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拍拍襦裙上不存在的灰,转身就往屋里走。
煤球咬着簪子,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院落里,后腿发力,借力跳上墙,沿着墙匆匆地跑回清思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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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煤球的本事,能把东西送来,就能把东西送回去。谢忘之以为有这么一个来回,李齐慎总该知道她的意思,然而接下来几天,煤球就不停在清思殿和尚食局之间往返,送来的东西千奇百怪,从首饰到脂粉,什么都有,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简直让人怀疑李齐慎是不是心底住了个小娘子。
最过分的一次是一瓶香露,装在玉瓶里,滑溜溜的,煤球根本咬不住,跑几步就得停下来重新咬,还弄得下巴上全是口水。
看它送过来时累得耳朵都耷拉下来,谢忘之一时心软,本想收了,转念又觉得不对,不能这么屈服,咬咬牙狠狠心,还是把香露瓶子放了回去。
就这么折腾了几天,煤球快累趴下了,李齐慎像是终于良心发现,没再让它送东西。
他换了个法子,直接点名让谢忘之做膳。
典膳来传话时谢忘之想拒绝,但她不好和典膳说其中的纠葛,又怕李齐慎真恼起来,借故折腾尚食局,只能忍了,乖乖地去做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清思殿那边没来膳单,谢忘之揣摩着李齐慎的口味,试着贴合他的意思。想来想去,最后她还是做了个甜汤,就按着先前几次的口味,特地炖得黏稠,多加了一分糖进去搅着。
炖完,谢忘之也不把这差事推给别人,自己提着食盒,出门往清思殿走。
真论起来,其实她不觉得隐藏身份是什么要杀头的大奸大恶,她也瞒着尚食局的宫人,没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非要因此上断头台,她和李齐慎也得并排并,谁都别嫌弃谁。
她恼的是李齐慎骗她。
先骗她是内侍,再骗她是乐师,连骗两回,像是逗傻子一样逗她。何况还有清思殿里的那个雪夜,隔着薄薄的一扇门,谢忘之和李齐慎后背相靠,说的是平常藏在心底的话。这个人分明有机会说明白他是谁,但他不说,李齐慎偏要翻窗,还按着她的肩,逼问怎么看待清思殿的七殿下。
以谢忘之的年纪,她还不明白这种愤怒里边夹杂着少女独有的羞恼,只管把错推到李齐慎身上,拎着食盒都觉得不舒服,在脑子里想着要把甜汤砸他身上。
谢忘之闷头走了一小段路,走到宫道上的僻静处,忽然瞥见拐角处站着个人。
姿容冷丽的少年沉默地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只黑猫,煤球的前爪搭在他臂上。一人一猫,两双眼睛都是琥珀色的,直直地盯着她,连表情都莫名地合衬,满脸无辜,又混着点茫然,再仔细看看,居然能咂摸出几分委屈和幽怨。
谢忘之脑子里跳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看过的传奇和皮影戏自顾自演起来,顶着李齐慎和煤球的眼神,她居然觉得自己像是个传奇里抛妻弃子的坏人,经年回乡,在路上遇见了抱着孩子的妻子。
这念头未免太过惊悚,她赶紧摇摇头,把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去。但谢忘之也不想搭理李齐慎,装作没看见,埋头继续走。
宫道就这么宽,一侧有墙,一侧是花圃,李齐慎这么大个人杵在那儿,谢忘之再避也避不开,走过他身边时,手肘忽然被碰了一下。
她低头,看见一只漆黑的爪子,肉垫则是粉色的,拍在她袖上,再后边则是一只骨肉匀停的手,控制着煤球的动作。谢忘之缓缓抬头,瞪了李齐慎一眼。
“……煤球想你了。”李齐慎像是没接收到这一眼里的怨气,仍然一脸无辜,略哑的嗓子拖了个长音,越发显得可怜巴巴,“我也想你了。”
这话直白,谢忘之听得心头一颤,差点要回话,咬了一下舌尖才忍住,尽可能冷冷地哼了一声:“是吗。”
“真的。”李齐慎一脸诚恳,“你不在清思殿,我也不好来找你,没人陪我玩,我连饭都不想吃。”
“不好来找我?”谢忘之没打算这么容易放过他,“那现下,你不是来了吗?”
