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渊穆抬起右手,五指并掌,呈现拒绝姿势。他望着木质书案上的木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用力一闭,缓缓开口。
“所有人全都留下迎战。”
“殿下!南下固然有风险,然而留下来守城更有风险啊!万一城破,那——”
“不用多说了!”赵渊穆高声打断对方的话,他慢慢抬头看向众人,眼中先前那种仿若抓住救命稻草,找到一线生机的疯狂激动神情已经褪去,被终于做出决断后的宁静取代。宁静之下,又满是坚决。
他看向沈凤璋,沈凤璋那张文雅秀美的脸庞,在他看来依旧十分道貌岸然,令人厌恶。然而,哪怕他再厌恶沈凤璋,也明白在这个时候,保住建康有多重要!如果他不想做亡国之君,不想在史书上遗臭万年,那就决不能弃建康而去!
赵渊穆深吸一口气,瘦削下来的脸庞棱角分明,反倒冲淡了他原先的艳丽与女气。他压低硬朗的眉骨,双手平举,朝沈凤璋躬身行礼,“沈大人,本王就将建康托付给您了!若有任何需要,还请沈大人直言。”
赵渊穆厌恶沈凤璋,沈凤璋同样对赵渊穆没什么好印象。说实话,方才向赵渊穆提议时,沈凤璋担忧的是赵渊穆不肯留下来,一定要南下。
幸好。
沈凤璋朝赵渊穆看了眼,心头略松口气的同时,对赵渊穆的印象也稍微好转了一些。她不避不让,硬生生受了襄阳王赵渊穆一礼,随后同样双手平举,躬身作揖。
“殿下高义,臣替建康百姓谢过殿下。”
虽然沈凤璋和赵渊穆两人实际上满是嫌隙,两看生厌,然而表面上却是君臣相和,一副明君贤臣的模样,显得尤为和谐。
其他人见到这样的情况,哪怕心有不甘,却也明白一切已是尘埃落定。
“殿下高义,臣替建康百姓谢过殿下!”
沈凤璋麾下的那些官吏是最先跟着沈凤璋说出这话,向赵渊穆行礼的。紧接着,一个个都开始朝赵渊穆行礼道谢。
虽心中没底,不知前路所在何方,但见到这一幕,赵渊穆心头也不由畅快起来,不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看了沈凤璋一眼,接下来就要看沈凤璋了。
若是守住城还好,若是守不住城,他就是死也要拉沈凤璋垫背!
……
议事堂的大门轰然打开,一名名朝廷命官鱼贯而出。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沈大人,这次就看你了。”走在沈凤璋之后的权侍郎说完这话,故意朝沈凤璋肩膀撞去,想从后面挤到沈凤璋前边。
眼看权侍郎就要撞过来,沈凤璋身子往旁边轻巧一侧。
“权侍郎小心!”
权侍郎用力太大,撞空之后,受惯性影响,径直朝前冲去,差点一头栽倒门口地上。好不容易站稳之后,权侍郎狠狠甩了甩衣袖,回头看了沈凤璋一眼。
沈凤璋微微一笑,声音温和,说出口的话,似是在关心,又似乎带着几分深意,“权大人,小心啊。”
权侍郎咬了咬牙,大步朝前走去。
……
天地有灵,不知是不是连宫中草木都知晓当今至尊病倒在床,大敌进攻,建康危在旦夕,这段时间,宫中草木显得格外萧条。
刘温昌从那些枯萎冻死的草木上收回目光,继续朝宫门里张望。他那张敦厚老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实际,心里一直担忧着。
他很清楚,郎主今日是带着目的进宫,也不知道宫中现在情况如何,郎主能否达成目标,建康又将何去何从。
忽然间,许多个小黑点出现在宫道远处。他当即全神贯注朝那些小黑点看去。
随着那些小黑点逐渐靠近,刘温昌很快就辨认出了其中的沈凤璋。
身量高挑的青年身着华贵的黑色貂裘,身后是苍灰的天空与略显萧瑟的冬景,两旁是朱红的宫墙。从刘温昌这个角度看去,青年微微侧头,唇角含笑,似乎在听身旁人说话。
“郎主,怎么样?”
