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走几步,便听见前面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女子轻呼:“哎呀——”
一个窈窕的身影正跌向另一个人身上,从秦雪衣这个方向看过去,那人身姿修长挺拔,宛如青竹一般,穿着三品的官服。
眼看就要上演一番言情剧里的狗血场面,岂料那人略略地侧过身子,往旁边退开一步,女子差点跌了一个空,她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往后一仰,才稳住了身形,没摔到地上去当场丢脸。
后面的秦雪衣与小鱼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一个清朗的年轻声音温和道:“下官不知是三公主,失礼了。”
燕怀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没、没事,温大人。”
看着她乍青乍白的脸色,秦雪衣差点笑出声来,而燕怀幽大抵也觉得有些丢人,张了张口,却愣是没敢再说什么,埋头带着宫婢们匆匆走了。
秦雪衣看得乐了,压低声音对小鱼笑道:“啧啧啧,这位大人有点狠。”
然而前面那人却仿佛听见了,回过头来,正巧对上了秦雪衣的视线,眉目温润,翩翩如端方君子,他微一扬唇角,颔首有礼地道:“长乐郡主。”
秦雪衣起初只觉得他有些眼熟,待听见这干净清朗的声音,略一思索,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在万寿圣宴上,给崇光帝献了一幅图做寿礼的那个温楚瑜么?
难怪刚刚燕怀幽要往他身上倒了,这是人家的意中人啊,不过就方才的情况看,恐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秦雪衣笑眯眯地弯起眼,道:“温大人。”
温楚瑜略微一怔,道:“郡主认得下官?”
秦雪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道:“上次在万寿圣宴上,见了温大人一回。”
温楚瑜面露恍然之色,还欲说什么,便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令他无法忽视,遂抬眼望去,只见那边宫人成群,为首的那个人身着深青色的翟衣,眉目生得好看,却带着几分疏离,一双凤目沉而冷冽,叫人不敢接近。
秦雪衣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下意识回过头去,正好对上了燕明卿的视线,两人对视了片刻之后,秦雪衣的嘴唇动了动,燕明卿便率先移开了目光。
她大步走向了奉天殿,随行的宫人们止步,躬身立在一旁静候,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灯火辉煌的大殿门口,秦雪衣轻轻皱起眉来,就在刚刚那一眼,她看见了燕明卿眼底浓浓的倦色。
透着灰色的索然意味,让她想起了那茫茫无垠的暗夜,既是漠然,又毫无无趣。
燕明卿的精神很不好,她发生了什么?
“郡主?”
温楚瑜的声音拉回了秦雪衣的神智,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郡主先请吧。”
待入了奉天殿,立即有宫人来引她入席,不知是不是由于上一回燕明卿特意安排的缘故,这一次秦雪衣的座席竟然还是在她的旁边,两张桌子只相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
秦雪衣走过去时,衣裳的下摆轻轻擦着燕明卿的手肘过去,她跪坐了下来,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燕明卿的侧颜如玉,只是脸色有些微的苍白,像某种冷玉,她正注视着殿中央跳舞的伶人,然而秦雪衣略一注意,便发现她的眼神是放空的。
这个状态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秦雪衣终于忍不住唤道:“殿下。”
燕明卿没有应答,仿佛没有听到一般,秦雪衣又唤了一声,燕明卿这回听到了,转过头来看她,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唱喏通报声,崇光帝来了。
一时间大殿内所有人都起身伏跪下去行礼,秦雪衣错过了询问她的机会。
宴会是冗长乏味的,秦雪衣心里有事,也没心思看那些乐声与歌舞,频频侧头去看旁边的燕明卿,她在喝酒,待一盅酒喝完了,便站起身来。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挪过来,燕明卿却不甚在意,对上首的崇光帝拱了拱手,道:“儿臣略感不适,先行告退了。”
崇光帝见他脸色实在不太好,心中一紧,有些担忧地道:“你去吧,请太医瞧瞧。”
燕明卿不置可否,径自退出了奉天殿,这时候距离宴会开席才一刻钟,大伙儿屁股都还没坐热,敢当着崇光帝的面这么做的,恐怕只有长公主一个人了。
燕明卿一走,秦雪衣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面前摆放的珍馐美味也有些索然无味,她往大殿门口看看,天已黑透了。
好容易熬到了崇光帝走了,秦雪衣也趁人不注意,起身离开了奉天殿,夜里清寒的空气涌过来,令她昏沉的头脑霎时间醒了神。
小鱼连忙跑过来,抖开斗篷替她披上,道:“郡主这么早就出来了?”