“我忍不住了。”李齐慎丝毫不慌,“要是再憋着,我会憋死的。”
“殿下说笑了。您是清思殿的七殿下,我是尚食局的宫人,您是主子,我是奴婢;就算论出身,您是君,我也不过是臣,不敢让殿下这么记挂着。”谢忘之赌气,故意的,“若是殿下没别的事,奴婢告退。”
她想走,李齐慎却赶在她转身前开口,语气低柔,听着更可怜:“你真这么狠心,不管我了吗?”
抓食盒的手一紧,谢忘之没能立即转身,不由自主地看向李齐慎。
少年怀里抱着只黑猫,但看着反而更孤独。李齐慎立在墙边,一双眼睛里满满地倒映出她,他微微抿着嘴唇,本该显得冷峻的眉眼在刹那间落寞,像是已然孤寂地等待千年。他才刚满十五岁,神情却如同过尽千帆,再见故人时白发苍苍。
谢忘之心里蓦地软下去一块,甚至想上前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她见不得李齐慎这个委屈的样子,又不想这么快让步,干脆紧抿嘴唇,盯回去。
盯了一会儿,没盯出个结果来,李齐慎再接再厉,委委屈屈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先开口说话。
“我知道我骗你,知道你会恼我,没脸来见你,但我实在忍不住。就算你恼我,怨我,你想骂我也好,打我也好,都随你,只要把气发出来就行。”他继续,“我该和你说过的,我阿娘去得早,阿耶也不管我,和兄弟姐妹也不亲近。我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我在宫里算是只和你相熟,我不敢说我到底是谁,怕的就是你也要嫌弃我。”
李齐慎顿了顿,轻轻地说,“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过往的记忆涌上来,她不是不知道李齐慎在宫里过得有多苦,谢忘之心头酸涩,看他时神色都软了好几分。但她不想服输,强压下心里冒出来的感觉,吞咽一下,嘴上最后坚持着:“那、那你和我说这个,你是想怎么样?”
李齐慎眨眨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煤球饿了。我也饿了。”
第42章 方糕
谢忘之被这一眼看得胆战心惊, 万千思绪涌上来, 一时想抱抱眼前这个孤寂的少年, 一时又想转身逃跑。她憋了会儿,声音低了几分, 自己都有点莫名的委屈, 嘴上故意呛他:“怎么,难不成清思殿还要为难殿下,连饭都不给殿下吃饱吗?”
“没为难我, 是我没心思吃。”李齐慎顺杆爬,根本没有的事儿, 他也能说得一板一眼,好像真是愁肠百结, “你都没和我说一声, 转头就回了尚食局, 我心里总是念着你的。但我又不敢贸然过来, 熬的那几天, 送上来的东西,我都不怎么想动。”
谢忘之信了, 绞着上襦的袖口:“那……那你也不能不吃饭啊, 会饿坏的。”
“心里发愁, 倒不觉得饿了。”李齐慎垂眼,抱着煤球, 稍稍低头。
他一低头, 漆黑的长发滑落, 细细的辫梢绕过肩头,混在肩前的发丝里,让人想勾一下。他的头发实在很好,如同上好的丝绸,又像是一江长水,搅着阳光,无端地落进人心里。
谢忘之心里微微一动,迟疑着伸手,指尖发着颤,轻轻落到了李齐慎头上。
感觉到头上一重,李齐慎微微一怔,旋即把头埋得更低,方便谢忘之摸。他垂着眼帘,密匝匝的睫毛遮去了小半眼瞳,眉眼间模糊不清,下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着是一副低眉顺眼的委屈样儿,谢忘之压根没看见他嘴角浮起的一丝笑意。
她只觉得李齐慎这模样可怜,轻轻摸了两下,再顺手搓搓他怀里的煤球,试探着问:“那我做了点吃的,本来是要给你送过去的……你现在吃吗?”
