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楚嫣只是轻轻执起茶壶,为他倒了一杯茶水,奉到他面前:“都督,我有一事求你。”
杨荣沉鸷的脸不动声色:“求我?你让我给惠宁伯定罪?”
“惠宁伯的罪状据实上报,就可以判处他应有的刑罚,”楚嫣道:“我只求都督,让我见他一面,我有话要问他。”
“问他为什么首告南安侯谋逆?”杨荣忽然动怒道:“还想着为南安侯翻案?”
“都督,你好生奇怪,”楚嫣却道:“南安侯谋逆的案子,你并没有参与,为什么阻拦我查究真相?以你龙鱼卫的手段,不会不清楚这件案子有很大的疑点——还是说,你其实知道真相,却在遮掩隐瞒?”
“遮掩隐瞒?”杨荣从鼻子中重重哼出一声嘲笑:“我是看你蠢极而入歧途,非要眼睁睁陷入泥潭之中!”
“既然都督自问清白,那让我问问惠宁伯又能如何?”楚嫣一拂袖子:“如果都督让我见他,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明知他杀良,我爹却替他隐瞒不报。”
杨荣嗤笑一声,却听楚嫣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那流传已久的楚地藏宝图的真相。”
杨荣神色一变:“那藏宝图果然在你手上?”
“在惠宁伯手上。”楚嫣道。
传说南安侯征讨百越的时候,在大山深处发现了古越国的藏宝之地,同时也发现了一条金沙河,日夜洗练出万斤黄金,埋藏于一处隐秘之地。
侯府败落之后,各方势力闻风而动,都在打探藏宝图真相,很多人认为秘密被楚嫣带走了,所以联璧阁宾客盈门,一半是为了楚嫣的美色,一半也是为了藏宝图而来。
然而楚嫣却说,藏宝图不在她身上,在惠宁伯手上。
杨荣神色变幻,最终点头道:“可以让你见他一面。”
有一处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长安都西南角落,这就是被称作诏狱的地方。龙鱼卫之所以凶名远扬,多因这座诏狱而来。
龙鱼卫诏狱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三法司均无权过问,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刑法极其残酷,刑具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号称十八道点心。
据说官民有犯罪者,若是被龙鱼卫抓捕,解送往诏狱,许多人登时魂飞魄散,被活活吓死的并不稀奇。盖因一入诏狱必赴火蹈刃,惨毒难言。
所以当初楚嫣在听到审讯南安侯府的不是龙鱼卫,而是刑部的时候,甚至庆幸不已,因为刑部大牢相比于龙鱼卫,则如从地狱来到人间一般。
但事实就是,如果人心恶毒,那么不管是刑部还是龙鱼卫,都是人间地狱。
透过青砖深墙,在厚重的铁门之前,楚嫣已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臭之味,身旁的白芨难以忍受,被熏得直欲干呕。
“你在这里等我。”楚嫣揭开了脸上的幕离。
“夫人……”白芨担心地看着她,楚嫣只淡淡地笑了一下。
杨荣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随着绞盘启动,诏狱打开了。
阴风阵阵,彻骨深寒,脚下各种蟑螂鼠虫乱窜,耳边还有各种求饶哭泣之声,从一间间牢房望去,只见里面关押的囚犯无一不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说是状若厉鬼也不为过。
杨荣停在了一处牢狱之前,低声道:“怎么样?”
“大人安坐,”里头用刑的人道:“这王良骨头软,刚给他上了第二道点心,就熬不住了。”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彪形大汉撕扯掉王良的裤子,把他活生生强摁在布满一排排透着寒气的锋利钉子的板凳上坐下,不一会儿功夫已经血肉模糊,发出可怖的叫声。
杨荣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看向楚嫣,以为楚嫣会受不了这样的惨酷,然而让他讶异的是,楚嫣不仅没有厌恶作呕,眼中甚至还有一种类似热切的光芒,像火焰一样烧在王良的身上,几乎把他烧得遍体鳞伤。
那是复仇的火焰。
这让杨荣有一种感觉,这火焰燎烧起来,谁也无法阻挡,也要烧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自主捏紧了手指关节,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惠宁伯,”楚嫣缓缓走过去:“还记得我吗?”
眼前之人形容惨淡,胳膊扭曲地耷拉下来,腿上一片片肉被剜掉,烫焦溃烂到不能辨认,嘴里只呜呜叫着,似乎神志不清。
“王良,别装傻,”楚嫣道:“你以为装傻,就可以摆脱你杀良冒功的罪名,就可以洗清你构陷忠良的罪孽?别人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我还不知道吗?”
王良抬起头来,猩红的眼中全是惊恐畏惧:“是你、是你!只有你知道石葭村的事情!”