沈凤璋一出宫门,刘温昌立刻迎上去,轻声问道。
沈凤璋脸上应付性的笑意已经消失,失去笑意的脸庞如玉雕一般,精致冷淡之余又有几分高高在上,少了烟火气。
她朝着刘温昌缓缓颔首,“成了。”
深呼一口气,沈凤璋登上牛车,“走吧,去五兵尚书衙门!”
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在等着她。
沈凤璋先前并非是在胡编乱造,迎战确实有获胜的希望。只不过,这希望比较小而已。然而,就像她先前所言,丢了建康,大周就是大势已去。为此,明知希望渺茫,她也要尝试一下自救。
守城尚有获胜可能,南下才是真正的束手就擒。
索虏人在江对岸虎视眈眈,建康城中,最寝食难安的要算五兵尚书衙门的人了。
从索虏朝驻北军发起进攻,到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抵达江对岸,五兵尚书衙门都是最先知道的。他们是亲眼看着前一份战报送上去,上面还没商讨出应对结果,后一份战报又送到了。可以说,他们是对整个战况最了解的人之一。
眼下,索虏人隔江而望,虎视眈眈,他们心里焦急不已,却不知道如今该怎么办。
为此,一听到外间传来的脚步声,见到走进来的沈凤璋,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站了起来,纷纷朝沈凤璋迎上去,“大人!情况如何?!您与襄阳王殿下,还有其他大臣们,决定怎么办?”
沈凤璋抬眸看向这些人,目光炯炯,简洁有力,抛出一个字,“守!”
守住建康,守住建康百姓,守住这锦绣山河与黎民众生!
第105章 开战
五兵尚书衙门的人, 心里其实也都知道, 到如今这个地步, 只有两条路, 走或者留。走,顾虑重重;留, 亦是顾虑重重。他们犹豫不决,举棋不定。
眼下听到沈凤璋斩钉截铁一个留字,尽管留下来危险不少,但他们反倒都松了口气。
“沈大人, 那守城该如何安排?”众人看向沈凤璋,彻底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主心骨。
沈凤璋一边大步往前走, 一边快速回想这些人往日的表现,同时口中喊出几个名字, “杨庭荣,孙秀朝。”
“下官在!”
“你们二人负责此次守城的军备物资以及粮食调度!士兵们每人每日口粮从六两改为十两。”
不等杨庭荣和孙秀朝领命答应, 沈凤璋已经开始点下一个人的名。
“陶契。”
“下官在!”
“负责检查城墙, 但凡破损之处,征集城中工匠,调用石料,三日内修补完成!”
同样的, 陶契还没来得及回答是, 就听到沈凤璋又开始下新的命令。
一道道指令从沈凤璋口中有条不紊发布出来,原先如同一盘散沙的五兵尚书衙门瞬间像一台拧上发条的机器,重新运转起来。
五兵尚书衙门中, 来来往往的官吏都神色匆匆,各自都有自己的任务要做去。
一口气将这场守城战大部分要做的事全都布置了下去,沈凤璋看着匆匆忙忙的属下们,心头的焦灼稍微和缓了一些。
即将到来的这场建康之战,他们这边最大的劣势有二。一是兵力少;二是时间紧。
要想增加赢面,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抢在宇文焘进攻之前,做好迎战的准备。
至于兵力少……
沈凤璋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看向唯二两名方才没有被安排任务的官吏。
“大人,下官还没有……”其中一名生着招风耳的中年男子察言观色,见沈凤璋收回视线,急忙小心翼翼出言。
“万彦之。”沈凤璋朝万彦之看去,眼眸黢黑深沉,声音亦是格外深重。
之前没被分配到任务,心中惴惴不安的万彦之见状,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心里越发紧张了。
“你的任务是带人前往武陵郡命鲁将军,速速带兵前来救援!”
