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谢忘之不知道严尚食怎么想的,只以为她是顾忌长安谢氏,“这次我也有错,按规矩罚我就好,我没有怨言。”
“你这孩子……”严尚食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谢忘之,能想到去打听喜好,转头又能这么实心眼地讨罚,她叹了口气,“我与你姑母相识,也算是你的长辈,四下无人,你自己记得便好。”
沉默片刻,谢忘之忽然说:“……不是这样的。”
严尚食一愣:“你想说什么?”
“人不能选自己的出身,我以我出自长安谢氏为荣,因为先祖中多有俊杰,才能历经数朝不倒,萧条后再到长安另立门庭。我虽然无能,但我也明白不能蹭先祖的光辉,不能以此自傲。”谢忘之抬头,认真地看着严尚食,“这次我的确错了,去外边打听萧贵妃的喜好,恰好是尚食说的钻营取巧,我愿意受罚。”
严尚食盯了她一会儿,又叹了口气:“自己去找张典膳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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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典膳生性板正严肃,不管谢忘之什么出身,罚是真罚,结结实实地用竹鞭打,左右手各五下,谢忘之的手当即泛红,回屋时手心里一片红肿,蹭着袖子都觉得疼,吓得楼寒月连忙拿药膏来给她抹了。
一开始没见着石曼晴回来,猜到她是要倒霉,楼寒月还挺开心,但一直等到晚上,还不见人回来,楼寒月也有点急。讨厌归讨厌,毕竟同屋住了几年,活生生一个人不见了,她也没那么心狠:“忘之,你被罚了打手心,曼晴罚的什么呀?怎么还不回来?”
谢忘之大概猜到石曼晴是回不来了,又不能直接说,边往外走,边含含糊糊地:“我猜是打板子吧……我也不知道。”
“哦……”楼寒月想到打板子就觉得屁股疼,眼看谢忘之出门,又急了,“哎,都这个时候了,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晃晃,走不远,不用担心。”
谢忘之反手扣上门,免得楼寒月追出来。尚食局就这么大,外边她不敢去,其实也不知道能晃去哪儿,漫无目的地沿着墙走,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缓缓蹲下来。
夜里凉嗖嗖的,蹲了一会儿身上发冷,还腿麻,谢忘之刚想起来,眼前一个身影站定,弯腰凑过来一张漂亮的脸。
姿容冷丽,眼瞳是浅浅的琥珀色,在夜色里像是只猫。
谢忘之一惊,直接坐到了地上,小腿一硌,疼得她“嘶”了一声。长生托住她的袖口,把她拉起来,声音里含着点笑:“我这么吓人?”
“……你还笑话我。”谢忘之有点委屈,皱了皱眉,收手时掌心不小心蹭到袖口,一阵刺痛,又倒吸一口冷气。
这反应不太对,长生问:“怎么了?”
“我做错事了,被罚的。”谢忘之倒不遮掩,老老实实地,“张典膳打了手心,已经上过药了,就是碰到还有点疼。”
确实隐约有点雨后草木的味道,长生点头:“我瞧着你挺老实的,你做错什么了?”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张口想说,又把话吞回去,迟疑着摇摇头:“小事。”
“你这样子可不像是小事。”长生好奇心不重,但他不想让她憋着,“不好说,还是不能说?”
“……不好说。”
“那你就想想,该怎么说,才会变得容易。”长生笑吟吟的,“我先前就说啦,我不认识什么人,听过就忘,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谢忘之抬眼,恰好撞上长生的笑脸。
少年站在她面前,微微歪着头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他含着笑,眉眼却冷肃,像是大雪后的崇山峻岭。但他给人的感觉又不冷,暖黄的光打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光点顺着肩前的辫梢滴落,在衣衫上晕成光圈。
胸口闷着的东西像是骤然找到了出口,谢忘之吸吸鼻子,慢吞吞地开始说石曼晴的事。长生始终含着笑,一直听到谢忘之说:“……同屋有人问我她怎么还不回来,我答不出来,又气闷,就跑到外边来了。”
“别等了,她回不来了。”长生毫无怜悯之心,“运气好点,大概打个半死,让家里人接回家……唔,我记得你说过她父亲是主书,或许能留条命;运气差点,那就打死咯。”
先前是这么想过,但他这么大喇喇地说出来,谢忘之有点受不了,眉头紧皱,舔舔嘴唇,没能说出话。
“你可怜她?”长生揣摩着谢忘之的神色。
“……不。是她自己做了坏事,她活该。”谢忘之吞咽一下,忽然觉得无力,“我只是……只是突然感觉,大明宫好像会吃人。”
她没那么天真纯善,不会怜悯石曼晴,但她也隐约知道,海棠透花糍实际上是张典膳选的,若不是整个尚食局急着推锅,石曼晴未必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谢忘之背靠着墙,再度蹲下来。