“当初你肆意屠杀无辜百姓,将百姓头颅割下,结发为辫,冒充百夷人,是人都看出你的狼子野心,”楚嫣逼视着他:“只有我爹,相信了你的鬼话,你说是你一时不辨,没有看清楚百姓还是敌人,而且他们先冲杀过来,你才杀的人。在你跪地求饶苦苦哀求之下,爹爹放过了你,包庇了你!”
楚嫣记得自己躲在南安侯大帐之中,看着王良痛哭流涕的哀求着,而南安侯最终顾念到他曾经救命的恩情,没有上报此事。
“爹爹想着你曾经救了他的命,所以放过了你,”楚嫣道:“殊不知这根本就是你邀功请赏的卑劣手段!你将毒草放入了马槽之中,爹爹的追风马因此受惊,你再冲上去救人,塑造了一个奋不顾身、英勇护主的忠义之士!”
南安侯因此对他十分看重,却没想到这根本就是王良自导自演以求富贵的把戏!
“就是你这个中山狼,诬陷我爹谋逆,将阖府上下打入大牢,而你趁机霸占了侯府的家产,”楚嫣恨声道:“还有侯府的藏宝图!”
“藏宝图,对,藏宝图……”王良即使被她揭露了本质也不羞恼,在听到藏宝图三个字的时候却像一条哈巴狗似的伸着脖子往楚嫣的方向凑:“藏宝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我命人在楚地十方大山中找了不知多久,也没有找到宝藏,你爹到底把宝藏放到哪儿了?”
“根本没有古越国的什么宝藏,”楚嫣充满恨意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那幅图画的就是德安府西南二十里的大凉山,一日哥哥姐姐们在山中避暑,你一笔我一笔地涂鸦乱画罢了。”
在大凉山避暑的日子里,楚家的孩子都玩疯了,他们在山下建了庄子,真恨不得一辈子便住在庄子里。后来楚府抄斩,楚家连三代以上的祖坟都给刨了,楚嫣不敢将父兄尸首葬回祖坟,于是捡骨入瓮,将尸骸葬在了这个庄子里。
以往那欢声笑语的庄子,变成了大大的坟地,但他们并不曾分离,就像当初欢聚的日子一样,每日都在一起。
“那画是楚家十个孩子一同画的,爹爹说这就是楚家最大的珍宝,”楚嫣道:“但你根本不明白我爹说的是什么,只以为画中藏宝,所以见财起意,萌生了异心。”
王良根本不信:“你说的都是骗人的!”
“可怜你穷尽心力,因财忘义,却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楚嫣擦了一把眼泪:“你杀良冒功,爹爹将你杖责八十,你怀恨在心,被人挑拨,许以勋爵,就卖身投靠了……”
楚嫣厉声道:“说,是谁让你诬告陷害我爹的?!”
王良面色狰狞,吃痛大笑:“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爹因何而死,可怜,可笑啊!”
“你爹让你不要追究,不要报仇,可奈何你不听啊!非要往死路上走,”王良哈哈道:“那我就告诉你,他就是……”
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从墙壁上的机关中射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
第十三章
王良上一秒还在得意的大笑,下一秒就瞪大了眼睛,脸色迅速地发黑了。
楚嫣大叫一声,死死抓住了他的领子:“是谁?!”
王良痛苦地扭动了两下,口中含混了两下,却吐出了几口白沫。
楚嫣奋力摇动着他,却见他一动不动了,这边的声音惊动了门外等候的人,杨荣推门而入,将楚嫣抱开,狱卒上去将人翻过来一探鼻息:“……死了。”
楚嫣怒极,反手打了过去:“杨荣你卑鄙无耻!公然杀害人证,还有没有王法?!”
“什么人证!”杨荣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的手:“王良是案犯,不是人证!”
“他是南安侯府谋逆案的人证!”楚嫣声嘶力竭地反抗:“他就要说出幕后之人的名字了,你却将他灭了口!”
“你清醒一点罢!”杨荣在她后肩上一拂,楚嫣只感觉两个胳膊仿佛被卸了力气一样,麻痛不堪。
“什么幕后之人,”杨荣冷冷道:“这种犯人我见得多了,自知必死而攀咬无辜的人,他说的话也能相信?”
楚嫣的脑袋嗡嗡作响,血液很久才慢慢回流。
“都督,初步断定是中毒而死。”仵作勘验道。
“去查他今天中午吃的什么。”杨荣道。
楚嫣看着人往来穿梭,只觉得可恶又可怖:“什么毒能在肚子里潜伏一时半刻,等到关键时刻才毒发?”
