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当初为什么在事变之前,云阳侯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发祁江回到楚地,又为什么阻隔消息,使祁江一个月后才知道南安侯府出了事?
楚嫣拿起纸笺,一年前自己给祁江寄出第一封信,立刻就得到了祁江的回应。祁江对她仍然有无尽的爱意,楚嫣能感觉得到。
但祁江在书信中,类似偶然地提到自己在楚地东征西战,南蛮百越并不顺服,四处起义造反,扑灭地很是辛苦。
放在以前,楚嫣不知道有多心疼,但现在,楚嫣不仅没有一丝动容,反而洞若观火。
因为她手中有一样东西,她有理由相信所有接近她的人,不是被她的容貌所吸引,而是要打探这样东西的存在。
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嘈杂之声,只见见山下忽地人影攒动起来,呼啦啦从山东面来蜿蜒迤逦来了一队人,托运着许多金石木料而来。
“怎么回事?”楚嫣也被惊动了:“去问问。”
不一会儿小红擦着汗回来了,伶牙俐齿道:“工部役使的工匠,说是奉皇命给临川公主新建园子!”
临川公主是敬太妃唯一的女儿,而皇帝自幼蒙敬太妃抚养,与临川公主情意颇厚,这一次敬太妃薨了,皇帝体念临川公主丧母,特意下旨在翁山新建园林,作为对公主的抚慰。
这群工匠拿着图纸,竟选址在联璧阁的对面,开始动工了。
“看来和临川公主倒成了邻居了,”楚嫣暗自思忖道:“我只见过她一两面,并不了解,不知好不好相与?”
不怪楚嫣忧虑,因为她听说临川公主年纪轻轻就丧夫,此后便不再嫁,显然不是个风流之人,也不同于其他公主,不知道能不能看得惯自己这里车水马龙宾客如云?
不过修建园林还需要不少时间,楚嫣就暂时放下了此事,只道公主在都城之中自有府邸,应该不会像她一样常年居住在翁山之中。
午睡醒来,丫鬟告诉她:“张公子来了。”
对于张朝元,楚嫣发现只要盯着他不动,不到几息的功夫,他那张圆润还带着点稚嫩的脸庞就如同火烧一般,腾的一下就红了起来。
“张公子,你来见我,”楚嫣觉得很有意思:“又给我带了什么呀?”
张朝元手足无措起来,“带了一颗、一颗石头。”
张朝元每次来见她,都要给她带来礼物,蜻蜓竹木,风铃,摩诃乐,就像孩子在分享自己心爱的玩具,刘符生见到了差点没乐死,但他用万金难买的金珠首饰讨好楚嫣,却没有换来楚嫣一笑。
距离上次说太湖石已经过了小半个月,张朝元在泉水中捞出来的石头都不合他的意思,干脆自己打磨出一快石头来,楚嫣将石头置于掌中,只见石体玲珑多孔,左右上下宛转相通,布局自然,有路可循,十分精巧,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没看出来,”楚嫣掩口一笑:“张公子心灵手巧,独具匠心呢。”
张朝元耳根发红:“我就是随便打磨的。”
“唉,张公子赠我以奇石,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赠的,”楚嫣叹了口气:“可怎么办好?”
“不不,不要回赠,”张朝元连连摆手:“就是给你玩的。”
楚嫣专门找了个大匣子,珍而重之地将石头收了起来,张朝元高兴地眼睛在笑。
“……我、我过几日就要去衙门点卯了,”张朝元道:“可能要好些日子以后,才能再来。”
楚嫣惊讶道:“你去衙门点卯?”
“我荫了一个刑部主事的官儿,”张朝元不好意思道:“我、我读书没有天分,父亲就给我求了一个六品的主事,在刑部当值,有父亲耳提面命,不至于出错。”
“子承父业,倒是不错。”楚嫣淡淡道。
张朝元道:“我、我说给你,《经国大典》和《刑律》我都通读了,我找到了有罪之人遇赦而还的条例。”
楚嫣垂下眼睛,就听张朝元有点激动:“按律法所写,有旨意大赦天下的话,有罪之人就可以得到赦免……”
“不包括谋逆之罪。”楚嫣打断他。
“不,不是,”张朝元道:“谋逆之罪,罪在不赦,可□□皇帝法外开恩,有一条特例,怜悯家眷无辜,发放烟瘴之地,九死一生,允许当地官府酌情减免劳役,甚至可以将人从东岭卫接到梧州卫,供给衣食。”
东岭卫最是蛮荒烟瘴之地,甚至还有番人为乱,但梧州卫就十分安全了,而且劳役不重。
“真的吗?”楚嫣怔怔地看着他。
“真的,”张朝元用力点头道:“我准备跟爹爹说,要他援引此例,把南安侯府的家眷都接到梧州卫去……”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楚嫣死死捏住了他的袖子:“不要跟你爹说!”
