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她怎么会这么笃定地带着备用课本呢?
云飞镜本来想说两句打岔的话随便带过去,比如说“我未卜先知”,“我多长个心眼儿预备一下而已”。
然而看着罗泓认真而有点痛心的目光,她下意识地说了真话:“只有一次,那次被丢掉的是不重要的课本。”
“我知道了。”罗泓点了点头,他又重复了一遍,郑重地仿佛在许下什么关乎生命的诺言,“我知道了。”
“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罗泓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今天中午会帮你带水上来,下午会给你带化学卷子,晚上替你拎书包到校门口……我今天会来四次。明天会来四次,后天也会来四次。”
他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而且这话的语气里竟然带着不容忽视的警告之意,也太奇怪了。
云飞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瞧见班里十多个人讪讪地收回投向窗口的目光。
她嗤笑了一声。
“那我就先走了。”罗泓冲着云飞镜微微地垂下头,又恢复了他一贯的斯文模样。
他轻手轻脚地替云飞镜重新掩好窗户,那郑重其事的表情,又让云飞镜想起昨天黄昏时夕阳下的绅士。
隔着一扇窗户,罗泓最后以眼神向云飞镜示意。
他转身离开时特意把右手掩在身前。就在现在,他右手五指的关节上贴满了十字交叉的创可贴,有几枚底下还隐隐地洇出浓艳的血色,可他一眼也没让云飞镜看见。
罗泓的右手无意识地伸张了一下,又重新握成拳头。
他揍陆纵的时候揍得太狠,连关节皮肉都蹭破了。
——他真该打得再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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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吃饭的时候,云飞镜在学校食堂听到了一则流言。
盛华招她的时候,就给她免了伙食费。每月月初校方会打两千块钱在她饭卡里,吃不了就划回学校账户。这笔钱如果不吃就浪费了。
所以云飞镜每天中午通常会打两个肉菜。这样就算每晚吃面条,营养也是够的。
关于食堂里听到的消息,倒不是云飞镜想主动听。
只是隔壁桌的女生说话声音太大了点,而且四面八方谈论的好像都是同一件事。
左边饭桌上的女生说,陆纵今天又在他们自己班级里发疯,好像一口气把四个人都给打了。
右边桌子上的男生嗓门儿更大,他说我靠陆纵今天好狠啊,按着人后脑勺,硬生生把人脑壳往地上拍,简直像是拍西瓜一样,一块西瓜拍秃了换下一块,那四个男生怕不是要住院了。
走出食堂时,云飞镜还听一对过路的女生谈起这事。
她们说陆纵把人给打进医院了,现在那四个在手术室,陆纵在教导主任办公室。这回的事闹太大了,问四班人究竟因为什么,他们也都不敢说。
然后等到下午的自习课,云飞镜的同桌主动地推给了她一张字条。
要知道,从一个月前陆纵闯进教室来把她打了之后,她的同桌怕被牵连,从此就再没跟她说过话。
云飞镜有点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用指甲捏着,把那张字条缓缓拆了。
字条上只写了一个问题。
“陆纵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云飞镜扬起眉毛看着他。
可能是发现云飞镜的表情不太客气,同桌连忙又写了一张纸条推过来。
“他今天把全校警告了遍,放话出来说以后谁要是再惹你,他就搞死谁。”
“他还说你是他救命恩人呢——你真是他救命恩人吗?”
云飞镜没理自己的同桌,她面无表情地把那些字条都揉成一团塞进课桌里。
麻烦。云飞镜想着:以陆纵的作风和智力,恐怕很快自己就又得看见这个人了。
她的预感是对的。自习课才结束,陆纵就又出现在了云飞镜的班级门口。
他敲了敲云飞镜同桌的书桌,同桌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立刻屁滚尿流地给他让开了地方。
教室门口原本要去上厕所的同学也不去了,几十双眼睛盯住了云飞镜的方向,好像要看看今天会不会变成一个月前那场暴力的重演。
云飞镜低头做题,头都不抬一下。
陆纵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我……我听说你的书被撕了。你还好吗?”
云飞镜正算着一个化学式的配平,连笔都不放下,看也不看地从书桌里抽出一本教材拍在桌子上:“我带了备用。”
“啊。这样啊。”陆纵讪讪地搭了一句话,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小声问云飞镜,“那你伤口还疼吗?”
云飞镜终于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赠给他无比嘲讽的一眼。
“有劳问候,承蒙关照。多亏了你,让我想起我昨天是因为什么事跳的楼,现在更疼了。”
在听到“跳楼”两个字后,陆纵的表情瞬间扭曲了一下。
陆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地说:“对不起……”
即便他声音这么轻,依旧难免被附近的人听到。
大家没想到疯狗一样的陆纵居然还会有低头道歉的一天,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变得很好看。
云飞镜笑了一下,眼中却殊无笑意。
“我警告他们了,以后不许他们再欺负你。”陆纵咽了一口口水,又说道,“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你是……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云飞镜啪地一声把笔帽合上。
“你看,你从来都不知道问题究竟发生在哪儿。”云飞镜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和陆纵说话。
“假如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另一个女孩,没救过你的女孩,她也活该被打成脑震荡,活该被你逼到跳楼吗?”
