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甜听见了一声抽泣,是带她来的男孩儿在哭。
看见了沈小甜他们,越观红嘴角一翘,是个笑。
那群人来的时候估计是颇有声势的浩浩荡荡,走的时候两边儿路上都是骂他们的。
“红老大,别怕啊,咱们好好过咱的日子,他们管不了你了!”
红老大放下刀,扬声说:“您这话说的,除了我煎饼果子不好吃,我怕过什么呀?”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要卖房子?”听见陆辛这么问,越观红用力揉了一下那个男孩儿的头。
“我缺钱,我住的那套房子不是还没还完贷款么,我也舍不得,就想把这个店先卖了,我摆摊儿也一样。”
红老大语气轻巧。
转身却看见沈小甜看着自己。
“老实说话,为什么会缺钱?开店怎么能和摆摊儿一样呢?你有什么难处跟我们说呀,不是朋友么?总该互相帮忙吧?”
刚刚还气势如虹的红老大默默退后了一步。
“小甜,你这样还真挺像我高中那个教导主任的。”
她说话的时候,沈小甜看见她抬手揉了揉手臂,那个位置正是她那个红色纹身所在。
第86章 酸菜炖五花肉
“你们那心放肚子里吧, 不是我师父出事儿了,也不是因为我师父家那个妹子,人家都还好好儿的呢, 就是我自己想先弄个车,招牌做起来了,是个摊子是个店儿的无所谓,做了这么多年了,也是有点儿小虚荣。”
放下手了,越观红的脸上有了一点笑, 是她看见沈小甜外套领子下面露出来的领子上印着小鸭子。
“你们俩这是衣服都没换就过来了?哎呀,我能有什么事儿呀。”
她可是红老大,十几岁的时候就能让珠桥东这一片儿没一个混混不服她,什么风浪没见过,一个人对好几个都没怕过。
摆摆手,红老大转身要去接着做生意了, 沈小甜听见身边那个小男孩儿哇地一声哭了:
“根本就不是!我在汽修厂都听见了!你是要走了!你卖了店要把钱给那个男的还债,你要走了!你刚说了要当我师父的, 你说你要教我做煎饼果子的, 你骗人!你要走了!”
十几岁的男孩儿还没经历变声期, 尖锐得像是被开了刃儿, 往人的心底下捅了上去。
“哪个男人?”
问完了, 沈小甜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她对越观红僵在原地的背影自己回答自己:“就是那个斯斯文文戴着墨镜的男人,对吧?”
越观红转身,看见沈小甜揽着那个男孩儿的肩膀, 用纸巾给他擦眼泪。
“呜呜呜,大人就会骗人!”小孩儿眼泪怎么也擦不完似的。
看着沈小甜安抚那个孩子, 陆辛站在红老大另一边儿,开口说:“干嘛呀你,不光要卖房子,居然还要走?怎么了?消停日子你过腻歪了,非得出去体验一下大冬天的冷风?”
几分钟之前还气势如虹的越观红明显气虚了下来,她扭头,眼睛微微抬起来,看了看陆辛。
“陆哥……”
“这事儿你跟你师傅说了么?嗯?我上次去天津他这个老爷子还特意请我吃了饭,就怕你一个人回来过得不好,怎么了?你这是怕人家这担心白费了是吧?非得搞点儿事儿出来是吧?”
看着陆辛这样训越观红,沈小甜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红老大会有些怕陆辛。
――他凶起来真的挺像个当爸爸的。
“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
越观红沉默了好一会儿。
陆辛和她就僵持在了那里。
店里因为炸油条箅儿和摊煎饼,总是透着一股温暖的油香与面香气的混合,现在这种香气仿佛都凉下来了,凝固在了人的口鼻中。
沈小甜对那个孩子说:“别哭了,哭也没用啊,你去洗洗脸,我和她谈谈。”
小甜老师总是见不得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样子。
小孩儿犟着不肯走,黑黑的脸哭得带着红,眼睛死死地盯着越观红,他恨恨地说:
“你不是那么能打么?你这么厉害的人为什么要给一个欠债鬼还钱!”
可能在孩子的逻辑里,能打的人总是拥有一切的,卖掉店铺离开家乡这种懦弱的事情,不该发生在她的身上。
就像英雄不该倒下。
沈小甜用手挡住了他的眼睛,说:“事情都还没有弄清楚,你说这个话没用的,想要解决事情,咱们得好好聊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不对?我向你保证,我会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好不好?”
打发了孩子去洗脸,她又对陆辛说:
“我饿了。”
算算时间也快到晚饭点儿了,本来他们俩说好了今天做白菜猪肉炖粉条的,菜都洗好了,人又来了这儿。
陆辛看看沈小甜,再看看站那儿沉默的越观红,叹了一口气说:
“行吧,你们俩先聊着,我去做饭。”
他进了厨房,探出头来对沈小甜说:“这儿有包酸菜,还有五花肉,我给你做个酸菜炖五花肉吧。”
“好呀!”
沈小甜对着自家野厨子笑着点点头,转身,脸上的笑容已经浅淡到几近于无了,目光就像看着一个因为早恋而成绩下降的学生。
“红老大,真的有很多人关心你,因为他们都知道你一路走过来不容易,不管你想的是什么,你又想做什么,你好歹让人有个心安,对不对?”