张朝元吓了一跳,浑身的毛孔都淌出了汗来,“为什么?”
“不为什么,”楚嫣哀求道:“你能不能不通过你爹,把我的家人都接到梧州卫去?”
张朝元觉得很为难:“不可能不告诉我爹,没有他的刑部大印,是无法命令地方官吏的。”
楚嫣刚得了一点希望,很快就破灭了,露出灰心的神色来,整个人都发怔了。
“别、别忧心,”张朝元努力摆摆手:“我一定会让你的家人,得到妥善安置的。”
楚嫣得到这句话,仿佛才明亮了一点:“谢谢你了,张公子,只不过还是算了,我不想让你担干系,如果你父兄知道了,肯定要责怪你,这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张朝元道:“我、我不麻烦的,我读刑律,本来就是为了帮你。能帮到你,我很高兴的。”
楚嫣心中一颤。
她知道她再也找不到比眼前这人更纯善的人了,而她要达到自己的目的,终究还是会伤害这个人。
“谢谢你,张公子。”楚嫣低下头去,掩藏了微微渗出来的泪意。
第六章
联璧阁中,楚嫣坐卧不安,一直眺望着园子外面:“到了吗?”
“还没有,快了,”白芨安慰道:“夫人,马上就到了。”
“四年来如针入海,杳无音信,”楚嫣的声音都在颤抖:“我找了那么久,总算找到了一个……”
不一会儿就听到门口笃笃的马蹄声,王庚掀开轿帘,背下来一个人。
这女人分明二十出头,然而看上去脸色像灯芯草一样蜡黄,如同四五十岁的老人,双目无神神色惨白,蓬头历齿,被人如何摆弄,都麻木不知。
楚嫣不敢相信这就是大姐姐身边最精明能干、聪慧又灵巧的大丫鬟含霜,她的喉头被梗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白芨白芷她们忍不住大放悲声:“含霜,含霜姐姐,你怎么成这样了!”
含霜受了惊,大叫起来,但嘴中只含混不清地发出几个音节,双手胡乱挥动着,一双眼睛里只剩下绝望和惊恐。
王庚急忙把她摁住,“夫人,她被灌了哑药,已经说不出话了!”
楚嫣抓住了她的手,哽咽道:“含霜,我是阿嫣……是你的小小姐啊!”
“夫人,没用的,她已经痴傻了,”王庚这个丈八汉子紧紧捏住了拳头,眼中怒恨交集:“我找到她的时候,那户人家把她锁在磨盘上……看她生不出孩子来,打算活活磋磨死她!”
白芨白芷哭成一团,她们摇晃着含霜的胳膊,却被含霜推开。
“含霜,”泪珠顺着楚嫣的脸颊滚下来,她又抓住含霜的手:“我是小小姐,你记得我的……”
楚嫣想起小时候被大姐姐抱在怀里荡秋千,含霜在一旁推扶,欢声笑语,溢满庭院。大姐姐最爱唱的就是乐府的歌儿:“春风正澹荡,暮雨来何迟。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
她轻轻地唱着,就见含霜蓦然不再挣扎,偏着头仿佛被歌声所吸引,然后,大大的、圆圆的泪珠滴在嘴角上、衣襟上、地上。
“含霜,你记得对不对?”楚嫣将她头上的草叶子摘下来,忍痛道:“你记得他们是怎么害死了我大姐姐,又是怎么迫害你的,你记得他们干下的所有伤天害理的恶事,对不对?”
含霜的眼珠子动了动,在听到楚嫣提到“张朝英”这个名字的时候,尖厉而嘶哑地叫了起来,就像是凄厉的夜枭鸣叫一般。
“啊啊……”含霜忽然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王庚,抄起桌上的小瓷盆,就往他的嘴里倒去。
王庚便要摁住她,却被楚嫣制止了:“别动,她在学张朝英!”