陆纵下意识说:“她们不会敢跳的……”
刚刚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不其然,云飞镜的目光转为讥诮,她真想把这人的脑子剖开,让他自己感受一下那是句什么混账话。
“对,所以她们就应该被你打死,都是命里自带的,怨不得人。”
“如果没有人提醒,你还是不会想到,你闯进教室打了我之后,你们班的同学会对我做出什么,学校里其他同学会对我做出什么。”
“因为无论你表现得多么歉疚,实际上,我就是跟你没有关系。你不需要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你也不需要收拾你自己做下的烂摊子。”
云飞镜冷冷地看着陆纵,她的眼神并不锋利,可落在陆纵的皮肤上时,却让他感觉如同刀割。
“现在,你对我道歉了,你对你的行为提出补救了——可时至今日,我已经不需要了。”
“你的忏悔和你的保护一样,全都迟来了一步。”
云飞镜转过头去,目光下意识地停留在身侧的窗台。
曾经有一摞包着素色书皮的书,被轻轻地架在窗框上,那动作温柔地甚至不会惊动蝴蝶。
“收拾好你的所有道歉和弥补,从我眼前消失吧。”云飞镜说,“我现在唯一的需要,就是再不用看见你。”
陆纵呆呆地看着云飞镜,他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难以自抑地颤抖着。
悔恨和歉疚如流水一样从他的眼神里流淌出来。
第9章 图书馆晋级
陆纵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这回并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云飞镜会受到这样的对待。在他知道以后,就立刻把那几个人打到下辈子都不敢再直视云飞镜的脸。
一个月前冲进教室打了云飞镜,也是他做错了。他愿意承受一切惩罚,云飞镜照样把他打成脑震荡也可以。
可陆纵万万没有想过,有一种错误,竟连被怨恨都不配。
曾经陆纵以为那个从断崖边跳下去的女孩剪影,就已经是他心头淌血的、久久不愈的旧伤疤。然而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世上竟然还有比这更疼的事。
最疼的是他亲自把放在心头十年的人逼到死路,面对他的弥补和忏悔,云飞镜连多给他一个眼神也不屑。
夏天的火炉,冬天的风扇,以及迟来的,已经不被需要的补偿和道歉。这些全都是没用的东西。
就像云飞镜一言道破的那样,陆纵从来没有想过,如果那天出现在走廊里的人是另一个女孩子,他会把她怎么办。
他生在金玉世家,天生就不是弱者。所以他永远不会底下那颗傲慢的头颅,从云飞镜的角度来看问题。
他只看到自己的心痛。
哪怕为此整整辗转反侧一夜,因为云飞镜锋利的言辞心中淌血,第二天早晨依然有在教室里耍脾气、蒙上外套自己补觉的资格。
如果不是罗泓提起,他甚至不会想到,就在自己睡这个晨间觉的时候,云飞镜的课本被撕成了无数碎片。
他也至今都不敢面对,从他闯进教室里,把云飞镜打成脑震荡之后,这种“这里有个人,我可以随便欺负她,也默许你们欺负她。”的态度,究竟给云飞镜带来了多少麻烦。
他是陆纵,是骄纵横人的大少爷,是条飞扬跋扈的疯狗。
所以即使当面挨过罗泓的拳头,他都能理直气壮地再次闯进云飞镜的教室,不顾他人迥异的目光,也联想不到他上次做出同样的举动后,将云飞镜推向了一个怎样万劫不复的境地。
云飞镜埋头唰唰地做题。
她把陆纵晾在边上,令他感到尴尬、无措、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而且所有的歉疚都找不到合适的出口。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还不足陆纵曾经带给她的万分之一。
…………
陆纵最后在全班同学异样的眼神中讪讪离开的时候,云飞镜甚至都没有觉察。
她没听出陆纵的脚步究竟有多沉重,就算是听出来了,也没有这个多余的关爱心思。
——这人能吃饱,能穿暖,能睡好,死到临头了还有人救,救活之后还有机会长成一个反咬一口的王八蛋,他哪儿需要关爱了?
无论怎么看,都是今年奖学金必然泡汤,需要寻找新的生活费来源的云飞镜更需要照顾一点吧?
云飞镜很惨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十年前救活的男孩,最后居然会变成一条狗啊!
————————
晚自习的时候,生物老师拿着一沓卷子走进班级里,二话不说就分成四叠从最前排传了下去。
“小测,”她慢悠悠地说。看着同学们纷纷露出唉声叹气的表情后,她才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做完这个就不留作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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