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老娘做的媒,没一个不夸的,你才撮合跛子瞎子?再说了,那跛子配瞎子,哪处不妥帖,哪处不妥当?”
村妇笑驳道:“就怕你这个婆子把跛子说成飞天腿,瞎子说成千里眼。”
“你这长舌妇嘴里就没好的话,说媒做亲,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有说二的,哪能满口胡言。”
村妇大笑:“这赖婆子,原先当你只是个撮合山,原来还取过真经啊。”
一时院中一片笑声,阿萁耳尖,听那陌生妇人似也不生气,跟着一道乐,心头疑惑:这妇人似是说媒的,脾性倒好,被人取笑了也不生气。只是,这说媒的上门与谁说亲?
莫不是江阿……兄?
这个念头一起,阿萁几乎整个人都怔愣在那,一想江石将娶妻生子,只感五脏六腑都隐隐生痛,百般不愿他成家结亲。转念间,又沮丧,江石也到了结亲的年岁,早晚有一日,他要定下一门亲来,娶一个新妇过门,他与她再不好在一处说笑……
阿萁越想越觉心口似堵着一个木塞,堵得她喘不过气来,又乱糟糟想着:也不知这媒人要将哪家的小娘子说给江阿兄,那小娘子是什么品性……可是,可是,他们不过邻舍,何敢置喙。
院中妇人又在那大笑,还道:“江侄儿,我是送喜上门的。”不等江大应话,又笑问,“这等事不与你们男儿家商议,你家娘子呢,可在家中。”
江大似不喜她,推道:“我娘子……”
妇人却迫不及待嚷道:“江娘子,江娘子,你可在家中?快快,有喜事呢。”
江娘子早听声响,不好不见客,先过来灶间叮嘱阿萁看炉火,又不经意似地看她一眼,笑道:“家中似有客来,我去见见,萁娘看着炉火。”
阿萁点了点头,有些魂不守舍。
江娘子掀开布帘走了,一到院中就见一个涂脂抹粉的婆子趋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她看了个仔细,然后夸道:“啧啧,这穷乡僻壤的,竟有这般标致的娘子,好一朵鲜花,插在了江大这索牛粪上,好生可惜。”
“牛粪”江大黑沉着脸,目露凶光地盯着赖婆子。
江娘子也不喜赖婆子放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道:“这位婶娘面生,似不是家中的亲戚,口内又说送喜,陌路陌客,倒不知喜从何来?”
赖婆子挤将上来,涎着脸笑:“娘子生得俏,又有令俐口齿,啊呀,这是烧得什么高香才娶得你这等美貌娘子。”她将眼一歪,目光一斜,余光撇着江大,“江侄儿,你别是哪处拐来的吧?”
江大已然生怒,不善地看牢她。
赖婆子拍拍胸口,与江娘子笑道:“这粗夫,说句顽笑,他便当真,摆出这杀胚相。老话果然是:巧妇伴了拙夫眠。”
江娘子收敛面容,道:“婶娘爱说笑,我却是敬重夫郎,听不得他人拿他打趣。”
赖婆子立马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道:“打我这张嘴,没分没寸说笑逗乐,娘子原谅则个。”
江娘子见院中人多,不好斤斤计较,便问:“不知婶娘是?”
