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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喉结滚动,又不禁看仇赁一眼,眼中满是挣扎。
    仇赁叹了口气,偏过头去。
    这一幕在旁人眼中看来,格外深意。众人不禁又重新审视起太子和长平王来,长平王的心终于也慌乱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此番是可以名正言顺的。
    “皇后,听旨吧。”
    皇上的手微微动了动。
    皇后抬起头,这才从悲痛中回过些许神思来,听旨?
    她本还没意识到什么,却见皇上有意回避目光,她难以置信地张着嘴巴。
    他心虚了!
    他竟然又心虚了!
    五十二年,这个表情自己见过多少次!
    他每一次纳妃,每一次用手腕对付自己的娘家,每一次打压义帆,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时候,就会流露出这讨厌的表情来!
    刘光,刘光!你怎么敢!
    皇后的眸子怒火中烧,那目光打到人身上宛如烙刑之痛,皇上不禁闭上眸子,以躲避那拷问灵魂的目光。
    他和这个女人斗了一辈子,爱过她的家声背景,也恨过她的外戚专政,爱过她的清纯仰慕,也恨过她的无知多情。自己才是她的夫婿,她也是自己唯一的发妻。可她爱家族胜过爱自己,爱孩子也胜过爱自己……她本该是那个陪伴自己一生的灵魂伴侣,却一生都在为了她可笑的家族和孩子与自己争斗……
    世人都道自己是为了立长而立长,可谁又知道这借口背后那难以启齿的爱恨纠葛呢?
    仇赁的声音朗朗回荡在大殿中,冗长的遗诏,皇后、太子、长平王却只听见那一句“传位于清王”。
    遗诏念毕,太子笑得前仰后合,看长平王的眼光犹如看个笑话。
    长平王难以置信地微张着嘴巴,久久发出一声轻笑般的“呵”声,呆呆地立在那里。这算什么?
    妃嫔百官哗然一片。
    皇后大大地张着嘴巴,豆大的眼泪扑簌地从眼眶滚落,看着床上如释重负的皇上,她站起身,也不顾外人在,双手提住他的衣领,侍监见状立即将百官和妃嫔赶了出去。
    仇赁想要阻拦,却也碍于男女有别,伸着手,又无奈悬在那里,只叫了一声“皇后”。
    皇后却浑然不顾一切地瞪着皇上,大喝一声,“刘光!”
    皇上忽然扬起胜利般地笑容,看向皇后,“嫣儿,你输了。”
    皇后手一颤,无力地脱落,长平王立即大步上前将她扶住,“母后。”
    皇上这才看到长平王,忽然心里漏跳一拍,这是他和魏嫣的孩子,是他们成婚后等了十一年才等来的一个孩子,也是五十二年的光阴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孩子。
    就这一刹那,他忽然想起魏嫣少年时与世无争的模样,那记忆模糊的就仿佛是梦里的景象似的。他竟然忘记了魏嫣还有那样的时候。
    她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对,都是这个孩子出现以后!他把那样沉静美好的魏嫣杀死了,从此以后,就只有一个活在权谋里冰冷、血腥的皇后。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魏嫣不会举家族之势为自己争帝位,不会游说自己弑兄杀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与自己冷战反目……
    是他生生谋杀了自己和魏嫣的感情。
    可偏偏,他又是这脆弱不堪的感情残存的证明。
    “义帆。”皇后内疚地望着长平王。
    长平王眼眶通红,哽咽道:“母后,您保重身子。”
    “义帆…”皇上伸出手。
    长平王身子一顿,看向皇上,却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搀扶着皇后,单单地看着他。
    仇赁在一旁心疼地看着皇上,不知皇上能否承受得了这众叛亲离的滋味。
    皇上看着他母子相持之状,轻笑一声,似是自嘲,放下手,冷漠地靠在床背上,“如此,朕也好受多了。”
    “好受?”长平王难以置信地看着皇上,松开皇后,走近皇上,问他:“圣上,您的心是铁打的吗?四十年了,您何曾正眼瞧过微臣?对微臣,何曾有过半分父子之情?若非母后在此,微臣真想问问您,微臣到底是您亲生的吗!”
    几近怒吼,皇上身子一顿,却没说话。
    皇后扯扯长平王的衣袖,劝阻道:“义帆,他是你父皇。”不知为何,她一见那男人孤单单的模样,又不忍心听人这样说他。
    她犹记得男人登基前那夜,来她房中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时苍白的月光扫在他英俊的脸庞上,他眸子里全是担惊受怕,眼底满是孤独,他问:“若我不做这个皇上,你会跟我走吗?”
