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一片贫瘠, 空旷, 遍布荒漠地地方,地势突然变了。一座高耸的城池在一处低缓的空地间隆起来,背后包裹着一片清亮的湖泊, 而湖泊周围, 树林葱郁,挺拔直立的树枝如同军队里的□□,直刺天空。
这种繁荣而绿意葱翠的城池与周围的黄沙漫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夔城的城墙非常简单, 嶙峋的墙体高挺,上下的起伏如同波浪,只在高窄的上空开出几个黑洞洞的小口。假若是通晓军事的人一眼就能够看出其中的门道,这些小口大多不起眼, 却能够在城池的攻防战中起到异常重要的作用。
这样的设计,使得一旦真正的战争来临, 若是城下的攻城的士兵想要突破这一道防线, 只有两条路:一便是沿着这高耸的城墙往上攻, 这样的高度使得一般长度的云梯也极难达到,最终攻城的战士还是需要坠绳上攻。也就是说,架云梯攻城的战士除了从云梯上去, 还必须用工具钉入墙体上爬。此等极考验时间与战士的体力的行为, 几乎断绝了让大量的攻城兵上攻的可能性;
二便是这种颇具有沧桑感的的黑色城墙, 不仅仅是在高度上, 防御力也是十分惊人的。可以想象的是,由于完全摸不清守城之人的行踪,就在战士开始攻城之时,透过那密密麻麻的小口,不停地射出寒凉的冷箭,戳出血腥的长矛,头顶之上,甚至还有可能空降滚烫的热水,燃烧的石棉,巨大的石块……
光是设想就有无数种可能,不论换谁来做攻城人,想必看到这样的城池,都会十分头痛。
可此时,这座城池内升起炊烟袅袅,可以推测出此刻的城民应该都还沉浸在安详平和的夕阳间,忙碌而闲适地准备着今日的饭菜。
漫天的风吹起来,经过这座城的时候,甚至都温柔了几分,除了吹散这高高升起的炊烟,再没有发出一丝咆哮地声音。
除了一队匆匆进城的军队,一切都显得非常平静。
城中。
盈盈透亮的湖水烟波袅袅,在冬日里沉静得犹如一块晶莹的华石。
一块墨黑色的山水屏风格挡在着湖边风光,不仅将凛冽寒风遮去,也将这迷人水色掩去了大半。
夔城至高无上的主公,就坐在这黑色的屏风前。
他披着一身极为华贵的皮裘,发丝如墨泼洒而下,只随意用一块冠玉挽起,身体松散地靠在椅间,从他的身下露出一副柔软而舒适地苍狼皮。
他面前的醅酒小火炉呜呜地烧着,只是这温着的并不是酒,而是烫着一壶茶。
亓修伸出手去,将茶壶提起,一练清亮的茶汤从壶中倾斜而下,蒙蒙热气迎着这寒风凛冽,就被迅速地吞了去,瞬间在空气中了无痕迹。
那华贵如玉的男子捧着茶碗,静静望着远处的湖泊,不知道心里在想着什么。
此刻却听到有人温言道:“主公,主祀大人,回来了。”
话音落后,只不多时,几道人影从屏风后面徐徐走来……
有个清亮小心的声音问道:“我兄长……今日心情可好?”