越观红终于动了,她看着沈小甜,算是笑了一下,说:
“你这个姐姐啊,唉……”
厨房里传来陆辛在切肉的声音,男孩儿洗干净了脸站在后门,沈小甜招呼他:
“你快过来把脸擦干净。”
越观红看看他,抬手揉他脑袋,小孩儿避了一下,还是乖乖让揉了。
“我跟他这么大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回过头去想想,有好几次,我就走上那些回不了头儿的道上去了。”
短短一句话,红老大用它就概括了自己年少时候的那段时光。
沈小甜给大的小的都倒了杯水,又端着水杯进厨房给了陆辛,又出来,看着沈老大低着头。
“我高一那年,也是跟现在差不多的一个时候吧,几个外地过道儿的混混儿喝多了,骑个摩托抄着根棍子来埋伏我。
“打不过我,就骑了摩托来撞我,我被撞了一下,瘫在地上动不了,心里也知道,这次说不定就交代了。正好有个人路过,一把就把我从地上给拽开了,他拖着我往小区里面跑,钻进了楼洞儿里,我就在那儿躲着,躲回了一条命。”
炖酸菜想要好吃,肉和油必须得下足了,五花肉在锅里被煎出了油,浓浓的油香味儿从厨房里飘出来。
红老大腿上一松,斜靠在餐桌上,秋末初冬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打在她的半截身子上。
“被人救了这一遭,我就想还回去,打听清楚了,那人是我们学校里一个重点班儿的尖子生,人家一门考出来的分儿快赶上我所有卷子了。我也不敢直接找人家,就远远看着,上学、放学……好学生的日子过得那跟我就是俩味儿,我那是一缸子的臭鱼烂虾,自觉得不错,但凡要脸面的谁愿意沾呢?他那儿是清水白汤,虽然看着没滋没味儿的,可养人呐。”
“看着,看着,我自己也问我自己,是不是就要这么混一辈子,看着别人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后来的事儿你们就知道了,我费劲学了快两年,也没考上个正经好学校,也没人供我上学……”
说话的时候,她拍了一下小孩儿的后脑勺儿。
“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回去念书么?真回去了就好好念,别偷懒儿,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这儿没白受了你一声师父,好歹我也是教出了一个大学生了对不对?”
男孩儿低下头,他的眼眶又红了。
撸完了自己这个半道儿捡的“徒弟”,越观红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纹身的那个位置。
“就这儿,以前是纹了个骷颅头,还是个绿的,后来我就去找了人给我洗了,人家说洗不干净,要不就给我改了,我就改了个巴掌,我得记着有人抓着这儿拖了我一把。”
拖了她一把……
沈小甜突然想起之前越观红对这个男孩儿说的话:
“你走错第一步的时候,所有人在你这儿就都已经来得晚了。”
这句话,她真的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那人就是你说的那个戴眼镜的,之前考了大学,说是找了份儿工作还干得挺好,一边儿工作,一边儿还在读着博士么,人家那多体面啊,我都没敢再细问。他九月份儿的时候回来了,这都两个多月了还没走,结果前两天有人找上门,说他是吃了官司,欠了以前公司的钱,我找以前兄弟帮忙打听了,说是欠了三十多万呢。
“我这小铺面儿当初是从老房东手里买的,那时候这边儿市场还没建呢,买的时候二十万,我兄弟们给我凑了钱,后来我都还了,现在卖四五十万应该能卖出去,给他还了钱,我手里还能剩点儿……”
沈小甜看着她,问:“就因为他当初帮过你?”
越观红扯了一下唇角,她的眉目真的凌厉,笑得时候也像是在轻擦着刀刃儿似的。
“这还不够么?这地球上几十亿人,到我这儿,亲爹妈都不管我,有个人那么拉了我一把,我这时候拉他那一回,不是应该的么?”
红老大的心里有一本账,跟别人都不一样,别人受了一分好,就记着一分好,她受了一分好,就满本子写满了那个人的好。
因为她受的好,太少。
沈小甜想叹气,看着这样的红老大,她又叹不出来。
“那你想走又是怎么回事儿了?”
“我这也忙了这么多年了,趁着店盘出去了,我再找个地儿缓缓去,说不定我就一路做着煎饼果子,走到哪儿就做到哪儿,人家走一路是一路都是汽车尾气,到我这儿走一路那都是煎饼果子的香气儿呢。”
酸菜被炒出了香气,酸香味是层层叠叠的,进了人的鼻子,就让人的嘴里都跟着往外跑水儿。
香气里,沈小甜的心也跟着酸了。
哪里是想休息,不过是她跟从前一样,觉得对方不该跟自己牵扯在一块儿,怕人家嫌弃是从个摊煎饼果子的手里拿钱还债,所以干脆就走了,看不见她,自然不记得了。
“哎呀,我的姐姐呀,你这怎么了?”
看着沈小甜的低下头,越观红的语气不淡定了,她可真怕了这些看着娇软软其实一个个心里都要主意的姑娘了,更不用说这个姑娘身后还有个陆辛呢。
“那钱我替你出了。”
沈小甜低声说。
“观红,我想跟你这样不值得,可我又觉得,这句不值得,也是来得太晚了。”
越观红张开两只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哄这个几乎要为自己哭出来的姑娘,就看见人家姑娘的男朋友出来了。
“陆哥!我可什么都没干!钱我也不要啊!”
“行了。”
陆辛把装了拍黄瓜的不锈钢盘子往桌上一放,伸手拉住了他家小甜儿老师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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