“你肯给我吃东西啦?”李齐慎抬头。
“……怎么说得好像我故意克扣吃的,磋磨你似的。”谢忘之瞪了他一眼,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两句话带着小娘子特有的娇蛮,“吃不吃嘛?”
“吃。”李齐慎走到花圃边上,找了块平整的石头,一撩下摆坐下,顺手把煤球放了,“给我吧。”
石头就这么大,谢忘之总不好挤在他身边坐,她看了看四周,选择在李齐慎身旁屈膝蹲下,把食盒放在他面前。她拧开时候的盖子,从里边捧出犹带热气的一瓮甜汤,像献宝一样递过去。
这甜汤主料是糯米,炖得米粒颗颗爆开,炖出的米汁洁白浓稠,里边还勾了熬过的甜牛乳,半透明的糖汁裹得里边的莲子、白果、枣干闪闪发亮。扑面而来的甜香则是果干、糯米和牛乳的香气混在一起,撩得人心痒痒,只想试着尝一口。
奈何李齐慎生来不爱吃甜口的,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寻常人看见这么一瓮甜香扑鼻的甜汤,大概只想一口气来半瓮暖暖身体,他却不,乍闻到糯米和牛乳的香气,喉咙口一阵痒痒麻麻,像是要吐出来。
然而谢忘之浑然不觉,她记得李齐慎说过喜欢咸口的,也只以为他是甜咸都爱,这瓮牛乳米粥得调和三种香气,花的心思不算少,她期待地看着眼前的郎君,等着他伸手拿勺子。
顶着谢忘之亮晶晶的眼神,李齐慎还能这么办,在心里叹了口气,摸了勺子,顺着瓮缘下了第一勺。
入口果真是满口的**和米香,甜甜黏黏,李齐慎蓦地一皱眉,旋即又舒展开,仿佛无事发生,继续舀第二勺。
谢忘之紧盯着他,怎么可能错过这点细微的反应,她一急,都没过脑子,直接伸手揪住了李齐慎的袖口,硬生生把快到嘴边的一勺扯远。
“……怎么了?”她直觉不对,“不好吃吗?还是你不喜欢里边的什么?”
李齐慎看了她一眼,心念一动,面上却不显,甚至带了三分半真半假的笑:“挺好吃的,我也没什么不喜欢的。”
谢忘之越发觉得不对:“你说实话。”
“……就是实话啊。”李齐慎笑吟吟的。
“我再问你,到底怎么了?”谢忘之哪儿肯放,“不许骗我,不然我就……”
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就”的,盯着李齐慎,憋了一会儿,只憋出来一句,活像小孩子闹脾气,“我就不理你了!”
李齐慎愣了一下,差点笑出声。他顿了顿,把笑吞回去,指尖一转,勺子落回瓮里,打了个小小的圈,他轻轻地说:“也没什么。我其实……不爱吃甜的,吃了会犯恶心。”
谢忘之一愣:“那我先前给你做的甜汤……”
“是我吃的。”李齐慎平静地说,“心意难得,不忍辜负。何况是我自己骗你,吃些甜的也无妨,拿茶压下去就好了。”
“那先前的樱花糕……”
“是我截下来的。那天宴上人太多,天知道平常藏着掖着的忌讳有多少,还不如放到我面前来。”
谢忘之一时答不出话,微微皱着眉,看了李齐慎一眼,蓦地垂下眼帘,小声地说:“其实不用这样,不爱吃甜口也可以直接说的……尚食局里几位女官都是好人,不至于因此磋磨人。”
“无妨,心意难得呀。”李齐慎无所谓地笑笑,指尖不轻不重地捏着勺子,轻松地在甜汤里搅了两下。
看他似乎真要再吃,谢忘之赶紧从他手里一把抽了勺子,把瓷瓮盖好放回食盒,在李齐慎作势要伸手时猛地盖上食盒。她把食盒挎回臂上,起身:“不吃这个了!”
李齐慎好整以暇地看她:“可我饿了。”
“起来,跟我回尚食局。”谢忘之抿抿嘴唇,“我给你做咸口的方糕。”
“嗯?”
