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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叔伯顿时心凉了半截,腿也软了,手也没了劲,一日比一日敷衍,过后不了了之。
    许氏犹不死心,又带着长孙上门。
    她的这个堂兄心大眼窝浅,箭没练好就急着要跟着进山。她爹本已应下,施老娘却撒泼不干,虎着脸拦了话头,骂儿子道:“他连着夹生半熟都不算,有个万一,可是你担?你家中还有老娘妻女呢。”
    她爹嗫嚅小声道:“阿娘,不至于此。”
    施老娘怒道:“淹死的鬼十个九个都是会水的,你生得豹胆,大包大揽,这事不许应下。你堂堂男子,落不下脸面,阿娘老皮老脸帮你将话回了去。”施老娘说一不二,回过身就将此事拒了,两家为此还生过一阵子气。
    眼下许氏说起旧事倒也不是怨怼,自家儿孙不争气,怪不得他人,再说纵有怨气,与一个稚童论得什么长短。
    可怜阿萁笑得腮帮子都疼听着许氏絮叨,还要拦着汪汪直叫的黄毛狗,偏自家的狗如同见到生敌死仇,翻着唇,龇着牙,压着腿,恨不能扑上去一场撕咬。
    许氏略有心虚,施二家养得肥狗,家中孙儿馋肉,私下讨论要偷偷将狗杀了吃肉。她知晓后,吓出一身的汗来。妯娌施老娘无理都要强占三分地,杀了她家的狗,那还了得,屋都要给耙了去。
    偏这狗精怪,竟也分得好赖,每见施大一家就要狂吠不止,每遇施大小幺孙,瞅四下无人必要追咬,将人吓得嚎哭奔走。
    许氏知后自是心疼,上门与施老娘理论,反被施老娘反问到脸上:“我家狗常日都是避人走的,缘何只对着你家小幺逞凶,大嫂可有问你家小幺,往常可拿泥土疙瘩扔吓过它。”
    许氏哑口无言,理短气虚,她又不是咄咄逼人、口尖舌利之人,反红着脸回去将小幺孙教训了一顿。
    黄毛狗凶相毕露,个虽不大,森森尖牙交错,许氏看得心里发怵,不敢近身上前,酸笑道:“虽费米粮,倒是护家好狗。”
    阿萁死死拦着狗,脸上带着一抹潮红,道:“大嬢嬢,我先将狗关院中再来拿稻秆。”她说罢,连拖带拉抱起黄狗,踉跄蹒跚地往家赶。
    黄狗在她怀里呜呜直叫,瞥见许氏,又是连声怒吠。阿萁忙低喝:“再乱叫,生饿你一宿。”
    她小猫叼大鼠似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黄狗抱回了院中,大冬天愣是累得鼻尖冒汗,阿叶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奇道:“你不是去屋后抽稻秆,怎与狗玩闹在一块?”
    阿萁两颊绯红,擦了擦汗,道:“在屋后遇见大嬢嬢,大黄凶得要咬人。”
    阿叶心肠柔软,家中养的鸡、鹅、狗无一不是心头好。施大施二两家毗邻,共用一垛院墙,农家土墙低矮,小儿顽劣,常攀上墙头拿碎石泥块砸狗,听得人声,又哗啦散去。阿叶每见都心疼不已,只不好为这些微末小事争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大黄随我进屋。”阿叶招招手,又夸阿萁,道,“畜牲没轻重,万一吓到大嬢嬢,说不得惹出一场官司,先牵回来是正理。”
    黄毛狗颠颠地跑去阿叶脚下撒欢,阿萁匀过气,道:“我稻秆都还扔那呢,这就搬了家来。”
    阿叶笑道:“搬好了歇一会。”
    阿萁点头,想了想又与阿叶道:“大嬢嬢还问嬢嬢是不是去了集市,问阿爹是不是去打猎,又问阿娘怎不在家中。”她掩着唇凑到阿叶身边,压低声,“倒似不错眼只管盯着咱们家看。”
    阿叶不以为然,道:“两家挨近,知晓又不奇怪。”
    阿萁笑起来,问道:“那阿姊可知现下大堂伯是在家中呢,还是在田间?”
    阿叶哪里会知道,皱了皱鼻,娇斥道:“是是是,只你最有理。”
    阿萁吃吃一笑,道:“我听大嬢嬢话影,似是要说什么,又嫌我年小,不愿多说。”
    阿叶一直知晓自己的妹妹从小聪灵,当下道:“家中事自有嬢嬢和阿爹阿娘做主,不与我们相干。”
    阿萁扮个鬼脸,道:“阿姊说错话了。”
    阿叶将自己的话放回肚中细思,仍是不解哪里出错,问道:“阿姊说错了哪句话。”
    阿萁踮起脚,贴着阿叶耳朵,嘻笑道:“咱家呀只有嬢嬢一人做主,阿姊你说你是不是说错了?”
