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肩上扛着的汉子,就是这次祭酒亲自去抓的人。
这三年来,祭酒一直在暗中追查当年赵王宫被屠戮一事。所有人都认为是祭酒屠戮赵王宗室,但黑衣男人知道并非如此。
辛辛苦苦查了三年,有好几次都查到了线索,可惜冥冥之中却有人和他们做对,线索屡次被断,当年知情人纷纷丧命。
因此这一次祭酒才这么重视,亲自出马,终于抓住了一个参与过此事的士兵,也便是他肩上扛着的这个汉子了。
可惜这汉子嘴倒是硬,问了几句没问出什么来,祭酒又不能离开国都太久,所以只好抓了这个汉子,连夜赶了回来。
黑衣男人正跟着杨错往书房走,谁知身前杨错却猛然停住脚步,黑衣男人差点撞上杨错的背,忙停住脚,往前方看去——
怎么了?祭酒怎么忽然不走了?看见了什么?
前方十几步远,台阶上,坐着一个正在编辫子的女婢。
杨错看着她,忽然愣住。
在他印象里,那个女婢像古井里的水,非常死寂,永远是面无表情,明明年纪不大,却好似活了许久,已经极倦。
她的眉眼与笑儿很像,但性格却截然不同,他的笑儿,是最天真,最烂漫,也最爱笑的人。
所以初见时的惊讶很快过去,再后面杨错再不会将那女婢错认。
他只将她当作一个普通奴仆。
可此时,杨错却愣住了。
檐下烛光落下,那女婢唯有眼眸是亮的,其余五官看不清楚,凤眼内勾外翘,眼眸清澈的不染尘埃。
她此时心情颇是放松,伸腿坐在台阶上,闲着无聊散发编辫子。可惜手太拙,编了一会儿辫子实在是歪歪扭扭不忍直视,自己就来了气,将辫子胡乱打散。
那双凤眼里还带着懊恼自责,杨错甚至能猜出她在想什么——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语气带着点懊恼,又带着点不知愁。
骑马时头发被树枝勾到,中山公主的头发乱了。她并不避他,下马之后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拆了头上发饰,将头发打散,决定编一条胡女那样干脆利落的大辫子。
她将满头发饰都塞到他怀里,他就成了个人形首饰架,动也不能动,只好守在一旁看她编辫子。
可惜她从没自己梳过发,手笨的厉害,三股头发在她手里打架,勉勉强强编了几下,效果却不忍直视,松松垮垮又丑极了。
她有些懊丧,一把将辫子打散,干脆就散着发坐在一边生闷气。
声音闷闷的,“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
她的声音一向是清泠泠的,像山涧水,这次却软塌塌,没了力气。
“胥白尹读了好多书,王家长女绣花特别漂亮,李家二娘弹琴特别好听……”
她历数所有她认识的女子,末了得出一个结论,“我是最差的。”
杨错也不知道,怎么就编一个辫子,就能扯到这里来。
他将怀中发饰轻轻放在一旁,将她头发拨在手里,半跪在她面前,低头垂眸,一双手筋骨分明,好看极了,很快替她编好了一条长辫。
在他心里,她是最好的。
他希望她一辈子都这样子,天真烂漫如稚子,一双眼未曾见过世间疾苦,所以不会染上任何风霜。
长辫垂在她胸前,她侧过脸,终于开心了一点,偏头一笑,凤眼生辉。
回忆与现实忽然重叠,杨错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张口,一句“笑儿”就在嘴边。
黑衣男人见杨错半天没动静,忍不住叫了一声,“祭酒?”
他嗓门本就雄浑,更兼夜里安静,赵常乐一下子就听见了,忙抬眼看过来,就看到了回廊尽头的杨错。
她连忙站起来,弯着脊背,低下头颅,双手交叠放在腹间,躬身后退了几步,一副谦恭模样。
幻觉破裂,那并不是她。
他已经好久没出现这样的幻觉了。
三年前,中山公主刚自尽时,他几乎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
书房里写字时,她就站在书架旁,他扑过去,却狠狠撞在书架上;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她转过街角,他跑过去抓住衣角,却唐突了一个陌生女子;
上朝时,她就在大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他跑过去,她又不见了……
那时候人人都以为他疯了,那幻觉严重到他无法理政,一度惹的群臣非议,他在朝堂上地位岌岌可危。
胥白尹看不过去,恨不得抽他耳光,最后找了个方士给他驱邪,方士却只说,“你这样牵绊,她是无法转世的。”
他便知道,他连思念都不能太深。
于是他将所有情绪都压下,终于活成了今天这样不动声色的模样。
看到杨错,赵常乐有些惊讶,她以为杨错明天才回来。
赵常乐悄悄往书房瞥了一眼,暗想,幸好她已经完成了任务。
她退后躬身站在一旁,装出一副谦卑模样,眼睛却偷偷瞥去,看到杨错风尘仆仆,他一向是好洁到近乎洁癖的地步,但此时一看,衣摆与鞋上都有些尘泥,大概是赶路实在是急。
杨错身后还跟着一个壮硕的黑衣男人,男人肩上扛着一个昏迷过去的汉子。
赵常乐皱眉想,杨错是去抓人了吗?那人是谁呢?
