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幽脸色苍白如纸,战战兢兢,身子抖得犹如风中落叶也似,她两眼含泪,颤抖着声音道:“母、母妃……”
“别叫本宫!”德妃素日姣好的面容气得都有些扭曲了,一甩手就砸了一套上好的珐琅彩绘茶盏,她眼中满是怒火:“本宫不敢当!”
滚烫的茶水溅落在燕怀幽的绣鞋上,她痛得尖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既是无措又是委屈,只能嘤嘤哭泣起来。
一时间死寂的大殿里,只能听见她压低的抽泣声,德妃的怒火却还没有平息,光是想想从前那些事情,她便觉得如剖心挖肺一般,痛不能抑。
德妃胸口猛烈地起伏着,好半天,她才冷冷地道:“你既然不听话,本宫这翠浓宫里,也留不住你了。”
德妃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冷漠道:“你如今已经及笄,许多事情能自己做主了,本宫过两日便去求皇上,另给你安排宫殿,你不必待在翠浓宫了,日后的事情你想如何做,就如何做,本宫绝不插手。”
“不要……”燕怀幽彻底慌了,顾不得满地都是碎裂的瓷片,连忙跪了下来,朝着德妃膝行几步,哀求道:“母妃,儿臣知错,儿臣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母妃,求求母妃原谅儿臣吧……”
她说着,伸手抓住德妃的衣摆,哭得涕泗满面,德妃垂下眼看她,问她道:“你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燕怀幽满目惶惶然地看着她,德妃失望道:“看来你不知道。”
听她如此说,燕怀幽急忙抱住她的腿,惊慌道:“母妃……”
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德妃叹了一口气,抬起眼,透过殿门,望向庭院里昏暗的灯火,道:“你知道苏烟暝吗?”
燕怀幽岂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在翠浓宫近乎禁忌一般的存在,德妃从不许旁人提起,苏烟暝是德妃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后来她的夫君卷入一桩案子里,含冤而死,苏烟暝也跟着投水自尽了,若非如此,年幼的秦雪衣也不会被接入宫中来。
德妃轻轻抚摸着燕怀幽的发丝,鎏金的指套在烛火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轻声道:“苏烟暝长本宫四岁,幼年家中未逢大难之时,那时祖父与父亲还是高官重臣,十五岁那年,苏烟暝在太后的千秋节上,献了一曲鸾凰舞,名动京师,她及笄时,前来求亲的人数不胜数,几乎要将府中的大门给挤破。”
“所有人都喜欢苏烟暝,她知书达理,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容貌更是被人大肆称赞,言牡丹尚逊其三分颜色,”德妃喃喃地道:“父亲喜欢她,母亲喜欢她,祖父祖母,没有人不喜欢苏烟暝,她就是苏府的掌上明珠,可所有人都忘了,苏家还有一个苏云寒。”
燕怀幽张大眼睛,听着德妃继续道:“整个京师的人都只知苏烟暝,那些琴棋书画,那曲鸾凰舞,本宫也都会,可没有一个人知道苏家的二小姐,在府里,本宫就像一个多余的人,就连苏烟暝养的猫儿狗儿都比本宫打眼。”
燕怀幽忍不住抱住她的手:“母妃……”
德妃忽地冷笑了一声,幽幽得渗人,她道:“可是那又如何?她就是天上的仙子,最后不还是跪在本宫的面前,苦苦哀求本宫,让本宫去替她向皇上求情?”
见燕怀幽一脸莫名与惊色,德妃眼中露出得意,才徐徐道:“后来祖父获罪,我们苏家没落了,苏烟暝被充作官妓,入了青楼,昔日高高在上的仙子,最后也落了尘泥之中,万人践踏。”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甚至是快意的,燕怀幽欲言又止,德妃睇了她一眼,道:“你可知本宫为何不许秦雪衣学琴?”
燕怀幽茫然摇首,德妃便道:“曾经有一日,本宫在抚琴,她躲在一旁驻足偷听了许久,最后本宫问她会弹吗?她说,会了,然后便当场将那首曲子原原本本弹奏了出来。”
德妃顿了顿,转头望向她,淡声问道:“你知道她那时才多少岁吗?”
燕怀幽面有惊色,仍是摇首,德妃低声道:“那时她才七岁,从那一刻起,本宫就决定了,要在这一颗珠宝还未来得及放光之时,就将她深深埋入尘泥之中。”
她的声音低柔得近乎耳语:“所以,你知道你今天犯了什么错吗?你竟然亲自给了她机会。”
“苏烟暝的女儿,岂是好相与的角色?一旦叫她得了势,难不成你想重复一遍本宫曾经过的日子?”