含霜将瓷盆扔掉,死死摁住了王庚的腿,又去捂他的嘴巴,最后急得大叫,从腰上解下来绳子,一遍遍往王庚的头上套。
楚嫣死死咬住牙关,只觉得嘴中全是血腥味,她仿佛看见大姐姐俯卧在床上全身搐动,一次次无望地挣扎,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呼喊,却被最亲的丈夫死死扼住了咽喉……
楚嫣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她看着还在疯狂比划的含霜,眼中射出痛绝的光芒:“我原以为是张夫人心狠手辣,原来我那好姐夫才是最心存不仁的,大姐姐冤魂在天上看着,我这就送他到尸山地狱之中,百倍报偿!”
……
长安街上,一队鲜衣怒马的少年呼啸而过。
“小心,”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成安侯世子刘符生,见同来的勋贵子弟不小心踩踏到了摊铺,警醒道:“当心撞了人!御史大夫赵安国可不是吃素的,小心他风闻奏事,参你一个踩踏行人的罪名!”
“世子爷!”却听后面传来一人叫声。
刘符生回头一看,“张大公子,你也出来游玩?”
张朝英摇了摇折扇,笑道:“左右无事,出来散心。”
“那就跟我们去喝酒罢,”刘符生道:“宣华馆来了名头筹,不如去看看?”
张朝英意有所动,却道:“今日天色已晚……”
“择日不如撞日,况且天色晚了才好呢,”刘符生哈哈笑道,“挑灯看美人,才好看哩!”
刘符生一声呼啸,手下就架着张朝英上了马,青骢马穿过官道十里,到人来人往的湖滨,弃马从舟,上了一艘画舫。
“听说这宣华馆新来的的王美人,姿色上乘,”就有人嬉笑打听道:“倒要看看是怎么个上乘模样,难道还能比得过咱们世子爷心心念念的那一位?”
这一帮纨绔子弟俱都哄笑起来,对刘符生和长平侯夫人的风流韵事心照不宣。
“去去去,一边去,”刘符生假意怒道:“楚夫人姿色冠绝天下,有谁有异议?”
纨绔们急忙点头,心悦诚服,刘符生看到一旁的张朝英,道:“张大公子,你最有发言权了,你可是娶了楚家大小姐的,这楚家两个女儿,称作双姝,素有大小乔的美誉,你觉得如何?”
张朝英有些僵硬的脸上,作出怅然和忧伤之色:“亡妻早逝,我心伤悲,三年来仍然难以忘怀。”
刘符生哼了一声,别人不知道,他是亲眼见过张朝英在椿香巷里包养的外室的,这什么夫妻恩爱情深的鬼话,也骗不过他的眼睛。
刘符生懒得再说话,径自欣赏着眼前风光。只见夕阳西下,鸡鸣寺也掩入了夜幕之中,这一条宽阔的湖面仿佛顿时流光溢彩,脂粉生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两岸花楼都悬起了五颜六色的彩灯,一时间桨声和灯影都摇曳起来,耳边是越来越响的丝竹管弦之声。
只见湖面上遥遥行来一艘画舫,停在了他们的船前。
船上站着一个小丫鬟,遥遥呼喊道:“张尚书家的大公子在吗?”
张朝英莫名其妙地站出来:“我就是,你们是谁?”
“快请贵人上船,主人有请。”这丫鬟笑道,顿时有几个垂罗曳锦的美人上来,将张朝英半推半搡地簇拥进了画舫之中。
那画舫里头灯火通明,人影摇动,不知道是怎样一番人间仙境,看到张朝英进去,而其他人都没有被邀请,几个纨绔子弟懊丧起来:“怎么我就没有这福气?这是谁家的画舫?”
刘符生站在船头,看到那提着灯笼的丫鬟,似乎眉眼相熟,“……小红吗?”
他凝神思索,一晃眼就见这画舫飘飘遥遥地离远了。
画舫之中,装扮地如同宫娥一样的美人唱着歌儿,且来灌酒。那张朝英被服侍地有如皇帝一般,一时间目眩神迷,不知今夕何夕。
“这里究竟是哪儿?”张朝英仿佛置身仙境:“你家主人是谁?”
“我家主人是天上的神妃仙子,”美人娇笑道:“且有好戏一出,待君欣赏呢。”
“好好好,看戏,我最喜欢看戏了。”张朝英醉醺醺地,举目一望,却见方才这些美人倏忽不见了,只有墙上的壁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地,仿佛引魂灯一样,幽幽地照射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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