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两人样貌相似,衣裳样式也一样,一青一紫,应当是双生子,看着比叙达尔年长一两岁。这两个少年长得不差,打扮得也利索,但谢忘之顶着那道审视的视线,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她低下头避开视线,屈膝行礼:“见过两位。”
幸好这两人没把她放心上,上上下下看了几圈,收回视线,青衣少年一拳锤在叙达尔肩上,一声闷响:“行啊,背着我们跑出去,来这儿躲着,和小娘子在一起?”
“偷偷摸摸的,”紫衣少年说,“你这么干,不怕惹长宁生气?”
“我出来喂猫,遇见的,我不认识。”叙达尔微微皱眉,忍住肩上的钝痛,“公主不会生气。”
“也对,长宁想得可开了。”青衣少年看了兄弟一眼,意有所指,“前两年她养了条狗,那狗一天到晚跑出去,她也不见生气。你猜她怎么说?”
“我想想……”紫衣少年一拍叙达尔的肩,“一条狗而已,和它恼什么?”
谢忘之一开始以为这对双生子和叙达尔相熟,她不太懂人情世故,但这话一出,她再傻也知道不对。她绞尽脑汁,正想着怎么开口,叙达尔的视线忽然移过来。
他很平静,无悲无喜:“你回去吧。”
“他们……”
“他们是朋友。”叙达尔说,“和你没关系,你回去。”
谢忘之总不能硬留着,“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
她一走,没人看,叙达尔又是个闷葫芦,揍他都不会出声,青衣少年觉得没劲:“走啦,去公主府,长宁说了要设宴。”
他出身兰陵萧氏,和萧贵妃、太子妃是堂亲,平常嚣张惯了,习惯走在最前边,率先往前走。紫衣少年赶紧跟上,回头,像招呼狗一样对着叙达尔吹了声口哨。
叙达尔还是面无表情,平静地跟上,在紫衣少年转回头的刹那垂下眼帘,密匝匝的睫毛垂落,倏忽遮住小半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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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清思殿,谢忘之照旧无事可做,这时间也不是饭点,七殿下没传膳,好像也没吃点心的习惯,莫名其妙地送个食盒过去未免太过怪异。她只能在厨房外边打转,幸好转到第三圈,常足来了。
“近来过得如何?”常足一开始觉得谢忘之没什么特别的,纯粹是因为李齐慎的吩咐,才格外上心,时间长了,反倒觉着这小娘子踏实,话也能多说几句,“最近这天冷,娘子当心,别冻着了。炭够吗?”
“够,一切都好。”自从搬过来,不用干活,屋里烧的还都是银丝炭,谢忘之哪儿还敢说有什么不好,“您现下有空吗?”
常足有点紧张:“怎么了?”
“……哦,没什么,不是我的事情。”谢忘之赶紧说,“我想问您一点事情。”
“问。”常足松了口气。
“我来清思殿时间也不短了,应当是七殿下差人叫我来的。”
常足心说这哪儿是差人叫,这是亲自去,恨不得亲手把你抱来,他看看谢忘之:“嗯。”
“……我是尚食局来的,按理说应该是来做膳。”谢忘之觉得常足的眼神有点儿怪,但说不出是哪儿怪,抿抿嘴唇,硬着头皮继续说,“那我现在,想做点点心什么的送过去。但是七殿下没有派人来要膳……是不是不太好?”
“这……”旁人乱送膳,估摸着李齐慎要嗤一声,但眼前这个小娘子,显然算不得“旁人”,常足斟酌片刻,摇摇头,“我觉得倒好。娘子是想给殿下送个点心?”
“对。”
“那不如这样。你先做着,”常足说,“我替你去和殿下说一声。”
谢忘之点头:“那我做点什么呀?殿下爱吃什么?”