引路的侍从一本正经,悄然间望见亓眉皱成一团的表情,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更加低垂了面目,答道:“主公今日心情大好,正在湖边赏景。”
亓眉听罢,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仿佛消去胸中的紧张,将胸脯拍得扑扑作响,欢快道:“甚好甚好……那我就去见他一见。”
亓眉率先转过屏风来,谢渊跟在嬴沧的身后,随着嬴沧也走到了屏风后。
嬴沧已经与谢渊言说过,会一直带着自己。谢渊虽然一直都不相信嬴沧那套“见证者”的说辞,却无法否认嬴沧确实在路中告诉了他不少关于荒海的事情。
更何况,嬴沧身份高贵,若是跟着他,必然会少不得见到整个荒海之上最尊贵的人,亓修。
在这之前,从荒海传递消息太过艰难,打入荒海内部也是层层艰辛,所以从未有任何大周的密探探听到关于城主亓修一丝一毫的信息。
在见到亓修之前,谢渊曾经设想了无数遍,比如亓修是一个耄耋老人,皮肤枯瘦苍老,胡子花白,两鬓苍苍,以一己之力指挥了十年前的那场令两方元气大伤的战争;亦或者亓修是一个不惑男子,周身气度非凡,谈吐言行俱是一派老练……
只是……谢渊抬眼望去,倏然间睁大了双眼。
他从来未曾想过,亓修竟然是这等——如松似翠的年轻模样。
亓修虽然身份尊贵,放置在屏风后的摆设其实并不华贵,只留了一张桌子几张矮椅,通通铺着厚厚的毛皮。
靠着椅子的男人面容清冷,眉似长剑,斜斜飞去,仿若直插鬓发间。他的眼神明亮,黑漆漆的眼瞳幽暗深邃,除去眼中情绪,真真与亓眉的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极为相似。
只是亓修这张脸原本应该极英俊,却被眼下的那一点墨黑的泪痣显得有几分阴柔,更为让人惊讶的是,他的薄唇红艳,几乎已经脱离了寻常的润红,更像是点了如今天下最时兴的朱红的胭脂。
亓修见到一行三人时眯了眯眼睛,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容。整张面目绝色无双,竟然有些勾魂夺魄的艳媚。
一见到了目露微笑的亓修,本来鼓足了勇气的亓眉腿肚子就有些发软,态度也有些发憷。
就在接触到亓修目光的一瞬间,亓眉如同兔子一般跳到谢渊的身后,扒拉着谢渊的腰背,从他背后伸出一只莹白的手来,小心地用指尖戳了戳站在谢渊前面的嬴沧。
嬴沧虽然表情冰冷,却在感觉到腰间有个极轻柔小心的动作之后,不动声色的侧了侧身,显然是极有耐心的举动。
“嗯?何事?”
——嬴沧垂下头去,挨着谢渊低声问,转眼却对上了谢渊无辜的眼神。
谢渊眨了眨眼,嬴沧皱了皱眉。
顺着那双还未收回的手一路追过去,嬴沧就看到谢渊腰上的衣饰被一只手捏得绞成一团,显露出谢渊细长的腰身来。
躲在谢渊身后的亓眉并没有看到他与嬴沧之间的视线交缠,也没有感到有丝毫不妥,反而愈发贴近谢渊的腰背,然后从谢渊的背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在进城之前就已经派了斥候,将之前我们九死一生的事情告诉兄长了?”
嬴沧瞬间会意,心中虽在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而且还缓缓地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亓眉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心中想着:此次偷跑出城已经这样惊险万分,兄长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好几次都是九死一生,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应该不会责罚于我了吧?
想到这里,亓眉突然心下轻松,立刻撒手放谢渊的衣袍,还不好意思的用手抚了抚,努力想抚平谢渊衣上的褶皱。
她冲着谢渊不好意思地道歉:“哎呀呀,太紧张,见谅见谅。”
谢渊也无动作,只是略微往嬴沧的方向靠了靠,心中还在乱七八糟的想着:亓眉这样的小姑娘,何时才能够改掉这随意往人身上乱扑的毛病?
亓修将三人的动静尽收眼底,他慢慢地提起滚烫地茶壶,给自己的杯中徐徐倒满。
一时间茶香四溢,水雾迷蒙氤氲。
亓修微笑着,微微眯起的眸子里透出一丝微妙的光亮,语气闲适,仿若随口问问:“眉姬,此次出去,可有其他收获?”
听到这样语气的亓眉瞬间放心不少,她的兄长是什么样的性格,自己可是太了解了。
这次自己确实是任性之下私自离城,还险些让嬴沧陷入危险之中,但是毕竟是死里逃生,受了如此大的惊吓,大抵连兄长也不忍心责罚我了吧……
亓眉的内心还在这样想着,嘴上立刻回道:“确有收获!”
