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睛一看,只差直接摔倒在地上。这两口子吃饭的碗筷居然也搁地上,碗里头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泼了他一脚。
郝建国要崩溃了,桂枝家屋子比这船破多了,可也没脏成这样。
正在给孕妇做检查的余秋也想叹气。她发现自己打穿越后,碰到的每个方英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给对方擦洗身体。
她朝舱室外头喊了声,让孕妇丈夫送热水进来。结果那渔民居然直接从河里头舀了一盆冷水端到余秋面前。
“热水,必须得是烧开过的热水。”余秋头痛,“这样的水里头病菌太多,容易生病的。”
渔民讪讪:“生娃娃嘛,哪有这么多讲究。”
余秋压不住心头火,蓦地喊出声:“就是生娃娃,所以要用热水!”
怀孕九个月的老婆跟着跑船,好,生活所迫,她一个局外人没资格站在边上指手画脚。但最起码的,作为丈夫,孩子的父亲,在生活上好好照应快要临盆的妻子,不算超格要求吧。
渔民像是被她的气势吓到了,缩着脑袋不吭声。
最后还是赵二哥出来打圆场:“老哥,煤炉在哪儿,我来烧吧。”
余秋喊了一嗓子:“把水沉淀一下,不行接盆雨水用。”
下了暴雨,河水实在太浑浊了。
等到男人们都退出船舱,宝珍才小声解释:“他们那边男人是不碰锅灶的。”
孕妇也帮自己的丈夫说话:“哎哟,大夫,他不会烧煤炉的。男人哪里会做屋里头的事,我这是生早了,没准备好。”
余秋冷笑:“男人为什么不能做家务活,你一个女的不也出来跑船吗?没有少爷命一身少爷病,惯出来的巨婴。”
宝珍也站在余大夫这一边:“就是,你看我们红星公社就没这毛病。男女平等,妇女也顶半边天,男人照样要做屋里头的活。我爸爸跟我哥哥们就都会烧火做饭。”
就是水平不咋样,实在不好吃。
方英笑了笑,只小声道了句:“那是你们命好,各有各的命。”
有了赵二哥帮忙,热水倒是很快就烧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再挨骂,渔民没露脸,还是郝建国端的热水盆进来的。
余秋在心头冷笑,这做丈夫的还真是抄起两条胳膊,在边上跟个没事人一样了。
她抬头问郝建国:“带笔记本了没有?带了的话,我现在教你们怎么问病史写病历。”
不知道是为了省笔墨还是考虑到接生员的文化水平难以做太多文字上的工作,县里头培训宝珍这一批接生员的时候,并没有教她们写分娩记录,更加不要说病历了。
“了解产妇的基本情况,包括她的年龄、职业、家族病史、怀孕生育历史以及既往手术史这些,对于判断她的身体状况以及后面情况变化指导治疗,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还有基本的体检不要落下,听心跳、数脉搏、量体温这些,虽然简单,但是必须的。”
余秋边拿着毛巾帮孕妇擦洗上半身的汗渍跟污垢,边口述孕妇病史:“停经36周,不规则腹痛7小时。这个叫主诉,也就是她来找医生的直接原因。她九个月身上没来了,肚子痛了,知道可能快要生了,所以找大夫。主诉导致第一诊断,要简明扼要,一般不超过20个字。”
换了三盆水,孕妇身上终于干净了些,余秋也口述完病历。
她起身看了眼背对着孕妇的郝建国手上抓着的笔记本,点点头道:“等回去以后,我给你写个病历标准格式纸,再教你们写大病历。”
郝建国脑袋里头现在只剩下大写的佩服:“你怎么记得住啊!”
这么多项目,一条条的,她到底是怎么记下来的。
“无他,唯手熟尔。”余秋抿嘴一乐,“你见多了写多了,自然就记得了。”
她在科里负责临床带教,所有实习生的大病历都是她批阅,不熟悉才怪。她的导师老太太又是个一板一眼的人,对基本功细节抠得相当严格。作为导师手把手带出来的现任大师姐,她还要负责帮师弟师妹们纠错,在这方面都快形成条件反射呢。
余秋想到导师,心下一阵黯然。
穿越到1972年这件事,她并没有花太多的时间就接受了现实。大概是从医的时间久了,她已经习惯无论碰到多糟糕的问题,她都会强迫自己去面对。
她并不担心自己穿越消失后,家人会乱成一团。因为父母离异后各自重组家庭,谁都当她不存在。从小相依为命的奶奶也在她正式工作的第二年过世了。走的时候挺安详,是倒在她奋斗半生的麻将桌上。
唯一让余秋放不下的就是导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导师对她不说亲生女儿,半个闺女也不差了。
当初她博士毕业能留在省人医也是导师大力争取的结果,毕竟国产博士不值钱,本院培养的博士更加遭嫌弃。
这回她莫名穿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不知道导师老太太要伤心成什么样呢。
余秋心下黯然,赶紧甩甩头,又摸方英的宮缩。、
孕妇喊了一声:“大夫,我想小便。”
一股温热的水立刻浸湿了垫在她屁.股底下的草纸跟床单,不是尿液,而是羊水。
随着这一破水,她的肚子立刻疼紧了,一阵接着一阵。
宝珍伸手查了下,有宮缩的时候,方英的宮颈口已经开了三个手指头。
余秋立刻打起精神,照这进展下去,只要宮缩维持住,说不定今晚就能生了。
她正打算跟孕妇的丈夫交代情况,船身猛的一个晃荡。
余秋猝不及防,直接坐到了地上。手撑到黏糊糊的船板时,她内心一阵绝望,完蛋了,今天她的裤子肯定超级难洗。
船一阵接着一阵摇摆,跟和方英比宮缩似的,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节奏。
渔民也顾不上妻子,赶紧跑去掌舵。
然而狂风巨浪根本没把这艘小渔船放在眼里,毫不留情地拼命震荡着船身。