墙外挂着一盏盏宫灯,照亮长长的宫道,照得红墙上影影绰绰。大明宫是后来兴建的,建造时召集了不知道多少工匠,建得很美,地势又高,站在宫墙上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城。
可是这地方会吃人。连皮带骨,一寸寸吃下去,连根头发丝都不剩。
谢忘之把脸埋进手臂里,忽然听见身边一声叹息,随后是长生的声音:“来,抬头。”
她茫然地抬手,看见长生朝她伸手,掌心里浮着细细的光点。
那些光点是淡淡的银色,在他手中闪烁着。恰巧夜风吹过,穿过长生的手,把他掌心里的光吹成一条织带,流淌着远去,像是盛夏时陡然瞥见的天河,里边盛满星辰。
第9章 夜话
星辰转瞬即逝,长生有点遗憾:“起风了,不然能留得更久。”
这一幕太神奇,像是场瞬间的幻梦,谢忘之都不记得之前的心思,连忙问:“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长生在谢忘之身边蹲下,伸手给她看,“其实就是粉,很轻,一吹就掉,在夜里会发光。我在东市时看见有人变戏法,用的是这个,就问他买了点。”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吹去掌心里残存的粉末。粉不够,吹不成织带,只能吹出一片薄薄的亮光,仔细看能看出里边一闪一闪的,像是一只只小小的萤火虫。
长生收手:“就这么回事,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我确实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很好看。”世上不知道的事儿多了,谢忘之也不是非要知道,她把手搭在膝上,看着对面的宫墙,“谢谢你。”
“你说得没错,大明宫确实会吃人,只不过有些人挤破头想进来,总觉得自己是吃人的。”长生语气很轻松,“你呢,为什么进宫?”
这问题还真没人问过,真要说也没什么,但毕竟背后是长安谢氏,谢忘之迟疑着,不确定能不能和这个算不上熟悉的少年实话实说。她舔舔嘴唇:“唔……”
“不方便说就算了。”可听可不听的事儿,长生不太在意,他就是一时兴起,对谢忘之陡然萌生出兴趣,没打算逼她。
他要是追问,谢忘之能含糊过去,但他这副坦坦荡荡的样子,她反倒觉得自己支支吾吾的像个小人,心一横:“那我告诉你?”
长生看了她一眼,笑笑:“说吧,我听着。”
“其实……我出身长安谢氏。”谢忘之鼓起勇气,轻轻地开头,等着长生接话。
长生做好了准备听个悲惨故事,鬼知道是这么一句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长安谢氏多英才,绵延百年,前朝时不可避免地衰落,旁人以为这就是世家的结局,感慨有堂前燕飞的悲凉。然而沉寂几十年,开国时有一支却又另立门庭,一举从陈郡谢氏改称长安谢氏,重新扶起了世家的荣光。
长安城里多世家权贵,长安谢氏也得算其中翘楚,在清河崔氏面前都不遑多让,真要送贵女进宫,直接往后宫塞都行,也不至于在尚食局当个小宫女。
长生想,谢忘之可能出身旁支,试探着问:“你家里人不介意?”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阿耶也拘不住我。”谢忘之垂下眼帘,“如今想想,我进宫,其实是为了躲开他们吧。”
“……躲?”
“嗯。我阿娘早几年去世,之后我阿耶新娶,也出身琅琊王氏,算起来还是我阿娘的族妹。”谢忘之顿了顿,没能把“母亲”两个字说出口,“夫人知书达理,待人处事没人不夸,后来也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待我很好,但我总觉得,我还是想我自己的阿娘。”
“阿耶和夫人要看顾新的孩子,我阿兄在门下省博前程,还得想着议亲的事情。没人赶我进宫,也没人待我不好,”谢忘之勉强笑了一下,想到那两年在家里过的寂寞日子,抬手状似无意地蹭过眼尾,“可我就是很多余啊。”
长生蹲在边上,扭头看向谢忘之。女孩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兀自垂着头,分明有那么好的出身,说出去能招来诸多艳羡,她却憋着不说,在尚食局因为打听件事儿而被打手心,仅仅因为她觉得自己“多余”。
长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良久,拍了拍谢忘之的头,在她发顶揉了一下。
谢忘之做的是宫女打扮,这个年纪的小宫女都梳丫髻,两边有珠花,发顶却没装饰,长生这一把揉下来,感觉格外清晰,她甚至能隐约感到发丝被揉乱了,有一边的珠钗都松了小半截。
她赶紧抬手护头,看着长生:“别摸头,会长不高的。”
顶着女孩近乎谴责的视线,长生不痛不痒,顺手把脱出的珠钗别回去:“那你上回也摸我了。”
谢忘之一噎,想想长生站起来的模样:“你还嫌自己不够高吗?”
“这怎么够?”十四岁还有得长呢,这个年纪的男孩,长生算是高挑的,但放在成年男人堆里,就显矮了,长生呼出一口气,“我至少得再高一截吧。”
“……那得多高啊。”谢忘之没法想象,“对了,你刚才问我这个,那我能问问你,你为什么进宫吗?”