“哦?说来听听?”亓修的眉头一挑,似乎很感兴趣。
说到所见所闻,亓眉立刻来了兴头,脸上露出隐隐的兴奋,连眼底都闪着光:“当然有收获了,此次出城便遇见了周人,我本想着周人貌美,估摸着能够多见到几个美人,没有想到的是,周人之中的面貌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并不是人人都轻灵貌美……”
“竟然是寻美。”亓修听罢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
“追美之心天下皆有,追逐一二也是常理之中。”亓眉见到自家兄长这副模样,心中的不安已经越来越小——这幅模样摆明了就是对自己无可奈何,不如再旁敲侧击一下,打消兄长将自己与嬴沧凑做一堆的念头?
想到这里,亓眉更加眉飞色舞,欢快之色溢于言表:“不过此行之中,阿渊的容姿最上,让我最开始也是呆了一呆,后来还引得嬴沧与秦九雩舞相斗,竟然还让我见到劫掠之约……”
亓眉还在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往外倒,亓修的表情已经变了。
亓修从那垫着苍狼皮的椅子上站起来,逐渐站直的身体犹如一张正在绷直的弓弦,只是这样随意地换了一个姿势,就让他原本散发出来的温和气息被替换成了铁血与乖戾。
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蓄势待发的紧张。
亓修迈开脚步,身形从冰凉的冷风中逐渐走过来。
“咔嗒,咔嗒”地脚步声极富有节奏,谢渊认真的去看了看亓修的脚下,这才发现在这瑟瑟冷风中,亓修虽然身着皮裘,可脚下却真真正正踩着一双用麻草编织的木屐。
草绳粗糙还泛着青绿,从他细瘦的脚背上串联,迎着这寒风,让人隐隐有些发抖。
亓修的语气透着寒意:“你的胆子果真越来越大了,现在竟然连私自出城这样的错,都不肯认了?”
亓眉一惊,抬眼惊恐地望向自家兄长。
——大事不好!难道……自己竟然猜错了兄长的心思?
亓修眼光低垂正好对上亓眉的目光,当即皱眉,长袖一挥,大喝道:“虎贲何在?”
两个身着铠甲的侍卫从屏风的后面走出来,握着长矛单膝跪地:“主公有何吩咐?”
亓修扯起一边的嘴角冷笑着命令道:“将眉姬带回去,严加看管!若是她有一只胳膊露出来,就砍了她的胳膊,若是再有一条腿从殿里踏出来,就直接敲断了她的腿。”
亓眉一听,心中立刻警铃大作:自己竟然又被兄长给骗了!
她瞪着一双眼,一双乌油油地黑瞳只能幽怨地转来转去,偏偏在这种情况下又万万不敢和亓修讨饶。
穿着铠甲的士兵就要上来拉她,亓眉望着亓修,亓修面无表情,望着嬴沧,嬴沧神情冷淡。
这些亓眉可急得险些哭出声来。
最后只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薅住谢渊的衣袖,声音压低,赶紧道:“阿渊阿渊,我兄长一定会将我关在明华殿,就是这个地方出去往前走,过三个大殿遇见回廊转个弯就到了……你,你一定要让禾斌说我就在那,让他……再给我送来松子糖来!”
谢渊有些诧异,抬头正好见嬴沧此刻也注视着他,不敢和亓眉答话,很快便低下头去,仿佛没有听见亓眉的诉求。
亓眉被两个虎贲一架,双腿几乎离了地,在空中不安地扭动了两下。
“哎哎哎!阿渊你可曾听到我说的,让他来找我,我会吩咐给他开殿门的!”见谢渊没有回答,亓眉更是着急,扭着腰将腿踢得高高的,险些踹到那两人的胸口。
那两个虎贲一手握长矛,一手提着亓眉的胳膊,被踹了也不敢吱声,目不斜视地将亓眉带了出去。
谢渊见亓眉挣扎,目光犹豫地想看了看嬴沧的反应,没想到这一看正好又撞进嬴沧的眼底,让他将自己的举动尽收眼底。。
乖乖!谢渊在心中暗自腹诽,这嬴沧不知道是不是有读心之束,怎么每次都能抓住自己不经意的目光?