赖婆子是个打蛇缠上棍的,一把挽了江娘子的手,笑道:“娘子,你家大儿当龄,合该娶妇,我来说合一门亲事,不是我夸口,那小娘子生得神仙似得,眉弯弯的,眼清清的,一笑两个梨涡,又灵巧又贤惠,万里才挑出这么一个来。这小娘子还有来头呢,是你们村江富户的亲戚。”
她也不管江娘子说话,道:“我知你家与江富户也是亲戚,又亲厚,这门亲成了,亲上又加亲,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那江富户也不知如何乐意。”
第72章 青梅有意
施老娘整个没了好脸色,她本就老了之后生得刻薄脸,这一生气更见尖刻。心里暗骂:还道江家是个好的,却原来是个骑驴走马的,一面露出意,似中意我家萁娘,一面却又和江富户家什么亲戚有意愿。如今他家眼看要发家,我家却还是赤脚,如何与那江富户的亲戚比。难道还要拉下脸,二女争夫?呸,没得这等害臊事。虽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泼也要泼得好看,给自家脸面。明日再不许那死丫头来江家。
江大在旁眼看着她脸上笼着万里寒霜,暗暗焦急,心道:大郎,再让这婆子胡咧咧下去,阿爹怕你满腔心事转头空。耳听赖婆子还在那夸口,不阴不阳笑道:“婶娘,你这无端端地上门说要说亲,也不先打听打听我家大郎可有婚事在身?婶娘不必忙,我家大郎已有相中的人家,倒让婶娘白走一趟。”
施老娘听了这话,放缓了脸色。
赖婆子吃惊,道:“没听你家大郎定下人家,侄儿,我与你说,我知得你家底细。你家大郎是过继的,你家娘子是后娶的,不是自家骨血莫不是没放心上,随意寻个鼻歪嘴斜的配给他做妻。侄儿,不好做这等丧良心的事,我说的这户人家,天仙也差不离,你与你家娘子却连问也不问,倒要推了”
江娘子笑起来,道:“婶娘休要胡言,既是天仙,想必配得王孙公子,我家大郎不过贫家农户,田没几亩,屋无几间,如何敢娶?”
赖婆子厚着脸皮,道:“娘子错了,天仙哪有配王孙的,天仙从来是配放牛的,你家大郎也有这等好福气……”
江大不愿江娘子与赖婆子多费口齿,反正他一个无赖泼皮,也不在意名声,佯怒厉喝道:“你说我家大郎是个放牛的?”
赖婆子被他吓了一大跳,她自家是个胡搅蛮缠,没想到遇上的江大比她还不计理,堆笑道:“看我又说岔了嘴,哪里敢说你家大郎是个放牛的,左邻右舍,前后村谁不知江家大郎如今出息了。”
江大怒道:“你这妇人莫不是没生得脸皮,你嘴里的天仙,说给放牛的去,我家大郎可娶不起什么天仙。”
赖婆子腻在那不肯走,道:“那小娘子是江富户家的小姨子呢,你不给我脸面,连江富户的脸面也不给?你们还一道做买卖呢。”
外头卫小乙听得赖婆子胡言乱语,生怕江家听信,忙进来道:“你这婆子说媒尽是假空话,牵了一桩桩怨偶。江富户几时又有小姨子?”
江大心念一动,半眯起眼,瞪着赖婆子:“江富户亲的小姨子不见有,堂的却有两个。他家占我家的买卖,坏我家的名头,你这婆子不知我两家有仇?”
赖婆子小心笑道:“这……这……冤家易结不易解,这结了亲家,天大的误会都没了……”
江大一拳砸在桌案上:“我是个无赖,最爱的便是记仇,既结了仇就没想过要化,赶紧走,再不走,休怪我翻脸,我眼睛识得你,拳走却识不得你。”
卫小乙在旁帮衬摇旗:“方圆人家,哪个不知你赖婆子的名声,你何尝做过好媒,当心死后到了阎王殿,交待不过去。”
赖婆子还不死心,道:“能有甚个仇怨,端得金童玉女好姻缘。”
院中几人看不下去,接二连三开口道:“赖婆子,你姓赖也不要赖着不走。”“哪有强摁着说亲的。”“赖婆子说是天仙,能有什么好样貌。”“莫不是麻脸‘麻姑’?”
里头那村女嗤鼻,道:“快快走吧,只有那卖儿卖女,想拿骨肉换银钱才寻你说亲撮合,正经人家,哪个会寻你。”
卫小乙笑道:“快走快走,一把年纪抹得寸厚的胭脂,老不羞。”
赖婆子眼见讨不了好,江大是个混不吝的,暗悔自己大意,忘了这人也是个千人嫌的泼皮。一甩红手巾,摆着水桶腰走了,嘴内还道:“好心来做媒,连口水都没,半点礼数也没,你家要是发了家,我只将头割下来给你。”
那村妇似与赖婆子有仇,耳尖听见,拍手道:“赖婆子,与你记下,江家发家,记得割下头来。”
赖婆子翻着白眼,骂骂咧咧地离了这地。她吃亏,顺不过气,便要生事坏人名声,作出愤愤状,在村中逮了村人便说起江家拒亲的事,暗指江大夫妇苛待过继子,不愿为他说门好亲。
三家村十之八九都知得赖婆子的名声,听过便算,却不信她,敷衍几句了事。只江石的亲娘江二娘子听了进去,作出慈母状,拉了赖婆子家去,捂着脸呜呜哭,悲声问:“婶娘,不知我儿又受了什么委屈?”