    阿叶见她刁钻得有趣,只轻拧了一下她脸颊,笑着作罢。
    第3章 老而为贼
    冬日天黑早,不到申末就已看不分明,农家为省灯油钱,早早便开始烧火做饭。阿豆在外野了一天,雀儿没捉得一只,混了一身的泥回来。
    阿萁要牵她去洗手,取笑道:“哪来的泥雀,好大一只,能腌几缸的雀鲊。”
    阿豆将手一抽,一头钻进灶前,道:“姊姊,我帮着烧火,反正要脏手,末了再一道洗。”
    阿萁大惊,上下看她:“这哪来的懒丫头?怎生得与我阿妹几分相像。”
    阿豆抽一小把稻秆麻利扭成草团,噘着嘴道:“嬢嬢说了要俭省,我少用点水好合她心意。”
    阿萁和阿叶相视一笑,道:“好大的气性。”
    阿叶淘好米,强拉着阿豆洗了泥手,又拿手通了通她乱糟糟的头发,阿豆还在垂髫,散落着短短的黑发,打眼望去与一般顽童无异。
    “嬢嬢也是为家中生计,你倒生起气来。”阿叶开口道。
    阿豆大为不平,回嘴道:“明明是嫌弃我们是小娘子,卫老翁翁与我道我们都是些碎瓦片。”阿豆嘴里的卫老翁是个不得志的酸秀才,常在村中老樟树下吃酒,吃得半醉就摇头晃脑念些酸诗,偶也从怀里摸出吃食引逗村中稚童。
    阿叶掩唇笑:“卫老翁翁耳沉眼花,说话都有几分颠倒糊涂,是拿你逗趣。”
    阿豆眨了眨眼,还是没有想通,道:“明明是阿姊哄我,阿娘和嬢嬢就是偏疼没生出来的阿弟。”又一末正经道,“以后我定不与阿弟玩。”
    阿叶笑着摇了摇头,不理小妹的童言童语。
    倒是阿萁听到提及卫老翁眸光闪烁,忽道:“阿姊,我去里正家里喊阿娘家来,再去码头等嬢嬢的船,许能搭把手。”
    阿叶点头,越发觉得二妹贴心。
    阿萁出了厨房,飞快地跑回自己屋中,掀起被褥,将压藏在下面一个油纸包拿出来揣在了怀里,顺手又取下一盏灯笼,匆匆地飞奔出院,见黄毛狗摇着尾巴要跟来,笑着将院门带上,道:“大黄在家中等阿爹,不许跟着我。”
    她脚步匆匆,轻快得如同山间野鹿,手中的纸灯笼左右乱晃,暮色未合,村中已是炊烟四起,嬉闹的顽童也已归家,眼前的老树老井透着冬日的几分冷清,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井台上,陶醉地吃着酒,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洒脱。
    “卫老翁翁。”阿萁放下手里的纸灯笼,从怀里取出油纸包,轻轻打开,露出包着的两片兔肉脯,双手奉给老者,求道,“这是孝敬给翁翁就酒的,翁翁再教我认字。”
    卫老秀才瞅了眼兔肉脯,摇手道:“发白齿摇,吃不得干肉。”
    阿萁忙道:“翁翁细细嚼,不费牙。”
    卫老秀才眯着眼,摇摇酒壶,伸出干瘦的手撕下一小片肉脯放进嘴里慢吞吞用牙磨着,又摇摇一根手指,含糊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一小娘子无需认字。”
    阿萁笑,帮着捶肩,道:“老翁翁都收了我的束脩呢,应当为师。”
    卫老秀才连连摇头:“算不得,算不得。”
    阿萁哪肯罢休,又道:“翁翁都已教过我字,常言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好比进了茅厕……”
    “啊呀!粗鄙之语,粗鄙之语。”翁老秀才大惊失色,似见洪水猛兽。
    阿萁捂住自己的嘴,弯弯的眉眼,轻声道:“村妇老妪都是这般讲话,翁翁不教,我自是学得她们口舌。”
    翁老秀才唉声叹气道:“老夫清耳听不得浊语。也罢,再教你几字。”他很不情愿地用脏硬的指甲在泥地写两行字,教她念“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又忍不住考教,“可还记得上一句为何?”
    阿萁脱口而出:“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卫老秀才见没难住她,大为生气,又问:“可还记得如何写?”
