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辞一瞬间都没敢相信说这话的人是顾宗霖——在她看来,顾宗霖是个等闲不会与生人闲聊的人,就连上一世,两人也是相处了两三年,彼此熟惯了之后,他才会偶尔跟她聊一些与正事无关的话题。
而现在,从他掀起盖头到现在过了有一天没有?
她一边在心中称怪,一边漫不经心道:“不外乎针凿女工,再就是与姐妹们闲聊玩耍罢了。”
是的,在顾家设计这一出之前,她和许容菀的关系其实是还不错的,毕竟没有利益纠纷,她们又是许家除了出嫁了的两位姐姐外,唯二的正室嫡出之女,天然立场一致,容辞又有意忍让,二人关系自然不坏。
正因如此,许容菀才更难接受容辞所谓的“背叛”。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毕竟破镜难以重圆,怪只怪她们虽勉强算是朋友,关系却没有好到两不相疑的地步。
却听顾宗霖又在没话找话:“那……你曾读过什么书?”
“女则、烈女传……”她犹豫了一下:“……还有几本游记之类的闲书。”
其实她在娘家只读过女则之类的书,其他的闲书都是在她和顾宗林关系好时在他书房看的,那时候他们日益亲密,容辞甚至可以随意出入他的书房,他又不太爱说话,两人的闲暇时光一般都是坐在一处看书度过的,颇有一点岁月静好的感觉。
不过现在容辞只要一想到那段时间就膈应,觉得当初那个认为可以和顾宗霖和平相处的自己简直是脑子进水了。
“你也喜欢游记吗?我书房里倒有不少,等过些时候我差人搬到东次间,可以作为你的书房。”
本来东次间是顾宗霖的书房,是他办公的地方,按理来说,容辞进门后只需改动西次间和西梢间,东边的两间屋原是不用动的,可顾宗霖对容辞避之不及,想的是二人能不见就不见最好,因此主动把书房也搬去了前院,现下容辞的嫁妆不过把西两间填满了罢了,东边大体上还是空的。
容辞听了这话终于来了兴致,上辈子那两间屋子一直闲置,不过略摆了两件家具,使之看上去不那么寒酸而已,毕竟那时她谨慎得过了头,顾宗霖不提,她怎么敢随便改动格局。
但女人嘛,总是对布置自己的房子总是有一股天然的热情。
“好啊!”容辞总算打起了精神,开始认真打算起来了:“我抬进来的嫁妆里好像没有书架,但我名下有一家木工坊,等得闲了就吩咐下去,让他们留下几根好木材,用来打一整套的书架书桌,也不怕他们不尽心。”
温氏就容辞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虽还有个庶女,但到底不是从自己肚皮里长的,自然不如对亲生的掏心掏肺。除了去世的夫君许谦留下的产业她分了一半留给庶女,她出嫁时的嫁妆和这么多年的经营所得一股脑的全塞进了容辞的嫁妆里。
温家虽不是豪门大族,但也算家境殷实,上一代子嗣单薄,只剩温氏这一个独生女,几代人积攒的财产下来十分可观,虽不算家财万贯,但胜在人口简单,不曾分散财产,因此容辞现在手头的铺子、田庄、现钱之类的也不算少了。
顾宗霖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觉得她肯定不再想着生气的事了,越发想与她多说两句:“必不能用你的嫁妆,我那里也有些好料子,送到你那铺子里打就是了。”想了想又道:“要是打一整套书架,几本游记肯定填不满,当时候得再搬些书来。”
容辞这时候面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诧异极了——这还是顾宗霖吗?他怎么这么多话?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她还能给他想出个理由出来,可这好几次反常也太奇怪了,在印象中,他一向是高高在上,浑身泛着冰冷的气息,不苟言笑,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她正想着,突然乳母李嬷嬷在很久之前跟母亲闲聊时的一句话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让她瞬间浑身一僵:
“这男人呀,都是贱骨头,你若是一味的顺着他,他就蹬鼻子上脸,越发来劲;可你要是时不时地闹个脾气,他反而慌了,说不准就伏低做小地来哄人呢。”
听这话的时候容辞才十岁出头,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多少也能懂事了,她觉得李嬷嬷这话虽不能算错,但也只适用于庸人,只有那些庸俗的的男人才会像李嬷嬷说的那样……犯贱,她觉得有见地的男人应该是你对他好,他自然知道,就会回报你同样的好;相反,若你对他不好,他也就会以冷漠相对,明智的人不分男女,都会以真心对真心的。
可顾宗霖也算文武双全,博览群书,怎么着也不能算在庸人那一堆里吧……
容辞一想到要把“贱骨头”这三个字按在顾宗霖身上,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聪明吗?聪明绝顶;他有才华吗?才华横溢;他庸俗吗?一点儿也不。那他为什么这么像李嬷嬷口中的那种普通男人?!