燕怀幽顿时悚然而惊,她急慌慌地抱住德妃的手臂,哭求道:“母妃,是儿臣愚笨,儿臣错了,求母妃原谅儿臣这一回,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不听话了,母妃……”
德妃深深地盯着她,那目光叫燕怀幽有些害怕,简直要战栗起来,德妃才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坚硬的鎏金指套滑过燕怀幽的脸,带来微微的刺痛感,她却不敢避让。
德妃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本宫的女儿,本宫九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本宫不为你谋算,又为谁谋算。”
听了这话,燕怀幽心中才终于安定下来,德妃又道:“不过你日后做事,都要与母妃商量,不可再自作主张,听见了吗?”
燕怀幽连连点头:“是,儿臣记下了。”
德妃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道:“乖,母妃倒不是让你对她委曲求全,而是要切记,刀锋要往内,才好杀人于无形,明白么?”
燕怀幽温顺地将头挨在她的膝上,任由德妃带着鎏金指套的手指慢慢抚过她的发丝,眼中的惊惶还未完全散去。
从容华殿出来时,夜已深了,燕怀幽准备回自己住的地方,路过前庭时,见几个宫人还提着宫灯守在那里,便随口问道:“这么晚了,为何还不下宫门?”
那宫人答道:“回禀殿下,长乐郡主还未回来。”
燕怀幽面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她想起德妃才说的话来,吩咐道:“按照翠浓宫的规矩,亥时下宫门,若是未归,不必管她,闭门吧。”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打头那个太监犹疑道:“可……”
燕怀幽神色冷然道:“要本宫再说一遍?”
那太监不敢多说,立即道:“是,奴才们知道了,这就去闭宫门。”
眼看着他们提着灯笼去了,燕怀幽才冷哼一声,被几个宫人簇拥着往西侧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红包掉落!
第27章
夜色深了,宫道上安静,远远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却是长公主的仪仗经过。
秦雪衣盘腿坐在舆轿中,揉捏着自己受罪的小腿,今日跪了几个小时,她觉得自己的腿都要废了。
燕明卿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番,秦雪衣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便抬起头来,道:“你想问什么?”
燕明卿果然问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唢呐?”
秦雪衣揉着小腿肚的手一顿,面上若无其事道:“书上看来的。”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她这么说,谁也找不着错处。
果然,燕明卿没说话了,秦雪衣心里松了一口气,其实她会吹唢呐,还要多亏了师父。
师父虽然是个开武馆的拳师,但是其实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在民乐队里专职吹唢呐。
从前武馆开设在一个村旮旯里头,十里八乡都是认识的,若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请乐队去热闹热闹。
秦雪衣很小的时候,就被二师兄背着,跟师父去跑场子了,师父的唢呐乃是一绝,他还想把这项技能传给二师兄,二师兄听了之后撒丫子就跑,师父苦于后继无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还在吃手指的秦雪衣身上,于是秦雪衣经过数年的磋磨,终于顺利出师,原本以为用不上这个技能了。
却没想到竟然在今日,一鸣惊人,惊艳全场。
秦雪衣心道,果然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前人诚不欺我也。
不多时,舆轿停了,外面传来了宫人的声音恭敬道:“殿下,郡主,翠浓宫到了。”
秦雪衣听罢,便对燕明卿道:“我要回去了,今日多谢你。”
燕明卿没说什么,只是道:“去吧。”
秦雪衣踩着脚踏下了舆轿,一抬头才发现天上竟然不知何时又下起了细小的雪花,小鱼从后面跑过来,扶着她的手,仪仗队伍再次缓缓动了起来,顺着宫道一路往宿寒宫的方向去了。
秦雪衣呵出一口气,道:“走吧,咱们回去了。”
主仆二人转身走向翠浓宫,却见朱漆的大门紧闭,唯有门头上挂着两盏灯笼,被风吹得摇晃不定,灯影幢幢,那些细碎的雪花如同天上洒落的金屑一般,美不胜收。
小鱼推了推门,发现没开,她疑惑道:“怎么闭宫门了?”
秦雪衣道:“许是宫人偷懒,叫个门吧。”
小鱼提起声音唤了一声,又拉起门上的青铜兽头门环敲了敲,笃笃笃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开去,很快,里面就有了回应:“是什么人?”