四下一时间安静下来。
亓眉离开之后,屏风之后只剩下嬴沧,谢渊,还有就是这位端着茶碗低头把玩的主公亓修。
亓修转过身去,继续窝进了那个舒适的座椅中,然后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桌子,道:“也无外人在场,坐吧。”
嬴沧冲着谢渊略一点头,从善如流地坐到桌边。
亓修翻开茶碗,提起茶壶,给嬴沧与谢渊均倒了一杯热茶,红艳的薄唇在脸上弯出一道极好看的弧度,那笑容似春花般夺目:“伤势如何?”
“死不了。”嬴沧知道亓修的性格,即使天都要塌下来,他都能笑着道,白云万里,天气晴好。今日刚见面就单刀直入地问自己的伤势,必然是担忧极了。
果然,亓修听到嬴沧毫不气的回答,神情没有一丝恼怒,拢在华袍里的身体在椅上蜷了蜷,神态轻松地抬着唇角笑了一笑。
嬴沧沉吟了片刻,面色冷漠地开口问:“北边的人为什么又开始躁动起来,我听说送药的药童又死了?”
亓修早就预料到嬴沧会问此时,听到也不显得惊讶,平静地应了一声,然后将茶碗放在手中转了一转,那繁复精致的图案随着亓修的手一转,竟然显得流动起来,在他的手间甚是好看。
嬴沧见亓修的模样,知道他也烦心,如冰的口气里添了一丝松动:“你也明白,如果不派人去安抚,最后总会发生点什么意外的事情。”
亓修半垂着头,面上的神情不变,甚至连眉也没有皱,轻声答道:“这已经是最后一个药童,可是连他也被感染了。可以说,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另外的人去做这件事情——偏偏这段时间,你还不在城中。”
嬴沧斜着眼瞥了谢渊一眼,对着亓修淡淡道:“那就让我去。”
亓修无奈地摇了摇头,用一种极其古怪地目光盯着谢渊,对着他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也是劫掠有婚约的人了,若是要派你去做危险的事情,总要先问过他吧。”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谢渊被亓修突然拎了出来,一时之间显得万分惊讶。谢渊苍白干枯的嘴唇抖了抖,明显再听到这些说辞,还是无法接受和嬴沧有了“婚约”这件事情。
亓修又露出了那种艳丽的微笑,眼角的泪痣随着他的笑容颤颤巍巍,容姿焕发如积石玉嵂。
他对着谢渊解释道:“想必你也看见了我夔城城外密密麻麻的白帐篷,那些穿着黑袍,生着恶面暗疮,状如恶鬼的人——皆是我的子民。”
亓修抬起一只手摇了摇,打断了谢渊想要张口的欲望,继续保持的那种平静道:“他们都得了一种前所未闻的疾病,突然之间在夔城爆发。这种疾病爆发极其迅速,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让人的皮肤凋零,腐化,在脸上生出恶面暗疮……最终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虽为城主,心机算尽,也没有丝毫解决的办法,只有将他们驱赶到城外,奉上帐篷净水,让他们自生自灭。”
谢渊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
他是看到了那些裹着黑袍的人,在荒漠之上撑起一顶矮小的白帐篷,如同幽魂晃荡,无家可归,无人可依。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竟然是生了疾病的荒海人,城中人将他们隔绝在城外,不让他们传染更多的人,想必也是亓修的心愿吧。
“只是……”谢渊皱了皱眉,他并不确定他这个时候开口是否是合适的。
“你可以直说。”亓修道。
“虽然无法控制,但是既然你们已经有了解决办法,方才提到危险的事情是什么?而这件事情为什么又要问我呢?”