这话常足真答不出来,伺候李齐慎这么多年,他不仅说不出李齐慎喜欢吃什么,连他有什么喜好摸不清。李齐慎看着就是个明朗的少年,然而骨子里沉着的东西谁都不敢断言,否则也不至于让宗室子弟避成那个样子,背地里偷偷说他是疯子。
“殿下的喜好,我也不敢乱说。”常足觉得还是让谢忘之自己想,“你就想想,冬天吃点什么东西,暖暖身子……大概是不会出错的。”
他的意思是做个热乎的东西,毕竟大冬天的,吃酥山总不像一回事,谢忘之却理解岔了,一脸严肃地点头:“好,我明白了。那我去做了。”
“哎,行。”常足点头,“不着急,慢慢来,殿下还没回殿呢。”
谢忘之本来想走,听见这么一句,脚步一顿:“你这么说……殿下在哪儿?”
“在长宁公主府上,公主今儿设宴,非要他去。哦,崔郎君也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样啊。”
“唉,上头的事儿,我们说不清的。”常足挥挥手,“你慢慢来就行。”
谢忘之点头,转身往厨房里走,盘算着做点什么。
要冬天常吃的,最好是微微烫口的,喝着能暖身……
……有了,不如做个甜汤,再按着七殿下的口味,多加一分糖。
第36章 雪夜
“她送来的?”
“是。”常足揣测着李齐慎的意思, 试探着说, “那小娘子还特地问了奴婢,问该给您做点什么,看样子是真上心。”
这话李齐慎爱听, 但并不表现出来, 仍是含着清清淡淡的笑,指尖搭上食盒,不轻不重地叩了一下:“是吗。”
“当然是了。”常足赶紧说, “奴婢听闻那小娘子手艺不错,又是认真做的,想来味道不错, 您不试试?”
“试。”食盒的盖子早就拧松了, 李齐慎信手一揭,露出里边的东西。
这食盒不深, 刚好够装一只小瓮。李齐慎把瓷瓮取出来, 揭开盖子, 一股热腾腾的甜香扑面而来。
是瓮银耳羹,看得出确实花了心思,银耳炖得极其软烂, 看不出原来一朵朵的样子, 黏稠得像是半透明的胶, 和糖汁一起裹着里边的莲子, 裹得透亮, 仿佛是层糖壳。为了显颜色好看, 里边还煮了几枚去核的红枣,面上撒了一小把鲜红的枸杞。
甜汤是好甜汤,这香气一闻就让人有点馋,可李齐慎不爱吃甜的,更不爱枸杞。
常足刚铆足劲吹谢忘之的手艺,乍看见银耳羹,冷汗都要出来了,正想着怎么补救,李齐慎却神色自若,自然地拿了勺子,稍稍撇开面上的枸杞,舀了一勺透亮黏稠的甜汤。
常足一愣:“殿下……”
李齐慎已经把勺子放嘴里了,入口时眉头一皱,喉结动了动,勉强吞下去,缓了缓才说:“……怎么这么甜。”
常足连忙倒了茶:“那……奴婢去厨房说一声?”
“不用。”李齐慎把勺子丢回去,“下去吧。”
他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尤其是夜里,常足懂,应声行礼,悄悄地退了出去。
殿里本来就没几个宫人,不怎么听得见人声,这么一退,就更安静,连点起的灯爆出灯花来都听得一清二楚。烛火兀自燃烧,透过灯壁上绘着的花鸟鱼虫,暖黄的灯光落到李齐慎身上,照出少年挺拔的身形和漂亮的轮廓,发梢睫毛都跳动着细细的光点。
李齐慎在桌边坐了一会儿。他本来想抽空看本书,瓮里的甜香却一缕缕的冒出来,分明是不喜欢的味道,偏偏勾得他心痒痒。
……算了。
若是不吃,原样让人拿回去,保不准谢忘之会想什么。一瓮银耳羹而已,甜就甜,反正吃了又不会死。
片刻后,李齐慎不挣扎了,认命地再伸手去摸勺子。
勺子入瓮的瞬间,他看着瓷勺上挂出的黏稠糖浆,忽然垂下眼帘,莫名地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算我自作孽,欠你的。”
**
近来天冷,已到了二月初,往年是渐渐转暖的时候,今年却古怪,不见暖意。入夜时下了场雪,好在并不大,只在石砖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鞋落地能踩出浅浅的脚印,鞋底的雪旋即被压成薄冰。
清思殿里没有女官立规矩,谢忘之闲得无聊,披了件带来的披风,提灯出门,借着行灯微微的光,一脚脚踩在雪上。雪夜里格外寂静,宫人都回屋了,今晚连守夜的人都没有,偌大的清思殿像是只有她一个人。
谢忘之平常懂事,但到底不过十三岁,残存着孩童的玩心,提着灯在院里行走,见四周没人,偶尔还蹲下来拢个雪球玩。