    阿萁捡了一根枯枝,将背过的十六字默写出来。卫老秀才更加懊恼,抖着胡子伏身过来细看,指着“宾”字大乐:“错了,错了,客到门中,其下为贝,此贝少一横,大谬矣。哈哈哈,你一小娘子,总归差了些。”
    卫老秀才捉住了阿萁的错处,手舞足蹈好不欢乐。
    阿萁无奈,一时也不懂自己写了错字,卫老秀才缘何这般高兴,看他笑得如三岁稚童,不由也掩嘴跟着笑,笑后重新拿起枯枝,边默记“凤在竹林……”,边在地上学写一遍。
    卫老秀才笑得畅快,眯眼看阿萁笨拙写字,又生好师之心,技痒难耐,忍不住出声指点:“凤字难写,阿翁教你。”
    阿萁福了一礼:“谢阿翁指点。”
    卫老秀才本要夸赞“孺子可教”,总念一想她一个小娘子,哪当自己赞许,哼一声,又念叨:“女当学针黹女红,为正道。”
    阿萁全不然将这些念叨放在心上,一只耳进一只耳出,将十六字记牢,拿着枯枝抹了又写,写了又抹。
    卫老秀才看她写得认真,不知怎得怒火大炽,拿脚抹了自己写的字,揣着肉脯酒壶起身道:“小娘子误入歧途,非为人事。”哼了一声,教训道,“快点归家去。”
    阿萁字还没得写得熟,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抬起湿漉漉的双眸怔怔地看着卫老秀才。卫老秀才可没怜幼之意,更不理阿萁的伤心,反虎着脸拿手驱赶,道:“快归家去,去去,去。”边赶边一摇一摆地走了。
    阿萁素知卫老秀才反复无常,难过也不过转瞬,看他走得远了,轻抿下唇回缓过来,见地上字迹依稀,吹吹上面的泥粉,倒也还能辨别,又学写几遍,这才依依不舍地弃了木棍,抹去字迹,拍拍身上的脏污往里正家去。
    陈氏正与里正娘子话别,她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尚未显怀,抱着针线笸箩微红着脸道:“竟又在你家盘桓了一日。”
    里正娘子为人爽利,笑道:“明日再来一道说话,我这个粗婆子就指着你来教我家柳娘扎花。”
    陈氏更加不安,弱声道:“费你家好些炭火。”
    里正娘子道:“这话讨嫌,你不来我也要拢火盆,只管安心来。”又叮嘱道,“你有身孕,道上小心。”
    陈氏轻笑,道:“几步近路,我也不是第一遭做娘……”话未尽,只是脸上添了些愁绪。
    里正娘子知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安心。”
    陈氏迟疑,低声与里正娘子道:“我想着趁着年终送年礼,让我阿娘寻方药来。”
    里正娘子有些见识,皱眉道:“药不好乱吃,大半是弄鬼骗人银钱的。”
    陈氏摸着肚子叹了口气,眼角一点泪意,施老娘得空就念佛拜祖宗,保佑儿媳这一胎得男,陈氏生怕再得一个小娘子,断了施二家的香火。
    里正娘子一声叹息道:“你婆母虽利害,倒也不是搓磨人的,将心放宽些。”
    陈氏沾掉那点泪,笑道:“又住脚说了好些话,误了嫂子烧饭。”
    里正娘子啊呀一声,也笑:“可不能再多说,家中都是些饭篓子。”恰好阿萁来喊陈氏家去,里正娘子眼尖,远远看到,赞到,“你家养的好女儿,个个懂事勤快。”
    阿萁过来,先喊了里正娘子一声:“江伯娘。”
    里正娘子喜爱她伶俐,硬塞了一个桔子给她,又笑道:“半天下午的,虽不见日头,还不见天黑呢,怎就提了灯笼?”
    阿萁坚拒不掉桔子,谢过后小心放进怀里,脆生生答道:“阿姊在家烧饭,让我先喊阿娘家去,再去码头接嬢嬢的船。我不知船几时到,万一到天黑,先拿了灯笼在手上。”
    里正娘子夸道:“为难你这般小的小人就这么周全。”
    天寒地冻,越暗越冷,陈氏心疼女儿,只是关及婆母施老娘,不敢多话,反催阿萁道:“那你快去码头,离水远些,晚冷,可穿够了衣服?”
    “我穿着厚衣呢。”阿萁拉拉自己的袖口,也叮嘱陈氏:“阿娘回去也小心些。”
    小儿脚头轻巧不知疲倦,阿萁别了自己的娘亲与里正娘子,加快脚步去村口码头。河水漾漾,两岸满是枯草,也有零星的绿夹杂其中,黄绿斑驳,偶有游鱼游到岸边,听到响动,惊潜水底。村中码头不过几根木桩几块木板搭凑,旁有留客柳树,冬时垂枝千条,春来绿如翠烟。
    阿萁沿着木板几步顺河张望,水面似有寒烟生起,却是平静无澜,蜿蜿蜒蜒绕村而去。她失望地回到岸边,踮脚伸臂拉下一根柳枝,折了一截下来,蹲在树下又开始默写“凤在竹林,白驹食场……”
    她写得入了神,擦掉再写,写了再擦,末了又从“天地玄黄”默写到“赖及万方。”不觉间天色已暗,阿萁这才站起身,跺了跺木麻的双脚,听得有船过水,忙扭脸去看,却不是载客的客船,却是一叶小小扁舟。
    舟上一人披蓑衣戴着斗笠腰悬鱼篓,又将鱼网往肩上一挂,跳上踏板,把小舟系在了柳树上。
    那人系好小舟,低头间见泥地上字迹,顿了一顿。
    阿萁慌乱拿脚将字迹飞快地抹去,又一扬头,戒备地盯着来人。
    那人见她做出凶悍的模样,轻笑一声,道:“你是施家的小娘子?天黑了怎还不归家?”却是一把少年清音。
    阿萁大惊,因他身量高大,天暗又戴了斗笠,不曾看清面目,只当是村中哪个青壮,听得对方出声,才知自己差了错,弯腰偏头去看,笑道:“原是江阿伯家的江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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