赖婆子暗地撇嘴,直叹:夜路走多了,遇到的都是鬼。那江大比我不不讲理,这妇人比我心还黑。明明将儿郎换了田,还在老娘我面前弄鬼。白走一趟,总要寻个人榨点油星出来。主意打定,赖婆子端得正当嘴脸,道:“别家私事,不好说嘴,造口业。”
江二娘子差点一口唾沫啐到赖婆子一张白脸上,这婆子在外头一条口舌舞得生风,在她面前倒充起好人来。面上哭道:“婶娘可怜可怜我这做娘的心。”
赖婆子心道:你哪有屁个慈母心?纵有也是毒过鹤顶红,喂狗狗也不吃。嘴上道:“不可不可,不好背人说是非。”
江二娘子咬碎一口牙,拿出十几个铜钱推给赖婆子:“婶娘疼惜。”
赖婆子嫌弃地看了眼这十几文钱,不满地拢进手里,再扫一眼屋中摆设,心知榨不出多的,叹道:“也罢,自家骨肉给了别人,如何不牵肠挂肚。”
江二娘子哭道:“当初不得法,只怕养不活,又可怜大伯无妻无子,死后无人送终。一时想岔,倒害我儿一辈子。”
赖婆子心里鄙夷,假惺惺安慰,将说亲的事颠颠倒,说给江二娘子听,江二娘子听得暗喜,以为抓住了江大的把柄,真也好假也好,总要将这苛待继子的名头扣在江大夫妇头上。这赖婆子说亲被赶,可是人人都有见到的。
阿萁将前院的事听得分明,江大赶走了赖婆子,她心里暗暗窃喜,这份喜夹杂着各种滋味。半数是为赶走了上门生事的老妪;另半数却是为着江石这趟亲事成空,又隐隐怕这撮合山不忿被驱赶,到外面添没加醋嚼舌,败坏江家的名声。
想到后面,各样思绪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下眉头又上心间,一会为自己小心思感到羞惭,一会又不愿江石早早娶妻生子。
江娘子与江大二人也起各样心思,均想着:江施二家若是有意,这亲事再不好藏着掖着,对外暂不声张不打紧,对内却要说清道明,暗地将那八字相了,再等萁娘年岁相适,便摆酒席将礼定了。
江娘子更有几分惭愧,她一向周到,只这节却疏忽了,一味想着萁娘尚小,婚事不需慌忙,却忘了自家已经老大不小。原先旁人只道他家贫苦,兼又没好名声,这才无人说亲,如今有了起色,各人便趋进来做亲。
施老娘看他夫妇做事合心意,心里舒泰,也想着几时先将亲事定下。江石是个有出息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上好的一块肥猪肉,送到自家的嘴边,再没道理让给别人的。
等得一早将菌蕈收好,左右邻人一一告辞,江大往施老娘跟着一坐,道:“婶娘,我们不讲虚言,你家萁娘与我家有缘,与我家大郎也说得到一块,既然两家相合,不如做成亲?”
施老娘本想一口应下,忆起上次叶娘的事陈氏闹了一通,到了萁娘亲事上头,谁知陈氏是不是又要犯性子。如今她将临盘,有个好歹可不得了,便道:“侄儿爽快,我也不是扭捏的。大郎我也中意,只是,我是做嬢嬢的,不好独个做主,怎也要跟她爹娘先说上一声。”
江大吃惊:“进兄弟一惯孝顺,还敢不听婶娘的?”
江娘子轻拧了下江大,道:“婶娘说得有理,还是说上一声为好。”
江大笑道:“进兄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他定然愿意,以后做了亲家,越发有借口一道吃酒了。婶娘放心,我家娘子是个和气的,二郎也与萁娘亲近,定不会让她受半分的委屈。八字什么也不打紧,我是个百无禁忌的。”
施老娘笑道:“侄儿不好胡言,八字还是要合的。你家家风,我自信得过,侄儿侄媳的为人我也看在眼里,大郎的品性我也知晓,倒没什么不放心。只是,虽说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家大郎却是极有主意,他自家可愿意?我家萁娘还半懂不懂,一团孩子气。”
江大心道:我儿一早就虎视耽耽,哪有不愿意的。只是这话却不好明说,只笑道:“我做爹哪能不知自己的儿郎,他定愿意。”
江娘子则笑道:“婶娘要儿、媳说一声,我们夫妇也知会一声大郎,明日再互相回话如何?”