“在荒海之上,生长着一种叫做格桑花的药材。平时服用是没有用的,只有感染了恶面疮的人,用这种花的汁液勾画图腾,就能够减缓恶面疮的蔓延。只是用这种汁液画的图腾只能保管三个月的时间,随着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三个月的时间远远画不完所有的人,所以每逢三月,就要死人,死很多很多的人……”
谢渊长大了嘴,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这块土地之上,除了血腥与杀戮,荒海蛮族与周人的争端,竟然还存有这样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这种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背后发寒的疾病。
亓修注意到谢渊逐渐凝重严肃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忍俊不禁。
“在所有的族人之中,只有一个对这种疾病免疫,这唯一的一个人,便是主祀嬴沧。”
亓修说完这句话,将手中的茶碗轻轻地放到桌上,轻轻地说:“我们曾经用格桑花花汁浸泡已经感染的少年男童,发现恶面疮蔓延的速度确实慢了下来。只是到今日为止,六个药童均已丧生,如果我想保住这些人的命,最好就是派遣嬴沧,让他去给城外的族人勾画图腾。”
“只是……只是他身份尊贵重要,谁知这次会不会突然感染此种恶疾。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他如今也有了更加宝贵的人,未得你允许,我怎么敢让他独自一人离城。”
亓眉望着谢渊的表情很温和,眼神里甚至透露出一丝慈祥,没错,就是那一丝慈祥,那种神情仿佛是遇到人生的一大喜事,有种老怀甚慰的感觉。
而谢渊此刻的感觉却很奇妙,不论是从亓眉态度亦或者是秦九,甚至到了亓修的面前,这些人对他表现出来的善意都要远远超过对待一般的周人。
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嬴沧与他的那种可笑的“婚约”关系?
谢渊觉得不然。
其实最重要的是,他除了能体会到嬴沧并不想让自己死以外,再无法觉察到到丝毫嬴沧对他的“情”。
虽然这样的想法一直让他羞于启齿,也难以想象。可此时此刻,他却能极其冷静地分析嬴沧对他的态度。全无心动怦然,胸腔之下尽是一腔算计揣测,哪里来的“心有所属”、“两情相悦”?
偏偏现在他们都觉得他们互通心意,真真可笑!
“够了。”嬴沧方才一直没有打断亓修的解释,等他听完了最后一句话,突然出声打断,声音有些恼怒:“你怎得与眉姬一般,学会了她捉弄人的本事?”
“自然是觉得看你露出这样不同的表情,觉得十分有趣。”亓修神态分明有些意犹未尽,只是嬴沧已经发话,他也很难再去反驳什么,只好意趣缺缺地扔出一句话来。
“此事不可拖延,以免再生事端,等我安抚他们之后,你再做决断吧。”
听得嬴沧做完决定,亓修最后只得将茶碗一扣,大手一挥,站了起来:“罢了,都由着你吧。”
亓修既然已经和嬴沧谈完事情,却最后看了一眼谢渊,这一眼却让他突然提起兴趣,直接俯下身去,面目与谢渊贴得极近。
亓修笑着道:“谢氏阿渊,待嬴沧走了,你若闲暇无事,大可在这城中走走……也可,来长生殿找我听故事。”
见到谢渊不习惯地往后缩了缩,亓修突然仰头大笑,拖着他那双极轻快地木屐,飒踏而去。
“咔嗒,咔嗒……”木屐的声音渐渐消息。
现下又只剩下嬴沧与谢渊两人相对。
嬴沧抬眼,见谢渊握着茶碗的手都蜷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抬手将他掌中的茶碗抠了出来,颇有耐心地提壶倒入滚烫的新茶后,将茶碗重新塞回谢渊的手中,低声吩咐道:“天太冷了,那件狐裘你就经常披着吧,在这城中,不必顾忌。”
这是嬴沧第一次对谢渊说这样的话。
谢渊抿了抿嘴唇,态度有些犹豫。
此时嬴沧就坐在他的对面,将他面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嬴沧捻了捻谢渊穿着的那件深色的皮袍,将领口拢得更紧,然后不经意地问:“你想说什么?”
谢渊面上的表情僵了僵,半晌之后,才突然暗下决定,开口道:“我在想若是那疾病传染太快,我可能有方法预防……”
“什么?”