“快走!船上的人赶紧上岸来。”远远的,河岸上传来呼喊声,夹杂在风雨声中听不真切。
赵二哥人就在船舱边,倒是看到了马灯闪烁的光。他也扯着嗓子喊:“生孩子呢,走不了。”
“走不了也得走!”何东胜认出了赵二哥的声音,“水马上就下来了,到时候船翻了,大家伙儿都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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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上岸生
余秋也不敢在这种环境下给方英接生。
万一宝宝脑袋出来了,身体却卡在里头的关键时刻,船身猛的一晃荡,孩子脑袋被直接拽掉了呢?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她可不想这种惨剧发生在自己手上。
方英已经破了水,随时有可能会生,当然不能自己走。好在关键时刻,她丈夫找出了以前拆出来的旧舱门,临时充当担架。
余秋也顾不上嫌弃这舱门腌臜,赶紧在中间垫上厚厚的草纸,尽可能让方英的屁.股抬高些。
虽然她现在肚子已经疼厉害了,但胎头仍旧浮在上面,并没有入盆。这种情况早破水,胎头下降慢的话,很容易发现脐带脱垂,必须得垫高屁.股。
船上没有雨披,方英丈夫拿了蓑衣盖在她身上。
赵二哥看一件蓑衣没法盖匀大肚子整个身体,也脱下了自己的蓑衣。
宝珍见状想有样学样,被何东胜一把摁住:“行了,你们顾好自己就行。”
他伸手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余秋以为他要盖在大肚子身上时,没想到自己肩头一沉。
何东胜胡乱挽了下系带:“赶紧走,你俩注意脚下。”
天黑路滑,大肚子躺在门板上得有四个人抬着才能勉强往村里头送,剩下赤脚大夫一人抱着接生包,一人撑伞遮风挡雨。
几乎是他们踏上岸的同时,渔船就上下剧烈震荡起来,即使抛锚系上了缆绳,仍旧被风浪卷着往岸边撞,发出“砰砰”的声响。
余秋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全身心放在大肚子身上,可她仍旧忍不住想这家丢在地上的碗碟估计要摔成碎片了。
比起来的时候,雨更加大了,天上的水根本来不及变成雨点往下落,而是直接朝下面倒。
余秋不由担心那群跑去查看圩埂的伙伴,想开口问问何东胜知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可惜嘴巴一张,风就裹挟着雨往她喉咙口灌。撑在头顶上的油纸伞跟摆设没两样。
明明已经过了端午,马上就要夏至,天却冷得要命。余秋身上还穿着厚厚的蓑衣呢,却依然冻得上下牙齿咯咯打颤。
她不由自主地瞥向抬担架的人,四个男人全都身着单衣,头上戴着的斗笠根本不足以遮风挡雨,他们每个人都像是泡在水里头一样。
“快点。”何东胜身后跟长了眼睛似的,催促两个姑娘,“不要落下。”
宝珍赶紧应了一句,伸出手挽住余秋的胳膊,拽着她一块儿往前走。
余秋虽然比宝珍年纪大个子高,可论起走乡路,还真只有被拖着走的份。
地上全是水,已经漫到余秋半个小腿高。她每在水里头走一步,都像是淌水过河。热量迅速蒸腾出去,晚饭吃的那碗棉花头跟煮山芋早就消化殆尽,在船舱里头凝聚起的那点儿热乎劲也迅速被风吹走了。
她不敢睁大眼睛也不敢抬头,她只能蜷缩着身体,拼命往前走。不能停下,耳边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她。一旦停下来,她恐怕就再没有迈开脚的力气。
余秋不知道泡着自己腿脚的水里头究竟都有什么,她只感觉回去以后,无论如何都要赶紧泡脚,最好放半片高锰酸钾片。
对了,桂枝那边,得给桂枝也发几片高锰酸钾片,让她每天坐浴半小时。下面的切口虽然拆了线,但长得不算太好,还是小心点儿,免得后头再感染起脓。
秀华家的小小子也要再看看,别搞个脐部发炎。
她脑袋瓜子乱糟糟,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前头的队伍终于停下来。再一抬眼,只见风雨飘摇间摇晃着一盏瑟缩的马灯。
胡奶奶扯着嗓子喊:“这是怎地了?”
余秋听到自己如释重负的呼气声,几乎所有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何东胜朝老人喊:“胡奶奶,船晃得厉害,待不了人。”
余秋赶紧过去开房门,先将大肚子放下再说。宝珍家要往村子中间走,还有起码一里地呢。
胡奶奶拿了毛巾过来给余秋擦头脸,心疼得不行:“哎哟,你这娃娃,赶紧洗澡换衣服。”
余秋却顾不上,她得赶紧给大肚子做检查。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万一情况有变化就问题大了。
她拿消毒棉球擦拭方英的下.身,然后伸手进去一查,没有宮缩的时候居然都已经开全了。
这是进入第二产程了,余秋顾不得多想,赶紧将大肚子挪到自己跟田雨的床上。
在床上生的话,好歹自己还能跪在地上帮忙接生。在地上生的话,她蹲着接生可吃不消。
“还有多久晚生啊,大夫。”方英的丈夫像是被又要当爸爸的喜悦感染了,居然都忘记畏惧这个很不好讲话的赤脚医生。
余秋摇摇头:“这说不准,正常情况个把小时吧。”
其实她心里头在打鼓,因为宮口开全了,胎头还悬在上面,万一始终不入盆,问题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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