“人已经死了,系畏罪自杀,石葭村杀良冒功一案证据确凿,可以结案了。”杨荣口气难辨,却道:“你也算报了仇了。”
“我报了仇?我要是报仇的话,不会让他轻易死掉,我要让他每天都在苦海冤狱中煎熬,生不如死。”楚嫣冷冷看着他:“都督,这种死法不会令我满意的,而我一天不知道幕后的黑手是谁,一天都不会罢休。”
长乐宫中。
杜太后刚刚默念完一卷《金刚经》,只觉得有些瞌睡了,便唤来宫人给她卸下簪环。
“娘娘,皇上和临川长公主来了。”长乐宫的大太监马全弓着身体道。
杜太后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道:“叫进来吧。”
崇庆帝和临川公主一前一后进来,对着软榻上的杜太后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
“拜见太后娘娘。”
“老身也十来日没见着皇帝了,听说皇帝在上林苑快活着呢,”杜太后语气淡淡:“怎么今日想起来来长乐宫?”
“儿臣在上林苑,猎得一头红狐,两只紫貂,特来献给母后。”崇庆帝道。
“你这孝心是足够了,不过老身近日念佛,看不得杀生,你留着做袄子,做皮裘也行。”杜太后道。
临川公主道:“皇上以天下供养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自然不缺这一方狐裘,只不过是皇上的心意罢了。这天下的儿子都一样,吃到一口好吃的最先想到给娘尝尝,皇上打到了猎物,也要献给太后娘娘。”
杜太后这才嗯了一声,“那就收下吧。”
太监马全就从王怀恩手中接过了东西,从太后这里拿了库房的钥匙退下了。看着马全的背影,崇庆帝道:“马大伴看着也老了。”
“怎么,你还记着呢,”杜太后道:“他也不过是在你小时候伺候过你两三年罢了。”
大伴,顾名思义,就是陪伴在皇子皇孙身边的宦官,这些人负责督育引导,以待皇子长成。
“当然记得,”崇庆帝道:“母后说得朕仿佛不念旧情似的,朕这就赐他一座宅子……”
“你既然都记得马大伴,怎么不记得你舅舅是如何保护辅佐你的?”杜太后道:“这些年他替你操持国政,让你可以由着性子在上林苑胡闹,你呢?你却在百官面前拂了他的面子,还假模假样地派人慰问,把他气得卧床不起,你还无事人一样,跑到我这里来,是打算也照葫芦画瓢,气我一场?”
“儿臣不敢,”崇庆帝似乎有些愧疚:“儿臣跟舅舅只不过在一件事上持有异议,万没有想着会把舅舅气着。您这样说,是把舅舅想得太小气了些。”
杜太后就道:“你既然这么说,何不顺着你舅舅的意思,听你舅舅的意见?你舅舅毕竟是先帝临终托付的忠臣,国之柱石,他在朝政上,不比你有经验?”
崇庆帝道:“可舅舅在这事儿上犯了糊涂,还一直拗着,不听人劝啊。”
“我听说是为了和南越交好的事情是吧,”杜太后手中的念珠转动了起来:“百越三国,素来为蛮夷之地,其人不服王化,不知礼仪,生性粗鄙,性格狡诈。以前说要归顺,后来不照样反叛了?连这次来朝的南越公主,都敢在我面前动刀动剑的,你舅舅要打,哪里犯了糊涂?”
临川公主在听到杜太后的这一番评价之后,神色忽然莫名一僵,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恢复寻常。
“母后,每年大齐和百越打仗,都要花费至少五百万两银子,这还只是发给军士们的饷银,还有武器、兵甲、旗帜等等,开销太大而百姓不堪重负。”崇庆帝道:“而且,给云阳王拨了多一倍的银两,却还打得不如南安侯的一半……”
“你好端端地,提南安侯这个逆贼作甚?”杜太后怫然不悦道:“不是说南安侯跟百越勾结,伪造边境和平的假象,实则意图危害朝廷吗?”
临川公主急忙道:“太后娘娘,皇上是觉得两国长期对峙,百姓民不聊生,非长远之计,眼看云阳王短期不能平定百越,所以想着和谈。南越既然有罢兵的意思,大齐在楚地也算有了缓冲之地,和东越、西越无论打仗或是和谈,都比如今这个胶着的局面强。”
杜太后看了她一眼:“你倒比外头的大臣还能说会道,怎么今儿皇上让你做说客来了?”
“我哪儿敢啊,”临川公主道:“是看着太后和皇上因为外头一件小事,弄得没有兴致,实在是不值当啊。”
“弄得我没有兴致的不是别人,就是皇帝!”杜太后站了起来:“行了,别跟我解释,要解释跟丞相解释去吧!怕是皇帝心硬,连舅舅都不认了!”
崇庆帝面色不曾变化,临川公主倒是有点不安:“皇兄,莫要让太后生气,我看要不还是顺着丞相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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