秦雪衣随口答应了一声,目光四下扫视,果然不见长公主的仪仗队伍,她不禁问小鱼道:“长公主殿下已走了?”
小鱼答道:“早早就走了,走得比皇上还快。”
秦雪衣心里有些失望,道:“嗯,咱们回去吧。”
宿寒宫。
婢女端着朱漆的雕花托盘走在游廊上,她的衣裙上沾染了大片的黑色污渍,步履匆匆,待转个弯,迎面正巧就碰见了桂嬷嬷一行人,她吓得花容失色,立即停下了脚步。
桂嬷嬷一眼便看见了她一身狼藉,眉头死死皱了起来,声音冷厉道:“你不是去给殿下送药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那宫婢噗通就跪了下去,连连叩首道:“嬷嬷饶命,嬷嬷饶命,殿下她、她将药砸了,奴婢正要去重新煎药。”
桂嬷嬷脸色一沉,道:“砸了?”
她低声命令道:“速速去重新熬一碗来。”
宫婢如释重负:“是,是。”
桂嬷嬷急急就赶去了枕秋殿,却见一名宫婢正在殿门口打扫碎瓷片,段成玉与林白鹿站在门前值守,见了她来,皆是唤了一声:“嬷嬷。”
桂嬷嬷看了看紧闭的大殿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白鹿答道:“殿下才回来,不肯饮药,把药给打翻了。”
桂嬷嬷深吸一口气,一颗心顿时揪紧了起来,直到那宫婢重新熬了一碗汤药复返,她这才前去叩门,轻声道:“殿下,殿下?”
过了一会,门没开,里面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滚!”
这回竟是连门都不肯开了。
桂嬷嬷不敢再敲,生怕惹怒了他,林白鹿皱着眉,低声道:“嬷嬷,殿下昨夜也能未入睡。”
越是不得入眠,他的精神便越是不好,烦躁易怒,与以往判若两人,简直随时都要病发。
桂嬷嬷的心都揪成了一团,她咬了咬牙,对旁边的宫婢道:“灯笼给我。”
秦雪衣带着小鱼正往翠浓宫走,小鱼眼尖,忽然道:“郡主,宫门口怎么站着人?”
秦雪衣抬眼望去,果然见翠浓宫的门口处,站着几个人,提着宫灯,夜里寒凉无比,冻得人简直要受不住,那几人却站在那里没走,好像是在等着谁似的。
她起先觉得疑惑,待走近了几步,就看清楚了打头那个人的面容,竟然是宿寒宫的桂嬷嬷。
桂嬷嬷显然也看见了她,立即朝秦雪衣走了过来,快要走近时,又停住,唤了一声:“长乐郡主。”
声音有些干巴,她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但是态度却难得的毕恭毕敬,秦雪衣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今天晚上没有月光啊,更别说月亮从西边升起来了。
这桂嬷嬷居然会恭敬有礼地对她说话?
秦雪衣一副见鬼了的表情,道:“嬷嬷是在与我说话?”
桂嬷嬷心里头郁卒得要死,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来求苏烟暝的女儿,既觉得恨,又觉得不甘,然而事到如今,她却不得不低下头,谦恭地道:“奴婢是特意来等郡主的。”
秦雪衣上下打量她一眼,眼神透着几分戏谑,道:“不敢不敢,嬷嬷真是折煞了我。”
桂嬷嬷上前一步,道:“郡主,奴婢有一事相求,恳请——”
“可是我不太想听,”不等她说完,秦雪衣便打断了她,招呼小鱼一声:“走了,咱们回去,这大冷天的冻死人。”
小鱼连忙跟紧她,桂嬷嬷好容易才下定了决心来找她,却见秦雪衣如此不客气,脸都差点扭曲了。
她身为长公主的奶娘,一手带大了燕明卿,还掌管着整个宿寒宫,自觉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奴婢下人,秦雪衣却这样甩脸子,无异于当众打了她耳光似的,分外难堪。
可难堪也要忍着,谁叫她有求于人?