“就是你以前吃过的那个,外边是烤得略焦的鸡蛋糕,里边是乳酪和咸蛋黄。”谢忘之转身,“下回要是有什么不爱吃的,不许委屈自己,得和我说。”
看她这样,显然是把先前骗她的事儿放过去了,一门心思扑在李齐慎身上,只想着要把他喂饱。李齐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谢忘之好就好在心思澄澈,既好哄又好骗。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崔适这人实在不行,白瞎了清河崔氏的出身,明明祖上好几位闻名的风流郎君,到他这里出的主意一个个都那么傻,还不如李齐慎自己玩的一把苦肉计。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用鞋尖轻轻敲敲煤球的头,背对着谢忘之,笑起来时眼瞳里的碎金一瞬明灭,语气却乖顺得和神情不符:“好。”
谢忘之应了一声,挎紧臂弯里的食盒,直接往尚食局走。李齐慎旋即也跟上去。
两个人在宫道上渐渐走远,煤球还蹲在原地,舔舔爪子洗洗脸。抹了一会儿,它感觉不对,四面寂静,风过时花圃里枯败的枝条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它好像被毫不留情地抛下了。
煤球“喵”了一声,后腿发力,在宫道上窜了两下,也朝着尚食局跑去。
这边它赶着追,那边谢忘之和李齐慎却都不记得还有煤球这回事。这时间大厨房里在备膳,想到李齐慎的身份,谢忘之不好大喇喇地带着他进去,抄了条小道,从后边绕进宫人住的院子。
“你先等等。”谢忘之把食盒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有点不好意思,挠挠脸,“我太久没做这个糕啦,不记得里边的乳酪和牛乳怎么放,得先进屋找找先前记的方子。”
李齐慎会意,点点头。
谢忘之朝他笑了一下,略有点尴尬地搓搓手,转身走到屋门前。屋门虚掩着,窗也没关实,里边隐约透出点声音,一个嗓音偏甜,听着像是薛歌书;另一个也是女音,听得出几分老态。
谢忘之想不通这时候薛歌书怎么会在屋里,但既然她在和人谈话,她也不好直接闯进去,抬手打算敲门。
她刚屈起手指,薛歌书的声音隔着门窗,清晰地透出来。
“……唉,我有什么法子?我也不想来宫里,说是做女官,结果到这么个地方……尚食局,呵。”她冷哼一声,带着点恼意,“当初阿耶塞了钱,安排时说得好听,说是这地方不用伺候人。这倒是真的,可哪儿好过了?厨房里忙里忙外的,油烟气熏人,还得洗碗擦桌,恶心死了,穷酸命的下人才做这个呢!”
这话实在刻薄,谢忘之一时手足无措,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听下去,或是转身就走,还是干脆推门进去。
李齐慎先前就跟着她过来,薛歌书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不由讥讽地笑了笑。但在谢忘之的视线一移过来,他立马微微垂下眼帘,眉眼平和,轻轻在她肩上搭了一下。
谢忘之点点头,刚想说话,里边另一个女音传出来。
这女声和薛歌书不同,沙沙的,像是块将死的老树皮,语气也平缓得多,像是压根没听见薛歌书刻薄的话:“这也没法……都是命,郎主也是念着娘子的,不然也不花这个心思了……唉,不提油烟,娘子同屋住的人可还好?”
“你说得对,阿耶自然是念着我,才送我进宫,还花钱替我打点,否则若是送了歌丹和歌梨,那两个还不踩我头上来?妾生的玩意,也配吗?”前一句薛歌书犹带着点恼意,后半句就是十足的轻蔑了,“不提这个,乳母问我同屋的人……啧,也好不到哪儿去,平白惹人心烦罢了。”
第43章 羞辱
谢忘之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薛歌书背后这么说, 本能地有点恼,更多的却是不小心撞破什么的尴尬。听见旁人背后说自己的坏话, 堪比撞见对方沐浴完刚从浴桶里出来, 她低了低头, 想着退避, 李齐慎却伸手拦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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