长生心说因为我没得选,但他肯定不能这么说,稍作考虑,伸手把谢忘之的脸掰过来,正对自己,再稍稍凑过去一点:“看我的眼睛。”
谢忘之从没和男孩这么亲近过,乍让他碰到,胳膊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但她居然不讨厌,也没想着推开他,反而沉进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
长生的眼睛很漂亮,眼型略显狭长,但现在还没彻底长开,残存着孩童的圆润稚气,眼尾却又微微上挑,显出几分近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味道,简直是顾盼神飞。靠得这么近,谢忘之甚至发觉长生的眼底沉着细碎的金色,像是浅色的琥珀里揉了一把金粉。
心跳在那一瞬间骤然加快,她脸上蓦地红起来,这种感觉太陌生,谢忘之赶紧往后缩了缩,拉开距离:“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是黑色的,对吧?”长生浑然不觉,笑眯眯地说。
人眼颜色有深有浅,谢忘之也见过偏浅的,但都不像长生这样,她脑子发昏,没留神把藏在心里的话说出去了:“像猫。”
“像猫?”长生觉得好笑,“其实是像我阿娘。我阿娘是鲜卑人。”
谢忘之一愣,傻傻地盯着长生。
“我阿耶阿娘可不是什么两情相悦,我阿娘只不过是个妾,还是被卖给我阿耶的。我阿娘去得很早,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她肤色很白,头发和汉人一样也是黑的,眼睛颜色却很浅,太阳底下看还以为是金色。”
谢忘之想象一下,再看看长生的脸:“你这么好看,你阿娘肯定是美人。”
“可能吧,否则我阿耶也不会要我阿娘。不过我长得应该更像我阿耶这边的,听说祖上全是少见的美人。”长生没那么矫情,生作男儿身,也不介意让谢忘之夸一两句容貌,“但我阿耶不想要我这个鲜卑杂种,放哪儿都碍眼,我就在这儿啦。”
他提起来时很轻松,反正从小到大明里暗里,说他是杂种的人太多,一开始会生气,后来就习惯了,被说几句又不会掉块肉。
谢忘之却不行,她知道这话多伤人,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长生。能蓄妾室,至少家底殷实,做阿耶的要多狠心多冷情,才能逞一时的欢愉,有鲜卑血统的儿子,又因此嫌弃他,把他送进宫。
憋了一会儿,谢忘之忽然扑过去,死死地抱住长生,脸埋在他肩上,声音都在发颤:“没关系的。生来是什么模样,不是你的错,让你在这里,是你阿耶的错。”
她肯定没别的意思,这一抱结结实实,长生却当场愣了,像是被一榔头敲到了脑壳。万千思绪涌上来,那一瞬间他想哭又想笑,能理出来的却是空空如也。
他抬起手,虚虚地做了个环抱的动作,最终却按在谢忘之肩上,把她拉开,对着那双茫然的眼睛,严肃地说:“还有件事忘了说。宴上,你送过去的东西,确实是樱花糕吧?”
谢忘之莫名其妙,点点头:“怎么了?”
“……那是夹生的。”
“怎么可能?”谢忘之惊了,都忘了问长生怎么知道的,“可是,可是明明有位殿下说喜欢……要是夹生的,怎么会……”
“……我听清思殿的内侍说的,确实是夹生的。你想想做的时候,或是出锅之前,有没有让别人碰过。”长生叹了口气,“我猜你是得罪了什么人。”
谢忘之回忆起当时的状况:“上锅以后,我去做梨羹了……梨羹麻烦,等我回去……石曼晴!是她,她和我说,蒸好了,让宫人拿过去了。”
能回想起来是好事,但是石曼晴已经被处理了,不能动手,长生有点遗憾,舔舔嘴角:“总之下回注意些,别一不小心被人使了什么绊子。”
谢忘之没想到石曼晴能狠心至此,是真的要送她去死,先前仅存的一点悲戚都没了,又想到长生之前的话:“对了,你刚刚说,是清思殿?那就是七殿下吃的?”
李承儆风流,子嗣却不丰,后宫佳丽三千人,生到如今也就十来个孩子,除去其中早夭的,居然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太子,另一个就是清思殿的皇子,还没封王,只能按排行叫一声七殿下。
长生点点头:“我猜是。”
“……那他为什么还夸我做得好?樱花糕要用花汁,不熟会发涩,生面的味道也不好……”谢忘之绞尽脑汁,想着这位殿下为什么这么说。
长生笑吟吟地看着谢忘之,等着她抬头夸人,“宽宏大量”“宅心仁厚”,什么都行,虽然和他这个人完全不搭边,但他不介意多让人夸几句。
顶着他的视线,谢忘之猛地抬头,满脸严肃:“这么看来,七殿下的口味是真的好奇怪啊。”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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