    他是多么害怕、多么厌恶那个沾满血腥的位子啊。
    却在自己冷漠的“不会”二字吐出后变得杀伐果断,麻木不仁。
    是自己亲手把他变成这样……
    所以,除了自己,谁也没有资格说他。哪怕,哪怕是自己用性命守护的孩子,也不行。
    “母后,你没听到那个诏书吗?儿臣真是太可笑了,竟然以为他是为了立长而立长,现在看来,全然是为了抑我而抑我!”长平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瞪向皇上,嘴角扬着苦涩又狠厉的弧度,道:“微臣一直不解,立嫡立长都有礼法可据,圣上却为何偏偏只记得立长,不记得立嫡。原来不是圣上忘了,而是故意为之。”
    长平王凄凄地笑了,指尖忽然凌厉地直指冷眼旁观的废太子,斥道:“所以无论他多么蠢笨!昏聩!犯了多少错!你都还是执意要立他为太子,”
    皇上看了广和王一眼,广和王瞧见他的目光,立即掉头跑了。
    仇赁眉头一皱,皇后立即急扯长平王的衣袖,“皇儿。”这个节骨眼上,废太子能是干什么去?
    长平王却全然没心思去思想别的,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真相。
    他指着自己,“而无论微臣多么努力!多么想讨好您!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倒是二哥,无论他多么厌恶皇权、厌恶你,你却还是愿意将皇位传给他,而不是我!不是我!”
    长平王是气极了,竟然在皇上面前直言称“我”。
    皇后目光犀利地扫到仇赁身上,仇赁立即躬身退了出去。皇后不光是忌惮仇赁见长平王失态的模样,更是指望他去提防提防不安分的广和王。
    皇上紧闭嘴唇,对长平王的质问油盐不进,一概无视。
    长平王气疯了,戳着自己的心口,“圣上,微臣到底哪里得罪您了!您说啊!微臣可以改的啊!父皇!”长平王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皇上身子猛地一震,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长平王这样喊自己了。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义帆还年幼的时候,自己严厉地斥责他,不许他与其他皇子公主一样称呼自己为“父皇”,只能叫“圣上”。
    那时他不懂事,每每叫错,自己便罚他抄书、打板、跪殿……
    也往往是那个时候,皇后会来自己这里求情。
    “义帆,起来。”皇后哭着拉他。
    他却一直盯着皇上,“您说话啊,父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从小你就不喜欢儿臣,对别的兄弟姐妹都是慈颜善目,对儿臣却始终冷冰冰。儿臣不知道哪里得罪您了,不知到底怎么做才能叫您满意。明明每次您交代的事,都是儿臣做的最好啊,为什么,为什么您就是看不到呢。您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您,儿臣才到现在一直没有要孩子啊!”
    皇上和皇后同时一惊,看着他。
    皇后直接惊讶地问:“义帆,你说什么,你不是……不是说你身子不好……”
    她一直没有敢和皇上据理力争储君之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义帆说自己不会生!皇家后嗣乃是国本,她轻易不敢争太子之位,怕人用无后这事戳着义帆的脊梁骨。所以她只能等,等到皇上临终才不要脸面地来求这个位子,一旦义帆的位置坐稳,谁也不敢说一句圣上的不是。
    皇上也没想到,长平王多年无所出,竟会是因为自己。
    长平王却已是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义帆?”皇上吃惊地看他。
    “儿臣怕,怕有个人长到四十岁都还在为父亲一句责备而惊恐数日,为半字称赞而欢喜几日。为一个等不到的答案,辗转反侧四十年!父皇!儿臣怕……”长平王伏在床榻边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生都未与父皇这样近过。
    父皇永远是远远地、冷冷地看着自己。
    忽地,一个手掌抚在自己头上,那手掌宽大,虽有些凉,却有不曾体验过的暖意流入心间。
    皇后错愕地看着皇上。
    长平王亦诧异地望着皇上,皇上的手掌顺势而下,摩挲着他的脸庞,一晃眼,义帆已经四十岁了,可四十年,自己都未这样与他亲近过吧。
    皇上为他拭泪,说:“你一直很优秀,是父皇最出色的儿子。”
    说着,他抬起重重地头,看向皇后,伸出一只手,“嫣儿。”
    皇后不肯牵他,却见他油尽灯枯的模样,也不忍心地红了眼眶,握住他的手,说:“你这个狠心的人!”
    皇上笑起来,“朕就任性了这么一次,就为了赢你一回。”
    皇后伤感起来。她知道皇上很爱她,所以从前才敢对他冷漠,逼他做他不喜欢的事,一次又一次与他较劲。他们斗了一辈子,每次看似都是自己妥协去求情,其实皇上没有赢过她一次。
    因为她吃准了皇上会心软。只要她说几句好话,流几滴眼泪,皇上就会为她改变心意。
    这一次,皇上说赢了她。其实是赢在了他没有时间上。
    他要死了,他在她来之前就拟好了遗诏,他故意拖延那几个时辰不肯见她,直到油尽灯枯时才叫自己进来,宣布这叫自己失控的东西,好没有机会服软,没有时间说好话,没有时间流几滴眼泪,没有时间叫他改变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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