千钧重担突然落在肩上,万彦之脸色一肃,他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看向沈凤璋,斩钉截铁应了声是!
“下官定不负大人重托!”
送走万彦之,沈凤璋看向留下的另一人。大周驻扎在外的军队有三处,除去淮水边上的驻北军和武陵郡的平西军,最后一处就是义安郡的安南军,也就是沈隽所领的军队。
将向安南军请求援军的命令下达出去之后,沈凤璋坐回到书案后,开始紧锣密鼓筹备起守城的详细计划来。
眼下宇文焘带着手下十几万索虏士兵驻扎在对岸,看似一江之隔,似乎马上就会过江来攻打建康。但沈凤璋估计,他们最快也要在十天之后。
这个时代,大多数城墙高度在五六米左右,稍矮一些的城墙,甚至只有两三米,搭个人梯就能轻松爬上去。而且大多数并非石头墙,只是夯土墙。
然而建康作为大周国都,不管是城墙高度,还是城墙的牢固程度,都远胜其他城池。将近十五米高的城墙,坚固的石砖,这些都给攻城增加了难度。
宇文焘若是想攻城,势必要准备各种攻城工具。他们先前行进的速度太快,恐怕这些攻城工具都没有准备。
沈凤璋想的没错。
江对岸,宇文焘走出营帐,登上高处。他眺望着对岸,对岸建筑的轮廓与影子在水天之间模糊可见。
凝望了对岸半晌,宇文焘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朝着辽阔的江面与广袤的苍穹长啸一声。长啸过后,他又用力地吸了一口带着冷意的江风。
“这大周的风,比我们北边的风湿润许多。”
跟在宇文焘身后的部下见状,笑着开口道:“是啊,江南江南,大周连风都有江南特色。”
宇文焘转身,粗犷的脸上既有踌躇满志,又带着几分焦急。他微微含笑,似感叹一般,“我以前哪里想到过,有一天竟然会因为行进太快,军械跟不上,不得不放缓脚步。”
“眼看建康就在对岸,却只能看不能去占领它,这个滋味可真令人焦灼。”
“主上放心,木梯明日就能到,攻城锤也已经在运来的路上。”
宇文焘点点头,转身又看向对岸,他眯起眼贪婪地注视着对岸影影绰绰的轮廓,野心高涨。
在宇文焘日益高涨的野心与施加的压力下,第七天的时候,一切攻城用具皆准备齐全!
……
索虏人第一天驻扎在江对岸的时候,建康城中的百姓惊慌失措,生怕这些传闻中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索虏蛮人下一秒就破城而入。他们收拾东西都打算马上出逃。
然而等着等着,建康百姓却发现那些索虏人只是驻扎在对岸练兵,看上去根本没有打过来的迹象。等到第七天的时候,建康城里已经重新恢复繁华,街道上小商贩们又重新摆起了摊。
这些重新回归生活的百姓们,谁都没想到,相安无事许久的索虏人会突然朝建康发起进攻。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你们跑什么?!”正在沿街叫卖的小商贩急忙拦住从远处跑过来的行人。
急着逃命的行人一把推开商贩,急急忙忙往前跑去,“别卖了!索虏人攻城了!”
差点摔倒在地的商贩来不及发火,就听到这样一句话。顿时,他连自己的小摊都不要了,撒开腿就朝远处跑去。
与被索虏人麻痹的百姓不同,沈凤璋以及其他人,每时每刻都在警惕着来自对岸的攻势。为抓紧时间,许多人都是没日没夜地在办事。身为这场建康之战的总指挥,沈凤璋甚至已经三日没有好好睡上一觉。
那些先前因为繁重的任务而对沈凤璋生出埋怨的官吏们,在见到如同群蚁一般,密密麻麻涌来的索虏士兵时,才猛然惊觉多亏了沈凤璋死命的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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