杨错收了所有情绪,对黑衣男人道,“你就在西厢房审。”
黑衣男人点头,扛着肩上的汉子往院子的西厢房走去,一脚踹开门,将肩上汉子扔在地上,闷响一声。
赵常乐下意识一抖,也不知那汉子犯了什么错,竟被这样粗鲁对待。
杨错的脸色是全然的冷与硬,他对赵常乐道,“打盆水来。”
然后也迈步往西厢房走去。
赵常乐点头,忙往院外跑,刚跑了几步,就听到西厢房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
她一惊,回头,却只看到杨错站在西厢房门口,他一身白衣,手背在身后。
哀嚎声一声一声传来,一声比一声响,他却面无表情。
他太冷静了,便显得格外冷血。
看着这样的杨错,赵常乐由衷觉出一股寒意,连忙离开,跑去打水去了。
她害怕这样的杨错,更害怕那样的哀嚎,因此打水时磨磨蹭蹭,直过了一刻钟,这才端着水,不情不愿进了院子。
院子里不见杨错,西厢房门紧闭,哀嚎声却渐渐弱了下来。
赵常乐生怕再听到那样凄厉的声音,挨挨蹭蹭,硬着头皮端水往西厢房方向走。
西厢房里,光线昏暗。
杨错白衣上已染上不少血迹,地上的人血肉模糊,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好肉。
杨错却好像闲庭信步一般,施施然将浸血的外袍脱下,擦了擦自己粘腻而血腥的手,“还嘴硬?”
他声音嘶哑,带一股被火灼烧过的狠戾。
他擦干了手上粘腻,将外袍随手一扔,然后迈步上前,蹲在地上男人身前,“我已经没耐心了。”
这条线索他找了三年,今日就算是生生挖开这人的脑子,他也要找到真凶。
这样他才有资格站在她墓前,委屈的说一声,“你看,你冤枉我了。”
杨错闭眼,再睁开,再不束缚自己内心的恶意,他眼中神色是全然阴毒,好似林间瘴气起,将他整个人全都笼罩。
哀嚎声陡然变大,凄厉至极,从西厢房传出来,直直插进赵常乐的耳朵里。
赵常乐手一抖,水盆中水洒了大半,打湿了她半身衣服。
这样的哀嚎声,激起了她有生以来最痛苦的回忆——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赵王宫被屠杀那一日……
宫殿变成修罗场,哭泣声,哀嚎声,挣扎声,刀剑砍过身体的声音,血喷出来的声音,头颅滚在地上的声音……
这些声音混合着厢房里的哀嚎声,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她脑子里响了起来。
像梦魇一般,她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一身一身的发冷汗。
重生以来,她将痛苦藏在皮肉之下,将仇恨吞在骨髓之内。
痛苦与仇恨像火,日日夜夜烧着她的灵魂,时时刻刻提醒着她——
你看你当年多傻,你喜欢他,他背叛你;你爱他,他杀你全家。
你欣赏他君子风度,可实际上,他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她恨他残忍,更恨自己无知。
赵常乐死死咬着牙,只觉得牙龈酸疼。
哀嚎声一声又一声,提醒着她杨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赵常乐脸色苍白,恨不得立刻逃离开来,可身体却僵硬的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哀嚎声渐渐微弱下来……
可陡然间,厢房里忽然传来杨错暴怒之极的吼声,
“屠戮赵王宫,到底是谁指使的你们?!”
咣啷,手中水盆掉在地上。
冷水如鲜血,溅了赵常乐满身。
**
赵常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书房的。
她像游魂一样,飘出了书房,脑子里却只回响着杨错的那句怒吼。
“屠戮赵王宫,到底是谁指使的你们?”
千万黄吕大钟在她脑中齐齐敲响,几乎要将她魂魄全都震散。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背后指使之人明明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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