走着玩着,不知不觉地到了正殿门口。正殿一向是充当寝殿用的,内外分割,谢忘之摸不准七殿下这时候在哪儿,懒得上前惹麻烦。
她刚想转身避开,窗上却投出个漂亮的侧影。
窗是直棂窗,糊着窗纸,这个侧影被割得细细碎碎,组合起来却非常漂亮,侧脸轮廓流畅,看样子还应当有一头柔顺的长发。屋里点着灯,这影子落在窗上,像是个出自巧手的剪影,谢忘之盯了一会儿,蓦地想起东市的皮影戏。
皮影戏里有个故事,本身俗套,讲的是娘子和郎君的一见钟情,触动谢忘之的是其中一个场景,说是郎君风尘仆仆赶来,在窗上瞥见娘子的一个剪影。
皮影本身就是影,自然演不出这个娘子投在窗上的影子,但谢忘之此刻看着这个影子,心里却忽然涌起点捉不到的情思,像是隔着那张隔亮用的布幕,在一瞬间和故事里的郎君心思重合。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也不知道怎么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七殿下?”
窗没关实,乍听见这声音,窗里的少年一个激灵,最先做出的反应居然是伸手把窗一把压实。
雪夜无声,这一下就格外明显,“砰”的一声,把窗里窗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谢忘之抓行灯的手一紧,以为这是逐客,有些莫名的难过:“打扰殿下了,告退。”
“……不是!”女孩的声音显而易见的失落,李齐慎急了,生怕她着恼,直接开始胡说,“窗没关实。我染了风寒,不能见风。”
隔着扇窗,听着少年的声音,确实有些闷,好像蒙在水里听别人的声音。再想到先前他突然出现在窗边,谢忘之以为李齐慎就是来关窗的,有点不好意思,仗着他看不见,悄悄抬手挠挠脸:“……这样啊。”
“嗯。”吃了一碗多一分糖的甜汤,李齐慎嗓子真不舒服,咳了一声。
谢忘之听得一惊:“殿下的风寒……很严重吗?”
“尚好。”李齐慎多少年没染过病,真要在她面前装病,有点不适应,转身往门边走。
谢忘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个漂亮的侧影投过一扇扇窗,她也跟着那个影子动,直到在门前站定。
清思殿的门是全封的,上下贯通,谢忘之看不见李齐慎的侧影,但她知道他在后边。她吞咽一下,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没敢说话。
李齐慎也没多好,脑子里冒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抬手按在门上,有一瞬间想开门,转念又忐忑起来。
开门这一下容易,后边的事情却麻烦。
谢忘之这人看着软,又好说话,但相处时间长了,看得出骨子里有股韧劲儿。她能接受一个内侍或是乐师当朋友,但未必能接受个皇子,何况还是先前骗她小半年的。
李齐慎缓缓收手,又不放心:“外边冷吗?”
“……还行?”谢忘之哪儿知道门后这人的百转千回,只以为是他不能见风,想去外边而不得,所以才发问。她伸手试了试夜风,“风吹过来,好像有点冷……不过穿了披风,身上感觉不出来。”
“好。”李齐慎再问,“你过来干什么?”
“下雪了,奴婢……”
“停。”
谢忘之一愣:“……殿下?”
“不要这样自称,我不爱听。”
谢忘之惊了,一时没能说出话。
她出身世家,在家时身边的侍女也不少。拿人钱财替人做事,谢忘之不觉得自己比侍女高一等,但也从没想过让她们别这么自称。等到了宫里,她还是这么想,不觉得自称“奴婢”有什么丢人,按规矩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然而现下在清思殿,雪扑簌簌地落下来,隔门而立的七殿下开口让她不要这样自称。
谢忘之说不出她是什么心思,一瞬间觉得好笑,却没笑出来,反倒感觉到睫毛发颤,抖落了细细的雪珠。
“……那失礼了。”她说,“殿下,外边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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