眼看秦雪衣就要进翠浓宫了,桂嬷嬷几步赶上去,抓住了她的袖子,把秦雪衣给吓了一跳,反射性回手差点一拳打了过去。
好在她收手也快,秦雪衣有点生气了,语气里带着怒意道:“你这是想做什么?桂嬷嬷,这里可不是宿寒宫!”
岂料桂嬷嬷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道:“从前是奴婢的错,刻薄昏聩,不知礼节,开罪了郡主,郡主大人大量,宰相肚量,还请不要与奴婢这等卑贱之人计较,奴婢给您赔罪了。”
她说完,就重重磕起头来,一共磕了三下,每一下都砰砰作响,额头瞬间就红了一大片,直把小鱼吓得低呼一声,秦雪衣也是惊呆了,不明白这事态走向为何突然急转直下。
作者有话要说: 十点半还有一更,么么哒
第39章
眼看桂嬷嬷还要磕头,秦雪衣连忙侧过身子避开,警惕道:“你有话直说便是,桂嬷嬷,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不合,如今也就不需要这些表面功夫,今日你这番作态我实在看不明白。”
桂嬷嬷便抬起头来,额上几乎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红肿起来,有鲜血蜿蜒而下,可见她这几下磕头结结实实,半点都没弄虚作假,她看着秦雪衣道:“奴婢想求郡主,去见一见殿下吧。”
秦雪衣略微一呆,下意识问了一句:“她怎么了?”
桂嬷嬷眼中含泪,悲泣道:“殿下如今病了,有事闷在心里不肯说,也不肯看太医,奴婢怕……”
秦雪衣心里顿时一紧,她想起来今日在宴上看见燕明卿时,对方那不对劲的表现,便道:“她病了,为何不看太医?你来找我有什么用?”
总不能是病得奄奄一息了吧?
明知不可能如此,秦雪衣心里还是担忧起来,桂嬷嬷深吸一口气,道:“此事殿下未曾告知郡主,郡主恐怕不知道,殿下这病,是自小就有的。”
她说着,便将燕明卿夜里难以安眠的病况说来,却刻意略去了他发病的事情,只道:“殿下只有在郡主陪着的时候,才能睡下,郡主,从前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郡主若心中有气,只管冲着奴婢来,但殿下对郡主的心却是真的,当初万寿圣宴前,郡主没有冠服,是殿下特意派了人去内务府,勒令他们连夜赶制出来的,就冲着这一份心意,还请郡主帮一帮殿下吧。”
秦雪衣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她顿了一下,才道:“那她……现在如何了?”
桂嬷嬷痛心道:“殿下已有两三日未能入睡了,也不肯服药,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啊。”
秦雪衣抿了抿唇,她吸了一口气,看着桂嬷嬷,道:“我自会去找她,但不是因为你今日来磕头求了我。”
她盯着桂嬷嬷的眼,认真地道:“若早知其中的缘由,即便你今日不来,我也会去帮她,只是因为她是燕明卿罢了,我从前就说过,她与我是朋友,这话是一辈子都作数的。”
桂嬷嬷顿时愣住,却见秦雪衣接过小鱼手里的灯笼,转身就走了,去的方向正是宿寒宫。
她回过神来,连忙用袖子揩了一下眼泪,爬起身快步跟了上去。
宿寒宫。
枕秋殿里,一道人影静静地站在案边,桌案上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火,跳跃不定,灯油快没了,那火光也仿佛随时要熄灭似的。
桌上铺着一张宣纸,燕明卿手中提着笔,蘸了墨,往那雪白的纸上涂,一遍遍涂,不知疲倦,反反复复,直到将整张纸都涂黑了,她才罢手,将那张沾满了墨汁纸抽开扔在了地上。
而地上已满是宣纸,一张一张,几乎将整个书案附近的地毯都铺满了,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漆黑,好似张大的兽口,几欲择人而噬。
直到砚台里的墨都用尽了,燕明卿才将笔丢开,上好的宣笔砸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在这近乎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脆。
她就在桌案前站着,不动,什么也不做,仿佛一尊静静的木偶。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一下一下,不疾不徐,落在耳中,却让燕明卿心烦意乱,心底的那只怪物好像要被惊醒了似的,开始躁动起来。
她下意识伸手,死死按住桌案边缘,深吸一口气,用力压抑着内心的烦躁情绪,骂道:“滚!”
里面传来哐当一声,什么东西被砸烂了,桂嬷嬷猛地一哆嗦,连忙停下动作,秦雪衣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类似于惊慌失措的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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