嬴沧倏然目光锋利,直直望向谢渊。
谢渊的面色有些苍白,这可能是他在嬴沧的面前第一次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大周曾经有城池感染伤寒,一夜之间,满城死殍,后来有医者以绢帛盖面,热水洁手,救了半城伤民……”
这些事情其实是谢渊前世所知,现在的大周内,应该还尚未发现有伤寒之症。要等到他三十五岁的那一年,伤寒忽如外来侵袭的不治之症,突然之间席卷了半个大周城池。
那段时间正是谢渊最虚弱的回光返照之期,最后如何治好的,谢渊已经记不太清了。这一世,他只能依稀的记得几幅预防的汤药,味道苦涩的要命;还有的便是当时流传甚广的预防伤寒歌论:绢帛盖面,热水洁手,伤寒灼灼,可提可防……
听这传染的恶疾竟然有隔断之法,嬴沧的目光突然变得幽深起来。如冰霜般冷漠的脸上竟然有一丝破冰,陡然间,他跪坐着的背部突然挺直,正色道:“你可知道我们明知那些黑袍人会传染,却依旧要将他们留在夔城城边的目的?”
突然起来的一个问句让谢渊皱了皱眉,他并不是非常理解嬴沧的意思,甚至听到他的某些措辞,都让他有一些搔刮耳膜的刺耳。
嬴沧扔出这些话,实际上没有丝毫的神情变化。
他的五指修长,拿起桌上茶碗转动细细转动查看,半晌之后才猛然间开口,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答案来:“告诉你也无妨,因为那些黑袍人,是我们用作夔城最后的一道——人形防线。”
“你说什么?!”谢渊倏然变色,不敢置信地望着嬴沧。
“你也知晓,这恶面疮极其古怪,感染也极其迅速,若是染上了,只有去城外等死的命运。我们将他们饲养起来,送水送药,我也会去以格桑花汁做燃料,给他们刻画图腾,竭尽全力地保全他们的性命。可留着他们却有着更加重要的目的——那便是若有人将战争打到了夔城,他们作为夔城的臣民,必然要用血肉捍卫生存之地,放任身上的疮口,极尽攀咬那些要摧毁他们家园的人……”
表象被嬴沧突然掀开温情的皮,这残酷的事实竟然让谢渊有一瞬间的刺目。
他一直都觉得荒海这个地方虽然对周人残酷,也是出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至少对待族人还是尽善尽责。
如此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荒海人饲养他们,延长这些黑袍人的生命,竟然是为了达到如此残酷的目的吗?
谢渊突然想起那些对嬴沧顶礼膜拜,跪拜朝圣的黑袍人。
他们识礼节,守古礼,即使处在绝望的等死边缘,依旧能够在心上开出希冀的花,为了生存向嬴沧求助。这些人即使濒临死亡,依旧对生心存希望,对死满怀敬畏。
嬴沧怎么能狠得下心,用他们当做最后一道防线?
若荒海夔城用这些传播疾病极快的人,当做来抵挡外敌最后的一道人形防线,那么这个外敌是谁?
是大周吗?
如果是用来对付大周的军队,大周要死多少人,又有几分胜算?
一时间谢渊心乱如麻,不由得生出无数念头,更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回应。
他此刻心心念念不过一件事,将这消息传回去,传给大周,传给周文漓!
嬴沧偏巧并不觉得自己透露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他眯起双眼,幽幽叹道:“大周对荒海窥伺已久。就算我不用派人探查也能轻而易举的猜出,十年前的那场战争,已经将大周的征服欲望彻底地打了出来,也许是在我的手里,也许是在下一任主祀的手里,一定会有另外一场战争。
我们荒海人,传承至尧舜二帝直系旁支,甘愿屈居这茫茫黄沙之上,却不得已被大周盯上。这里对对周王来说,只是一块用来扩大版图的领土;可是对于荒海人来说,即使这里饥贫凋敝,饿殍满地,四处充斥着野蛮与愚昧,可所有在这里出生的荒海人,自有记忆起,这里便是生存之地……”
“可是……”谢渊几乎快要说不出话来,他此刻的脸色极为难看,几乎是从喉腔里挤出一丝声音,道:“可是这些人……知道他们的命运吗?”