施老娘一拍腿:“便这么办。”
只可怜萁娘不知两家已在说亲,只苦恼于自己无处安放的心事。
第73章 互明心意
阿萁心思浮躁,帮江娘子煨好汤随施老娘归家后,也是沉默无语闷闷不乐。她不耐烦在家中,翻出鱼笼跑去山溪下笼笼鱼。
阿叶心疼妹妹忙碌,问道:“怎又想起去山溪那捕鱼?你一天到晚又是采菌蕈,又是帮江伯娘看火,又要学着认字记账,也不嫌累,一时无事,在家歇歇也好。”
陈氏挺着肚子也道:“萁娘一日比一日大,再不好漫山遍野疯跑,手上无事不如随着你阿姊绣花,养养性子。”
阿萁勉强笑道:“我不累呢,外头满山的山花,正好当游春。”又冲施进甜笑道,“这回捕了溪坑鱼,不卖钱,留给阿爹就酒。”
施进欣慰大笑:“好好,你江伯父先头时不时请阿爹吃酒,费他好些酒菜,萁娘捕了鱼,正好回请。”
恰好施老娘要和施进陈氏商议江施两家的亲事,巴不得把这耳尖的丫头打发得远一点,省得她没羞没臊偷听。施老娘对于子孙一向独断,对阿萁的亲事上头却是难得思虑周详,将她瞒得死死的。想着萁娘在江家帮忙,亲事成还好,不成的话再上江家门,未免难堪尴尬,索性不叫她知晓。
因此施老娘张口道:“早些去,早些回,别在外头贪玩了。”
阿萁应了,将几个鱼笼放在背筐内,背了就走。山中水清花艳,蝶蜂乱舞,满山馥郁的春香,阿萁除了鞋袜,春来溪水潮涨,她小心将几个鱼笼安在几块溪石的夹缝内,又看山花灿烂,采了一筐杜娟,这才长舒一口气,挑了一块平坦的山石看天看水看花,那些繁杂扰人的思绪总算静了下来。
山中安静,鸟语花香间,忽有琴声清幽,也不知是哪个踏春客还是山中隐士在那抚琴。阿萁听了一会,背着一筐山花循声去寻。
一处青松下,一个瘦削的素衣道人坐那抚琴,姿态闲逸浑然无我。阿萁不敢接近,在不远处停了了下来,倚树坐下。她不懂琴,不知琴曲,不明琴意,但琴声超然,自能涤荡人世尘垢,云卷云舒,令人心旷神怡。
老道一曲终,看眼背着一筐山花的阿萁,轻轻一笑,取过一边的拂尘冲她抬抬手。
阿萁连忙上前,行了一个礼:“见过真人。”
老道笑问:“小善人听得认真,可有悟出什么心德?”
阿萁惭愧道:“不敢夸口,我半点不懂,只听得好听。”
老道抚须笑:“好听便是懂,懂了方知好听。”
阿萁被夸得更加羞涩,又疑惑问道:“我家在附近,却不知山中有道观,真人在哪里观修行?”
老道笑道:“小善人误会,老道是个游方道士,此处远有爆布生烟,实是个访仙的好去处,才在这里逗留,性起抚琴一曲。”
阿萁也笑:“真人,这山里可没有什么神仙,我家祖祖辈辈都沿河住着,从未听说山中有神仙。”
老道也不生气,笑呵呵道:“纵有仙,凡人无仙缘,焉得一见?”
阿萁想了想,笑道:“真人说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日日只为身上衣口中食操心,等得身上衣暖食得饱腹,又想着又华衣美食。”
老道微有吃惊,道:“小善人才几岁,倒说得这些通透之语,不好不好。我们道家虽有辟谷一说,然华衣美食未必不佳,不移心性亦可求。”
阿萁道:“我不过凭白说说,还是乐于做个凡夫俗子的。”
老道哈哈大笑,道:“今日与小善人有缘,再为你抚琴一曲,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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