…………
原来顾宗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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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辞因为悟到了一些不可言说的真相,心里就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想这件事,脑子一直浑浑噩噩,后面也不知和顾宗霖有一搭没一搭的敷衍了什么,直到午饭摆上桌了才清醒过来。
谁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愿意真心换真心也好,犯贱欠虐也好,都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们两不相欠,她既不用讨好他以平息愧疚,也犯不着故意生气来博得喜爱。她现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遇到值得开心的事就高兴,遭遇不好的事就发脾气,一切都随自己的心意,谁也别来管她。
把那些胡思乱想抛诸脑后,容辞看了眼桌上的饭菜,有鸡丝银耳,陈皮兔肉,辣子鸡丁,鲜蒸鱼,酸辣黄瓜和一道竹笋蛋花汤,看得出来这是因为男女主人都在,所以做的略略丰盛了些。
而容辞的眼睛略过一众荤菜,一眼就盯上了那一道酸辣黄瓜,这菜现下正和她的口味,不由一味地只吃这一道,顾宗霖在一旁看了,以为她人小挑食,便劝道:“其它的菜不合口味吗?我瞧着这鲜蒸鱼味儿不错,岂不比酸黄瓜有益?”
容辞正待拒绝,不想一旁侍膳的叶兰听了却马上夹了一筷子鱼放进容辞碗内,这样一来,她反而不好推辞了,只能慢慢夹起放入口中。
这鱼做的确实精致,但容辞现在味觉敏感,当即就尝到了一嘴的鱼腥味,冲的她直犯恶心,可这时候又是万万不能吐的,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硬生生的囫囵吞下去,又喝了口清淡的鲜笋汤才压下。
这一口刚咽下去,又见叶兰又要夹鱼,便知她是在找机会献殷勤,就拦住她的手道:“我眼下用不着你伺候,你下去休息吧。”
叶兰当然不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接近顾宗霖,她怎么甘心现在下去,便道:“奶奶忘了,伯府里老夫人并夫人嘱咐奴婢伺候好奶奶,奴婢可不敢违背。”
不提什么夫人不夫人的还没什么,一提她们容辞反而来气,她从重生以来就打定主意不受这些人辖制,此时被叶兰这一句耳朵都听出茧子的话威胁,当即便要发作,可转念一想,又不肯白白让顾宗霖和他那边的下人看了她娘家的笑话,心念一转,便把到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只说:“那你站在一边吧,我这几天不爱吃鱼。”
不成想叶兰听了居然笑嘻嘻道:“我看二爷像是爱吃,我去给二爷夹吧。”
说着也不提什么要伺候容辞了,飞快绕到另一边去给顾宗霖夹鱼,还细细的把上面的刺都挑了出来,这才放进他碗里。
一旁的举荷是靖远伯府老夫人屋里□□出来的,自然很懂规矩,她此时察觉到周围诧异鄙夷的目光,真的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不由埋怨伯夫人行事欠妥,送了这么个丫头和自己一道,简直是扶都扶不起来,这确实是让四姑娘没脸了,可也连带着整个伯府都丢人,旁人见了,还以为靖远伯府的丫头都是这种货色呢!
另一边顾宗霖吃饭向来是下人布了菜之后就不用人伺候了,因此跟着的留书和留画站都在边上,没有上前。没想到遇上个不懂规矩的叶兰,上来就要给她们主子夹菜,目瞪口呆之下居然没来得及制止,等反应过来二女都气红了脸,目光刀子似的往叶兰身上戳。
再说“被伺候”的顾宗霖本人,平时他遇上这种下人,早就吩咐把人拖下去了,可他现在自认为刚把容辞哄好了,不好立刻翻脸,当众发作她的陪嫁丫头,于是也沉住气道:“我也不用伺候,你下去,学学规矩再来当差!”