嬴沧的话很残忍,这个事实实在是让人心惊,用染了恶面疮的人作为最后一道人形防线,若是他们不知晓最后的命运,也算是在无知中幸福,可若是他们一开始便知道自己的作用,这又该形成何等的绝望?
嬴沧的嘴角缓缓的垂下去,他面带悲悯,缓缓地说:“他们,知道。”
倏然之间,谢渊的心骤然一紧,心情如砸入湖底的石头,越来越沉。
嬴沧伸出一只手来,握着谢渊的下颌,将他垂下去的头颅抬起来,直到两人的视线相对。
嬴沧的一双眼底幽沉似海,恍若广袤无垠的星海:“我嬴沧一诺千金,至今不曾瞒你什么。荒海之中,你尽可看之,思之,可你若想传递消息,我肩上黑鹰不会让任何一个活物,回到万骨关。”
谢渊的眼底一片漆黑,说不上有些什么情绪。
他发现嬴沧有一种洞察人心的魔力,他总是能够轻易地说出最残忍的事实,然后再轻而易举地敲碎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堡垒。
“我……知晓你的意思。”谢渊咬着牙道。
嬴沧凝目注视谢渊,见他此刻俊俏的脸面白若苍纸,蹙着的眉梢眼角透着一股骨子里的寂寥,眼眸深处雾气蒙蒙,掩不住的担忧,盖不住的忧愁……
嬴沧的喉结微微翕动,扣着谢渊的下颌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眼见着就要留下青紫的痕迹。
“嘶——”谢渊倒抽了一口凉气。
嬴沧才像突然醒悟过来一般,松开手指,无意间抚了抚谢渊苍白的嘴角,那柔软却略带粗糙的触感,让他的指尖回味了很长时间。
嬴沧倏然间站起来,做出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样:“今日我便要去北面城外,我已经吩咐侍从将你安顿在我的殿侧,你稍后便可以前去休息。”
宽大的袖袍一掠而过,谢渊手指微动,紧紧扣住嬴沧的衣角,冲着他道:“你若是一人前往,可否带我一路?”
嬴沧的目光闪动,透出些许的不可思议。
谢渊沉静的语气在他们间缓缓流淌:“绢帛遮面,热水洁手。这本来就是我道与你听的,该怎么做也要听我的才是。”
嬴沧的语气极快,语句几乎有些含糊不清:“你知晓这些人的用途,还是决定去救他们吗?”
——明知道这些人很有可能是荒海留下来对付大周的,你还愿意一同前去?
“不是你说的吗?在荒海之上,命其实才是最宝贵的,想必你们之中大多都是这样想。可我不然,在周的礼法中,没有一条法典曾经言明,让我遇见明知可为之事,却见死不救的。”
悠长的风,顺着波平如镜地湖面一路吹到屏风里来。
嬴沧的目光湛湛,清亮如斯,注视着谢渊的表情有些火热。
他往前跨了一步,整个身体贴近谢渊。
就在谢渊怔忪间,嬴沧伸出一只手,胳膊飞快地搂住谢渊的腰身,那股力量将谢渊的胸膛紧紧地贴在嬴沧的胸口,险些将他从地上拔起。
谢渊踮着脚,感到嬴沧的唇瓣似乎近在眼前,他的双手被禁锢在嬴沧的胸前,微弱的动作根本起不到丝毫作用。
嬴沧渐渐靠近,温热的吐息极轻地喷洒在谢渊的脸上。
两片干燥的唇瓣极其克制的印在谢渊的眉间,然后落到他的右眼睑上,让谢渊的眼有一丝丝微微湿润的感觉。
这一刻仿佛极快,又仿佛时间极长。
等到谢渊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感觉自己僵硬的胳膊被嬴沧拉起,转眼间跌入一个宽阔的怀抱里。
抬眼,嬴沧面目俊朗,剑眉微挑,目光灼灼似冬日耀眼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