小鱼跺了跺冰冷的脚,呵了一口气,道:“是我。”
门里的动静就没了,小鱼起初以为对方没听见,便提高了声音:“是我,小鱼。”
岂料她一连叫了三四声,还是半点动静也没有,秦雪衣觉得不对,没让小鱼再敲门,换了自己亲自上,岂料这回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了,偌大一个翠浓宫里,一派死寂,秦雪衣透过门缝朝里面看去,只见一道人影拎着灯笼,头也不回地晃进了照壁后。
这是明明有人,却故意不给她们开门。
秦雪衣意识到这件事情,气得登时一股火从心底窜起,直冲脑门,这寒天冻地的,她甚至都不觉得冷了!
这群仗势欺人的狗东西!一日没见,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秦雪衣打定主意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对小鱼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说完,便顺着翠浓宫的墙根往前走,不多时就停了下来,墙角的位置,长着一棵树,因为是冬天,早落光了叶子,她撸起袖子,把碍事的裙角掖好,三两下猴儿似的爬上了树,动作甚是敏捷。
跟过来的小鱼被吓了一跳,连忙叫道:“郡主,使不得,您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办?快下来吧!”
秦雪衣口中不以为意道:“无事,你就在下面站着,不许乱跑。”
她攀在树干上,伸着脖子往墙里看,廊下灯火昏暗,大约是天冷,宫人们都躲懒去了。
秦雪衣顺着那树爬上了墙头,顺利跳进了翠浓宫里,挨着墙根的阴影走,才走了一段路程,就隐约听见前面传来了人声,却是有人过来了,那脚步声渐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可闻。
一人道:“将那位关在外面,不会有事罢?”
另一个不以为意道:“能有什么事?咱们是听命行事,三公主说了,咱们翠浓宫亥时之前要闭宫门,若有人未回来,就得在外面歇着。”
那人疑惑道:“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规矩,我倒不知道。”
“今日才有的,三公主说有就有,你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先头那个便不说话了,大概也觉得不值得,两人提着灯笼往前走去,秦雪衣心中一团怒火拱起了直往上窜,越是生气,她倒越是冷静了。
她原本是想爬进来开个门,听了这两人的话,这会儿她忽然又改了主意,等人一走,她便悄悄去了侧殿耳房,那里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此时正是夜深时候,空无一人,倒方便了她。
秦雪衣摸到了一截儿麻绳,又往西殿的方向走,燕怀幽就住在此处,她与秦雪衣素来是单方面不和,从不许她踏入西殿范围,秦雪衣花费了些时间,才确定了她住的屋子。
此时殿里灯火昏暗,寂静无声,想是已睡下了,秦雪衣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殿门,闪身进去,暖香拂来,将她周身的寒气一扫而空。
外间有一张榻,那是守夜的宫婢睡的,她倒灵敏,似察觉有人近前,张开双眼看过来,然而她速度还不够快,只来得及看见一抹黑影,秦雪衣毫不留情的一手刀过去,她连吭都没吭,歪头便昏了过去。
秦雪衣拎着麻绳进了里间,熏香淡淡,燕怀幽正躺在床上睡得香,她随手扯过屏风上搭着的外衫,往熟睡的燕怀幽头上一罩,燕怀幽终于惊醒过来,两眼一抹黑,下意识尖叫出声,哪知守在一旁的秦雪衣就等着她张口了,揪起一团衣物就往她嘴里塞,把那尖叫给堵在了喉咙里。
她勾起唇角,得意洋洋地笑:“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秦雪衣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沉又哑,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分外可怖,燕怀幽本就害怕,差点没白眼一翻晕过去,手足挣扎,嘴里呜呜叫起来。
秦雪衣也不墨迹,抄起麻绳就把她给捆了个结实,然后抬头看了看房梁,露出了一个邪恶的笑容。
一刻钟后,她拍了拍手,从容地离开了三公主的寝殿,把殿内传来的呜咽声音抛在了脑后。
翠浓宫的墙根下,小鱼等得万分焦灼,好容易听见那边传来了一点动静,她连忙踮起脚尖,伸着脖子张望,嘴里叫道:“郡主,郡主?是你吗?”
秦雪衣从墙头探出半个身子来,竖起手指放在嘴边,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小鱼连忙捂住了嘴巴,两眼张得大大的,看着秦雪衣利落地翻过墙头,落在了地上,她穿着的翟衣沾染了不少灰尘和青苔,小鱼连忙上前替她拍去尘土,悄声问道:“郡主,您怎么去了那么久?”
秦雪衣道:“去办了一件事情。”
小鱼疑惑道:“什么事情?”
秦雪衣神秘一笑:“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小鱼一脸懵然,秦雪衣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语气轻松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哦,”小鱼素来听话,果然不再追问,只是道:“郡主,奴婢再去叫门,时候不早了,这雪越下越大,您会受寒的。”
“不必了,”秦雪衣拉了她一把,道:“他们不开门,咱们就不进去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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