叶兰不好打发,还想撒娇赖着不走,但看到顾宗霖沉了脸,到底不敢像顶撞容辞一般顶撞他,只得悻悻离去。
留画在一旁看到她们新二奶奶若无其事的吃她的酸黄瓜,心中不免有些轻蔑,觉得她好歹是个当主子的,丫头这么轻浮她也不害臊,又性情软弱,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压服不住,这样的人怎么能配得上她们二爷?要是换了自己……
这却是她想错了,容辞面不改色不是因为不害臊,而是因为叶兰做过的类似的、连带容辞一起丢人的事实在太多了,脸丢多了脸皮也就厚了。而暂时不处置她,也不是因为软弱,而是此时时机不对。
不过话又说回来,容辞看了眼正自己挑鱼刺的顾宗霖——他怎么连脾气也变好了?
第11章 回门,含讥讽
容辞听到了外间窸窸窣窣走动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隔过身旁的顾宗霖撩开床帐,看到外面的天刚蒙蒙亮,便知现下已经过了卯正了。
她看了眼身旁的人,刚轻手轻脚的下了床,就听见顾宗霖在问:“到时辰了吗?”
容辞一边唤锁朱和敛青进来,一边道:“差不多了,我去更衣,二爷也起吧。”
三人进了隔间,锁朱快速拿出束腰带给她束腰,敛青则捧了几套衣物供她挑选。
容辞翻了翻,竟都是些鲜艳之色,问道:“我那套月白色的裙子呢?”
“我的好姑娘,您忘了今天是回门的大日子了吗,必不能穿的太素。”敛青道:“我瞧着这套红的就不错。”
容辞这才反应过来,今天已经是新婚的第三天了,日子过的倒快。
这几日顾宗霖按照他们约定好的,新婚前三天在正房用膳,晚上也宿在这里。
说实话,不知道顾宗霖别扭不别扭,容辞却是快受不了了,每天和他在一起吃饭,吃到不合胃口的菜还不能表现出来,生怕引起怀疑。睡觉时两人都拼命往边上躺,中间硬生生留出一臂长的空隙。早上发现另一个睁开眼,自己怕尴尬就只能装睡,这些种种种种都让容辞后悔为了面子和他做的这个约定,可是话都说出口了,也没有咽下去的道理。
话说回来,连她都忘了还有回门这回事了,顾宗霖不会也不记得了吧:“敛青,去问问二爷,今天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回门。”
上一次他是没去的,好像是说要和同僚谈公事,不得空……容辞一个人回娘家,自是丢了脸面。
敛青笑道:“回门这种事,姑爷怎么能不去?昨儿我还听他吩咐朝喜,命准备各色礼物,预备回门时用呢。”
这可奇了,他那位谈公事的同僚今天没来吗?
她不知道的是,那位同僚压根就不存在,上一世是顾宗霖不耐烦应付回门,也没把这有名无实的妻子放在心上,随口找了理由推了罢了。这一次经容辞堵了他一次,他就怕再被她质问“他的妻子配怎么对待”,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个过河拆桥的小人,只会严于律人,宽于待己,因此竟显得比容辞本人还要积极。
两人用过早膳,便前往正院请安。
龚毅侯夫妇也知道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并没有耽搁,只王氏略嘱咐了两句,另添了几件礼物就打发他们出去了。
二人刚出了垂花门,便见留书赶出来,手中捧了件长披风,她一边将披风披在他身上,一边关切道:“现下的天儿这么冷,二爷单穿这么两件可不行,还是加上这披风吧,到屋里暖和了再脱也使得。”
又见容辞正盯着她看,不由羞赧的解释道:“……奴婢是怕二爷着凉,他是惯常不爱添衣的……二奶奶别见怪。”
容辞看她脸红觉得有趣,便道:“我有什么好怪罪的?关心主子是你们的本分”。
说着,指了指跟着的锁朱:“我这丫头可没有你一半儿贴心,不如我跟你们二爷把你讨过来,你跟着我罢。”
她这话本是打趣,再好的丫头在她心里也不及锁朱敛青二人,更何况用顾宗霖的丫头她有点心理阴影。现在说这话,不过是想着这留书上辈子虽有那么点非分之想,但能时刻约束自己,安守本分,也算难能可贵,因此便跟她闹着玩儿罢了。
不成想留书的脸却是霎时变得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哀求道:“奴、奴婢笨手笨脚,不配伺候二奶奶!求二奶奶让奴婢留下……”
……场面一时无比尴尬。
容辞顶平了脸,抽了抽嘴角:“还不快起来!”
