殿。
如果金兰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埋怨他不该半夜站在风口吹冷风,催促他赶紧去内殿暖身子,温柔地抚着他的胸口,督促他吃茶。
他必须好好保重身子,他得听金兰的话,他还要等她。
圆圆,我等着你。
等一辈子。
……
皇后崩逝,天下举哀。
皇帝旧疾复发,一连半月不能视朝,皇后丧葬之事全部由礼部和司礼监料理,群臣显宦换上丧服,入宫哭祭。
因事发突然,群臣震惊,礼部仓促之中难以拟定谥号,后来礼部尚书亲自选取谥号呈上,请朱瑄裁决。
朱瑄早已辍朝,不御正殿,只在暖阁和左顺门接见大臣,百日之内不再视朝。
待选的谥号递进内宫,他没有裁夺,此后礼部数次上疏请求议定谥号,帝不允。
礼部再请,朱瑄只说了一句:“朕百年后,与皇后同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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