留书还在那里磕头,锁朱直接上前把她拽了起来,冷笑道:“行了,看不出二奶奶是在开玩笑么?姐姐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旁人见了还以为我们奶奶欺负了你呢!”
留书这才松了口气,慌忙站起身来,手忙脚乱的擦了擦眼泪,捂着脸道:“让奶奶看笑话了……是奴婢想岔了,请奶奶恕罪。”
顾宗霖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因为刚才那一出,两人直到上了马车都保持着沉默。
容辞坐在车上,听到车外从寂静无声到喧喧嚷嚷,知道这已经出了恭宁街,驶到大路上了。她算了一下,她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出过顾府的大门了,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基本记不得了。
她专注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后来又忍不住将车窗帘掀开了一点,向外窥视,看到了外面车水马龙的情景。
她不由喃喃自语道:“外面原来这么热闹啊……”
顾宗霖此时就坐在她的对面,听了疑惑道:“你未出阁时没出过门吗?”
其实时下的的风气虽不能说特别开放,但也不算保守,未婚的少女出来逛逛街也不少见,虽有些古板的人家认为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禁止姑娘家见父兄之外的男人,但总算这些人只是少数,并不占主流。
顾宗霖想的却是靖远伯府看着也不像那般古板的人家,怎么容辞见到外界的场景却生出这样的感叹。
容辞想到拖着抱病的身子被关在院中的那些年,自然对他没好气,却也知此时的他什么也不知道,拿之后发生的事来质问他、与他争吵,不过平白生事罢了,实在没有意义,就敷衍道:“女子嫁了人,在娘家的事就好似很久之前了,我只是胡乱感叹一句罢了。”
怕不见得……
顾宗霖看着她淡漠的眉眼,莫名的从心底里就不相信这话,但他天生不爱寻根究底,沉默了片刻后,终究没再追问。
恭毅侯府与靖远伯府同属京中勋贵之家,都是建在靠京城中心的位置,但是一个在皇城东边,一个在皇城西边,加之天子脚下,马车不得疾驰,于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
马车经过正门,在侧门停了下来,顾宗霖先下了马车,锁朱在外掀开门帘,扶着容辞也下了车。
今天在门口接人的是许府二老爷许讼的妻子陈氏,也就是容辞的二伯母,两人身后还跟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正是二房的独子,容辞的大堂兄许沛。
许沛先走上前来,容辞向他行了福礼:“大哥哥安好。”又挂念道:“我好几天不见岑哥儿和岩哥儿了,他们好吗?”
他点了点头,笑道:“老大还好,岩儿这猴儿倒是更皮了,难为你记挂他们。”
说着将两人带至母亲面前。
陈氏从刚才就一直在观察二人,容辞她自是常见的,如今短短一面,只是觉得她满身稚气像是消减了,旁的还看不出什么来。但顾宗霖却是引人注目,他头戴嵌白玉紫金冠,身穿靛青色交领长袍,外头披着二色金松花色披风,虽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却相貌堂堂,五官英俊,加之冷峻的气质,在人群中也能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真是好一个气质不凡的少年郎。
陈氏当即就想,难怪此人能引得姐妹反目,要是能拿捏住这个人,四丫头就算得罪了娘家,也不算亏了……但她再细看两人举止,倒是又生了旁的疑惑。
“二爷,这是我的二伯母,这是沛大哥哥。”容辞介绍到。
两人行礼毕,二伯母方上前握住容辞的手,带着笑容道:“可算到了,老太太和你母亲都等着呢,快去见见他们罢。”
容辞自然遵从,一行四人便带着一众仆妇前往老夫人所居正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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